34 卿心不惑(1 / 1)
月半弯,云墨染,漫天星屑碎作一地纷乱荼蘼,十里长街,美景无垠。
灯火一路相随,流萤时隐时现,放眼长安城,仍是花海泛滥,人潮暗涌。夜市刚刚开始,浓郁的胭脂香、甜腻的糖糊味被剪碎在六月和风中,沁入路人的口鼻,挑逗着心中蠢蠢欲动的一弦,路边小吃摊上蒸腾出的热气扑打在人脸上,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
赵辛宓独自走在街上,偶尔抬头看一眼前去的方向,确定不错,便又垂首。她心中百感交集,既怕一会儿见着那人,不知如何与他言说,又怕连这最后一面也是见不到,不能同他道别...双手用力地绞着裙带,她露出了懊恼之色。
这一路她走的很慢,游移的步子,曳动的裙摆,飘飘悠悠,瘦小的粉色身影很快湮没在一众靓妆艳色中。
终于,她仰起了头,望向天边鹅黄的月。
那一轮皎月,与他应是最好的形容。
她的眼前不禁浮现那人的身影:素白如雪的衣衫,袖口处是精致有余的暗纹花藤,那时她并不知晓这是何物,现在想来应是菟丝,菟丝菟丝,这山野间遍地可循的杂草又如何与那皎月般的人比拟?
恍然间,她仿佛看到那人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如瀑青丝被风吹散开来,有一缕贴在他唇边,竟是说不出的邪魅。他黑色蝶翼般的长睫悠悠一启,饶是云淡风轻地看过一眼,墨眸几许情浓...然而片刻,他又蹙起了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孤傲清冷,令人生惧,那眉心深深地皱在一起,她多想伸手替他抚平...
一个小小的身体猛地撞进了她怀中,赵辛宓险些向后仰去,扶了那胡乱冲撞的小孩儿一把,她也终是回过神来。
不!不能再想起他!你和他再没一点干系,你不该这样!赵辛宓暗骂自己一句,用力地锤了脑袋。
可她越是想要克制,脑海中那人的身影越是挥之不去,到头来,她只感到额上麻木的痛,于是不由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一时衣带蹁跹。
济生堂
刚用过晚饭,大家都坐在堂前闲歇。笼香竟有好兴致,翻起了书页,倚竹不知为何呆坐着,静枝就在他身边摇着小扇,乖巧的很,赵辛宓还记得,她手中那把粉绸团扇是她最欢喜的,也曾为那人引来凉风...
罢了罢了,又想起不该想的事了。她心中暗骂。
静枝最先看到赵辛宓,便是欢快地嚷了起来:“小宓小宓,你怎么才回来?爷爷家好玩儿吗?”
小丫头就惦记着玩。赵辛宓莞尔,于是坐在她身边,替她将鬓边几缕碎发别在耳后,说道:“自是好的,我更欢喜同爷爷一起,那老儿有趣的很,成日里拣来宝贝,让我做些新式吃食,静枝,我猜呀,都是你未曾吃过的呢!”杏仁美目添了慧黠之光,她伸出食指,轻点了小丫头的鼻尖。
静枝果然目露艳羡,粉嫩的小手急切地拉了她的衣袖,正想问她都有哪些好东西,却被笼香打断了话。
“前几日公子说你有了去意,寻思着让我帮你整理行李,改日里方便你取回,我就说不是的,看,这不回来了?”笼香言,脸上是芙蓉一般清丽的笑。
他猜到了?赵辛宓讶然。
听笼香所言,那人似乎并未将那晚之事告知于她,可他既已猜到,便意味了此事在他意料之中,她顿时心下一沉,不知是喜是忧。
笼香见她神色有异,滞了笑,小心问道:“果真如他所言?”
