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冰火难容(1 / 1)
听完赵辛宓的讲述,孔少驰终于明白:这丫头果真是老爹那桃花债种下的果。
还在年幼之时,父亲总是隔三差五的去往怡浆,孔少驰没有去过那地方,只知道那里似乎很贫穷,因为父亲每次前往都会大车小车的捎上些生活细软,不过他偶尔也会带去新鲜物什,三四月是纸鸢,七八月是花灯,初春则是糖小人。孔少驰每次看到父亲格外用心地描绘手中画作,心中总存有一丝期许,他喜欢父亲笔下,那个充斥着他天马行空幻想的世界,在他眼中,父亲的每一笔、每一划,每一个停顿、每一次斟酌都让他无比激动,那被墨汁勾勒的线条,每一根都是他所憧憬的美好。他多么喜欢那只绘了绿尾蝶的风筝,多么渴望得到那盏流萤花灯,多么期待父亲将手中的糖小人递到他手上...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在父亲的眼中,他不是寻常孩子,从来不会喜欢这些稀奇玩意儿,而那个远在怡浆的陌生小妹妹,却是可以无条件接收所有属于他童年的欢愉。
孔少驰清晰记得,父亲唯一一次提出要带他去怡浆是在九岁的时候。他一听到这消息高兴坏了,要知道,父亲对他向来严厉,少有主动提出带他出游,更何况是那个神秘的怡浆!他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然而,母亲愕然的表情令他不由发憷。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父亲的决定,为什么她用力地攥紧自己的衣袖,流着泪请求父亲不要离开。
他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如此害怕。
终于,在父亲的叹气声中,孔少驰失去了这个机会,他虽是遗憾了许久,终究是在渐去的时光中淡忘了这件事,而父亲与母亲依旧是相敬如宾,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隐藏那个关于怡浆的秘密。
赵辛宓仍在低声抽泣,方才她一边抹泪一边讲述之时,骤雨已是疾疾徐徐下过一场,好不容易转晴,此刻又是淅淅沥沥。
少年手中的素帕迟迟未送出去,就这么捏在手心,以一个寻常的尴尬姿势保持在赵辛宓的面前。他一直在思索父亲的事,少女的言语断断续续落入耳中,令他有些恍然。他此刻脑海中满是父亲的剪影:凝眸执笔,温情点墨,拾袖轻抚...
他仿佛忽然间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赵辛宓此时已是哽咽,说话的时候含含糊糊的,令人揪心的难受,偏又唤了孔少驰小乔哥哥,引得他心中莫名打颤,桃花眼偷偷瞥向那少女,却见她自顾自地诉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聆听。
孔少驰正暗自纠结,偏偏赵辛宓又是问:“小乔哥哥,羲安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孔少驰脱口而出后又是怕她误会自己敷衍了她,心中自责,不免蹙眉。
赵辛宓默默颔首,粉唇已是绞得通红。
孔羲安离开长安之前便是将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李管家,可谓无后顾之忧,然而唯一不放心的却是家中的独子——孔少驰,可他已是过了让自己时时管教的年纪,即便是惹是生非,也理应学会自己处理,遂这二老几月间未有音讯,因而归期更是遥遥。
雨声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停了。
少女不再哭泣,已是接过孔少驰手中的帕子将脸上泪痕拭尽,她仍在诉说着她的故事,孔少驰静静地注视着她,透过她明亮的眸子,试图寻找她身上渺小的与自己丝丝缕缕的牵连。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深邃地像无尽的黑夜。
许久,他抚着腰间玉佩,似是斟酌,“赵辛宓,”他原想继续唤小宓妹妹,可是隐隐想着总觉得不妥,索性直呼其名,说道:“我父亲待你可好?”
赵辛宓并没有在乎那小小的差别,用力地点了点头。
孔少驰握了拳,脸上露出了难有的揣测表情,“那你...会不会是他的女儿?”
