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何处话相思(1 / 1)
琴声戛然而止,竹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那公子不再抚琴,只将腕上脱落的几匝红线重新绕起,举手投足间器宇不凡。
赵辛宓贴着墙壁大气不敢出,面前的女子带给她强烈的窒息感,那冰冷的眸子似是要穿透人心。
笼香觉出了这其中的尴尬,忙把赵辛宓拉过来护在身后,唤了她一声“含烟”。
“她不是走了吗?”含烟问,是另一名绛衣女子,面色冰冷如霜,说话也是极坦率刻薄。
“我…”赵辛宓刚想解释,却见她的眼风颇为不满地扫过自己,那一眼着实寒气渗人,她顿时噤了声。
“公子喊你们都进来呢!”稚嫩的童音似乎想增加气势,却仍显青涩。刚才没发现,原来那公子身侧还坐着个垂髫小孩儿,手中小扇轻摇,杯中淡烟袅袅。
“静枝,去找你哥哥玩吧。”温润如玉的声音一如他人,墨眸低回流转,只瞧了面前那架六弦琴。
静枝点点头,蹦跳着出了院子,经过赵辛宓身边的时候她冲她甜甜一笑,天真无邪。
墨色的眸子淡淡地看了一眼含烟,却说:“这次倒是你不识趣了。”
含烟不答,径自收了静枝留下的小扇和面纱,入屋后便再没出现。
“你倒是好性情,如何地心善慈悲。”公子言,分明是相关了她身边那少女,却仍没将目光抛向她这边。
笼香笑答:“公子莫要责怪,我与含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偏生喜欢交友,与小宓也是有缘。”
那公子点了点头,端起那杯碧绿的茶,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吹,没再说话。
赵辛宓见得他一番平淡动作,也未置一词,倒是觉得他面前那一把琴好生眼熟:自里至外的第四根竟是空着的。赵辛宓不明就里,遂直言:“自古琴为五弦,文王加一弦,武王加一弦,遂为七弦琴,公子这把是上好的仲尼琴,为何独缺第四弦?”
茶盖轻擦杯壁,薄唇轻启,那人是言:“既为琴者,缺与不缺又有什么区别?”
“我娘也有一把缺了第四弦的琴,娘说四同相思,她不愿见着,便自行将它剔除,不知公子可也是这个意思?”
笼香急得冲她眨眼皮,赵辛宓却不理会,只想听那人解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饶是云淡风轻,声若击玉。
“我叫赵辛宓,辛是那天干第八位的辛,宓则为安也...”赵辛宓有意解析,杏目灵动扑闪。
“赵辛宓…”那人似是斟酌,“口无遮拦可不是什么好毛病。”
赵辛宓心中纳闷:这位公子倒是有趣,每每答非所问,还一副恬淡表情。赵辛宓也是个妙人,含笑答道:“是是是,谨遵公子教诲。好心的公子,小宓初到长安,孤身一人也无个好去处,可否请公子收留小女子,在这偌大的房中许小女子一方栖息处?”
公子不答,只问笼香:“可是你的主意?”
笼香看了眼赵辛宓,点头,正欲开口,那公子已是起身,素手抚了抚肩上纤尘,月白的衣衫素雅、净洁,他又是身形颀长,若芝兰玉树,赵辛宓看得出神:所谓君子皎如月,也不过如此。
他未留只言片字,转身便要进屋去,赵辛宓不由觉得古怪。
笼香却是惊喜,忙用手肘捅了捅赵辛宓,她这才明白过来,那人是默许了,迷迷糊糊地道了声谢。
待那公子离去,赵辛宓才想起刚才的曲子名叫《长相思》,解罢相思又引相思,心想娘和这公子都是怪人。
笼香为赵辛宓安排的房间正合她心意,房间不大,倒也齐全,窗边挂着的金丝笼比起家里叔叔送来的乌木笼子要好得多,云雀开心地缩在笼中,漆黑的眼珠儿瞧着赵辛宓,像是炫耀自己的新居。
窗外旖旎□□甚好。
赵辛宓休息了几日,方想起来了长安还没给母亲写过信,遂取过笔架上的一支湖笔,心中的话要说的多,却不知写哪句来得好,衔着笔头,有些纳闷,最后只拣了几句好听的写,不肯让母亲担心。
将字条绑在云雀的腿上,赵辛宓催着它送去怡浆,云雀虽仍是恋着它的新居,却也勉为其难地扑着翅膀朝着窗外飞去。从长安到怡浆这懒家伙怕是要飞个五天。
赵辛宓忽然想起笼香要自己到厨房帮忙,正准备起身,瞥见窗边冒出的两只小角,赵辛宓轻轻地用指头逗弄它,它这才露出半个脑袋来,扑闪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赵辛宓。
是那日见到的小女孩静枝,赵辛宓见她亲切,便趴在窗边低着头同她聊起了天。
静枝见了她也是欢喜。济生堂中许久未有伙伴,笼香时时要忙,没空与她玩耍,含烟又一副冷冰冰的难处模样,她哪里敢靠近,公子虽然也说喜欢她留在身边,可是他总不说话,一坐就是半天,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似有若无...赵辛宓就不一样了,她整日里清闲的很,要么替笼香浇浇花,要么采些新鲜的花瓣做糕点,静枝尝过她做的芍药花酥子糖,确实美味呀!