少女犹犹豫豫地点了头,答道:“他说的不错,我这次回来便是要取了行李,同你们道别的。”
笼香与静枝同是惊讶,就连倚竹也不期抬头望了她。
赵辛宓没有抬头,将路上整理好的说辞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爷爷已是六十有四,加之此番在狱中受了些刺激,他虽是未有言语,我却深知他心下是惦念我的,所以我想留在他身边。”
周遭不见声响,寂寂早蝉鸣。
其实她心中也是清明,孝为德之本的道理笼香他们自是懂的,必然也不会强求,可她仍是有所忧虑,一只手同那静枝握紧,另一只手已是将光洁的裙面攥得皱皱巴巴。
笼香猛然间听她提了离别,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肚中话语踯躅许久,方说出:“既是如此,我也不便留你,只是济生堂于你是长安第一个栖息地,而我也算是你在长安第一个相熟的人,你莫忘了我们倒好。”
赵辛宓一时心下泛酸,唯有重重点了头。她想着,若非初时遇见笼香,自己在长安定是不会有如此安逸的居所,在济生堂的这段时间于他们也是多有打扰,只一个谢字着实不够,遂迎上去抱了她,没有说话。
静枝年幼,尚不知她这离别之意,加之一时插不上话,只好嘟了嘴,想着一会儿同赵辛宓商量去她爷爷家玩儿的事。
笼香问:“那你不同他道别吗?”
她口中的他,唯有那个他,只能是那个他,那么遥远,又是那么近。
赵辛宓身形一滞,心绪一丝触动,仍伏在她肩头,却是语笑嫣然:“不必了,公子喜静,今夜我便不打搅他了。”
笼香没再说话,抚在她背上的手轻而缓地又拍了几下。
二人神色恹恹,静枝不觉生疑,问道:“小宓小宓,你是不是再不回来了?”
少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眸子却是隐隐黯了几分。
因了初月的黯淡,一时之间无月光可借。赵辛宓持了一支青烛,沿着一径曲回小道缓缓而去,时而风疾,那烛花哔啵作响,她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护了光。
房中的一切没有变化,少女未有留恋,匆匆整理了包袱,便要出门,脚已是迈出,却又折身回来,解下了悬挂在床边的金丝鸟笼。
等到了爷爷家,定要把云雀哄回来,它倒是不害臊,死乞白赖地盯上了人家的杏花糕,可毕竟做不得这喧宾夺主之事,赵辛宓想着,不免嗔怪,那家伙从前便是这样,谁家做了好吃的,闻着味儿就飞去了,同那顽劣的孩童没得两样。
忽然之间,她有些怀念怡浆。
那个地方她生活了十五年,远离城嚣,静谧地恍若隔世桃源,没有长安的喜怒无常,平静地像是一池碧江。母亲虽然不苟言笑,那眸光永远是温婉的;小姑姑疯疯癫癫,说起话来却是一本正经得有趣,那外号“母大虫”的刘大婶一副尖亮的嗓子,骂起人来出口成章,即便这样,每逢秋天瓜果熟透,她仍会欢喜地送来给大家尝鲜,还有小才哥哥...
怡浆的月夜最是动人。夏天的夜里她总爱爬上山顶,在那至高处看最大最圆的月亮,那时叔叔也在,他会同她讲月宫里的婵娟玉兔,吴刚桂树,填满她心中美好的幻想...
赵辛宓吹了灯,却沿着与来时相背的路走去:那是济生堂的后门,她第一次离去时走过的。
周遭是漆黑的一片:漆黑的粗壮树干,漆黑的浓密荫影,漆黑的湘妃竹篱,漆黑的悠长石径,马蹄声不期而至,懒懒散散,一步一叹。
仿佛脚下被钉了石钉,赵辛宓没有动,美目陷入深深月色中,寻不到一丝玲珑,一丝狡黠。
她惊讶的不是透过漆黑的影,看到的那匹膘壮马儿,而是马儿身侧,那一抹突兀而惊艳的白色身影。
一切都被夜洇成墨色,唯这一袭白衣,灼灼刺目。
“嗒、嗒、嗒、嗒...”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明朗,她久久地凝着夜色,只看到白色的衣袂肆意张扬,抛却了世间污秽,不染杂色。
“你回来了。”他说。已是站在她面前,清风朗月一般。
赵辛宓抿了唇,只感到双手分外用力,指甲扣在掌心,没有了刺痛。
静谧。
墨色中,二人相对而立,彼此看不见表情,仍是执着。
他身后是一弯浅淡的月,月光没有痕迹,就这样出现在他身后,若是再低一点,便像是他驾月而来,无端风华。
少女垂了眼睫,“你怎知我今夜回来?”