他说完这话也是不敢置信,迎上她盛满疑惑的双眼,二人久久不语。
赵辛宓是自己回到爷爷家的,孔少驰自个儿便是困惑不已,哪有功夫理她,赵辛宓同他道别,他不过匆匆挥手,也不多作了言语。
门未锁,赵辛宓推门而入,见院中是蹲着个半老的妇人。她正兀自扒拉着地上的草,听见声音匆忙将药草藏在身后,许是做贼心虚,慌乱中袖子里的药草簌簌落下,她急急忙忙捡起,连声说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赵辛宓认得她,她是前街卖胭脂的吴大婶。上回她来找爷爷,说是得了怪症,全身起了花斑,爷爷给她开了方子,治好了她的病,今日她又来做什么呢?
“呐呐呐,这是你要的东西,你拿去吧!”纪老从屋里走了出来,并着一把散发异香的云迦叶。
那妇人接过药草,匆匆道了声谢便要转身离去,生怕赵辛宓揭了她的底似的。
她这把戏饶是赵辛宓不说,纪老又怎会不知?凡是来这里看病的都是市井小民,免不了存些顺手牵羊的小癖,见着院中值钱的只有这一地杂草,便是随手一抓,晒干了拿去济生堂也能卖个好价钱,自然要得这便宜。纪老因见这院中无甚珍花异草,都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于是越发地放肆了,每回临去之际总要顺手捞上一把,以前纪姝在时最是见不得这般小人在眼皮子底下作祟,不管是谁,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直骂的人夺路而逃,而今她没在,纪老又是无能之人,也就由着他们胡来了。
妇人行色匆匆,赵辛宓却是张开手制了她。
吴大婶一个打蹬,见她正儿八经地瞧着自己,难免眼神闪烁,却因不舍袖中药草,强作一副有理的模样,挺着胸脯说道:“你这丫头,挡我做什么?我没拿你家东西!”
少女盯了一眼她手中药草,没有生气,也未忝笑,朗声念道:“吴大婶,我听你方才言语似与往日不同,近来可有觉得咽中堵塞,嗓子干痒?”
那人摸了喉,纳闷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缓缓点头。
“多半是饮食不调所致,也无妨,爷爷房中有忍冬草,你等着,我替你取一些来。”她说着便进了屋。
彼时纪老还站在门边,犹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而她并不释义。
吴大婶并未觉出不妥,听她之言,只念着她心胸宽广,与那姝丫头大有不同,遂安分在院中等待。
不刻,赵辛宓取出了一把忍冬。她说:“大婶,忍冬清热解毒,于你身心调养有益,你拿去便是,只是这桑孑院中本就不多,加之爷爷未有多留,还望您手下留情。”
这便是赵辛宓与纪姝之间最大的区别,纪姝口舌伶俐,自置一词,却是分毫不让人,赵辛宓虽也是舌若灿莲,终是比她多了一分思虑,一分稳重。
纪老这才知道那妇人袖中兜着的原是桑孑,也惊觉这味药柜中确是尽了,不免庆幸多亏了宓丫头心细,不然等下次配药时独少了这一味也是难事。
妇人这下红了脸,桑孑在手中握着,只觉得奇痒难耐,仍是犟嘴说:“我...我拿错了,给你给你。”她既是这般好言相劝,自己哪有再强着不放的道理,遂把那桑孑悉数还给了她。
那人走后,赵辛宓便进了屋,纪老默默地跟在了她身后。
“全赖我思虑不周,倒忘了这茬。”纪老说着,竟有几分愧意。
赵辛宓没有说话。爷爷平日里便是不拘小节,自然不会把这妇人的举止放在心上,只是上回给赵夫人配的药里恰是有桑孑,她这才记住了。虽是寻常药草,于药方终归是缺一不可,幸而她没有死皮赖脸地要走桑孑,不然还真不知要怎么办了,赵辛宓想着。
打开药橱才发现,里边缺少的不止是桑孑,她不免对着面前的老儿翻了一个白眼,小声嘟哝着:“成日里稀里糊涂的,也不知被人家挖去了多少宝贝。”
纪老腆了笑,不以为意,忽而瞥见她尚红肿的双目,不免生疑,问道:“宓丫头,你这眼睛怎么了?”