“临岸生碧草,一室汀兰香。”他朗朗念着。
赵辛宓了然,是爷爷赠的一脉香,他还记得那香气。
“公子,我要走了。”她说,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是带了翩翩的笑,诉了这离别。
夜色深沉,她的笑恍恍惚惚,很快就消失了。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让人猜不出这话里的意味。好?是庆幸她的请辞,还是从容的应答。
“还记得它吗?你千方百计得来的,不带走?”他问。
马儿机灵的很,一声长嘶,似是请求。
赵辛宓望向他递到面前的缰绳,没有伸手。那马儿是在南宫寨时,她与他一同要来了,含有太多关于他的记忆,她,有些害怕得到。
清弄见她手中持了他物,便从容地将那缰绳递到她手上,在触到她掌心那一刻,明显停顿了。
不知何时,他的体温不再暖若日光,而是灼人的热。
赵辛宓稍作挣扎,离了他,也未接过那缰绳,说道:“这段时间小宓多有打扰,临去之际也未有好礼,只好借花献佛,将这马儿赠与公子,可好?”
清弄面色一黯,却是并未理会她的话语,说道:“你中了夕宿花的毒,未曾察觉?”
赵辛宓一怔,方记起纪姝在自己身上留的毒,臂上一热,是他再次握住了自己的手臂,她连连退却,整了整袖子,遮了那红肿之处,说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爷爷会医术,他能治我。”
那人分明身形一僵,片刻后收回了手,却又未作罢,说道:“朝尹、连翘、千寻,有了这三味药,加之寻常消肿药丸,连服三日,便可痊愈。”
赵辛宓连连点头,自己无所直觉,却不知那表情任何人看来都是敷衍。
那人不再说话,墨眸幽深。
少女许是觉得唐突了,眼神闪烁,越发站不住脚,又说一句,“公子,我走了。”
“小宓,”他唤她。
赵辛宓顿住了脚,想笑却笑不出来,言语酸涩:“六一公子这是怎么了?如此唤我竟有些不适。”
清弄嘴角浅浅一勾,继续说道:“朝尹需是时新的,旧年月里的用不得。”
他也是精通医术,怎会不知那夕宿花毒已是留有多日,若是纪老知晓,为何迟迟不替她医治呢?
赵辛宓只感到眼眶酸涩难耐。他是关切自己的,然而这关切并非没有来由,到底是愧,还是怜?
她转过身,背对了他朗月般的风姿,背对了他熠熠得可与天边星辰媲美的眸子,用力地扬手挥了挥,“知道了!谢谢公子!”
言语间一滴泪悄然落下,在她的脸上留下一条蜿蜒的痕迹。
困倦的马儿一路奔波,已是疲惫,甩了甩马鬃,不刻,便没了声息。
夜色中,站在屋顶许久的绛衣女子飞身而下,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于冷风中越过,冰霜一般的面容,清冷至极。
她立于他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因为她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着一块水蓝色的玉佩,隐于蝶翼的墨眸泛着几许波澜。
“不是她。”他说,唇角隐约牵动,似在苦笑。
“是的,你早该想到。”含烟毫不避讳地说。尽管二人口中的她并不是同一人,但那答案,无疑是正确的。
犹是惘然时,空对月,影孤回,长安人尽处,琴声默,酒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