赵辛宓自顾自地整理药橱,并不理他。
纪老一急,便是夺了她手中药草,她这才抬眸,声音里少了一丝平日的温驯,“爷爷,我见到小乔哥哥了。”
“见着了?”
“正是孔家乔少。”不待纪老发问,赵辛宓已是作答。
纪老神色一讷,片刻沉默。许是思忖了那日定逸河之事,继而问道:“你可是怪我了?”
赵辛宓摇了摇头,如实说:“与此事无关,爷爷莫放心上。”
二人相对无语。
因了黄昏后,氤氲之气清晰地如同寄生天地间的蜉蝣。一室药香弥漫。
纪老难免觉得荒唐,小宓在长安城已有时日,相熟之人不过尔尔,竟不知咫尺之内便有故人,只是这故人并非寻常人,却是长安城这群庸碌少年之一,他不禁幽幽一叹,说道:“此人风流成性,我自是听闻,怕与你那哥哥有出入。”
赵辛宓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是如今他不单是孔少驰,更是小乔哥哥,即便再不堪,也是不可否认的。
见她低头思忖着,纪老生了疑,问道:“宓丫头,你可是对他存了心思?”
少女杏目一怔,竟是哭笑不得。如此子虚乌有的事,亏他想得到。赵辛宓涩涩一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若存了心思,岂不是陷了深水池沼,翻身不得?”
是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竟对他存有心思,无非是我自作多情,当真造作。赵辛宓虽是笑,心中伤疤却是撕裂开一个细微的缝隙,阵阵刺痛。
纪老自然未听出她话外之音,闻言是笑,“这样便是好的,你若与你姐姐一般,我老头必是心疼不已。”
赵辛宓听他提起纪姝,又恢复了方才的恹恹模样。好端端的,又扯到她做什么?
纪老没有理会她的不屑,又说:“你姝姐姐虽说是喜欢那赵家亟少,却终是羞于开口,且又有陆家小姐在先,可想而知这结局是不尽人意的,然她心意已决,我亦无话可说,只望你好生斟酌,莫将一厢深情付了九曲东流水。”
赵辛宓只是笑,并未再说话。爷爷啊爷爷,你可是知道我心中之事?可是旁敲侧击?
“罢了罢了,爷爷你好生关照你的小孙女便是,不必理会我,”
赵辛宓回头,却见那门被一阵强力推开。
是纪姝。
她迎风而立,裙袂自扬,单是抿唇之姿,尤让人战栗,“纪姝已是离了你,凡事也无须你操心,可好?”
这话赵辛宓听来竟是酸溜溜的,望了纪老一眼,见他一直不曾回眸,想是早知道纪姝来了,她也就明白刚才那一番话是个一石二鸟的法子。
“你已是过了及笄之年,我自然没有必要为你再操心。”纪老说,浅灰色的眸子透着温情。
纪姝冷哼一声,提步朝里走来,双目已然是凛冽的刀锋。她直直地盯了赵辛宓,并不理会那人装作随意地整理药草,说道:“你也无须再献殷勤,我向来不屑与你争什么。”
赵辛宓只觉心头一把火“噌”地上来了,虽仍是做着自己的事,却应声道:“你也应知道,我年长你三月,论理也是你叫我一声姐姐,而我不与你计较,是我不屑与你争罢了。”
女子怒嗔了一对美目,已是站在了她面前,却作的洋洋一笑,“好生有趣,你何德何能,竟与我论起辈分?”
一把药草“啪嗒”一声摔在了桌上,赵辛宓对上她同是怒火中烧的双眸,已是酝酿好陈词。
纪老揉了揉耳朵,仍是不明白为何这二人一见面就是呛上了,忙开口劝说:“罢了罢了,便是看在我老头的面上,你们也应停歇吧?”
“哼!”
二人同是一倔,各自扬了脑袋不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