静枝偷偷地瞄了一眼四周,压着嗓音说:“我的‘小丫头’开花了,我带你去赏花好不好?”
“小丫头?”赵辛宓从未听过这么奇怪的花名。
“就是那种小小的,很漂亮,很可爱的花儿,是公子他们从楼兰带回来的,已经开花了,我们把它做成花糕好不好?”静枝真诚地望着她的眸子,看见了她浅褐色的瞳仁中两个小小的影子。
呵,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赵辛宓笑着说:“好是好,不过我现在要去找笼香姐姐,你要不要先跟我去厨房?等帮完笼香姐姐的忙,我们再去看你的‘小丫头’,好不好?”
静枝点头,进屋牵过赵辛宓的手,仰着小脸冲她微笑。赵辛宓自是喜欢小孩子的,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小脸上捏了一把,看着她略带羞涩地红了脸,顿生笑靥。
要说笼香这个人,懂医术,会武功,偌大个宅院,内外皆由她照料,偏对厨艺是一窍不通,赵辛宓进去的时候她正专注地和一块面团“打斗”:撒下了一大把粉,尽管被粉雾呛着,仍是一边咳着一边费力地揉着,脸上,衣服上都沾了斑斑的□□,静枝忍不住掩着嘴偷笑,笼香这才注意到门口的两人,转过身来,也是灰头土脸。
见了赵辛宓,笼香如释重负,抬袖擦了把脸,结果袖子上的粉更多。
赵辛宓一边卷袖子一边把她往外推,直言:“姐姐呀,莫再糟蹋这白花花的粮食咯~”
笼香不好意思地笑了,忙给赵辛宓让位,说道:“平时我是不来厨房的,喏,这几日含烟和屋里那位闹脾气,我这‘门外客’只好滥竽充数了。”
静枝扯下一小团面粉,也依样画葫芦地做了起来,才及案的身量,踮着脚尖也还勉强够得着。
赵辛宓知她说的何人何事,只是一笑而过,轻车熟路地取过面粉,兑上水,青葱的十指覆压在案板上毫无违和感。
笼香闲着也是闲着,取过一侧的菜刀就要剁菜。这剁菜和切菜的区别就是,一个是大刀阔斧地拿刀当枪耍,一个是有讲究地细致入手,赵辛宓不忍看她这惨绝人寰的‘杀戮’,只得将轰她出去,静枝搬来一条小板凳,乖巧地玩着那团面粉,小脸红扑扑地像是涂了胭脂。
宁静的夕阳下,庭院中的老槐泛着红光,孱弱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偶有几只昏鸦逗留树梢,似为寻伴而来,默默地叫了一阵,飞走了。隔着窗儿,亭亭少女忙碌的身影不见得迷人,倒也引人驻足。
赵辛宓没有忘记静枝的邀请,吃过晚饭便去前院寻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人。问福伯,说是没见着,问倚竹,人家小哥话也不说一句,只是摇了摇头,正纳闷,忽然听见角落里低低的啜泣声。
拨开芍药花丛,静枝正伤心地抹着眼泪,唤她,不理,只是哭,跟前伏着一株枯死的蔷薇,奇怪的是花根处和周边一圈的土都变成了黑色,像是被烧焦了。赵辛宓明白了大半,搂过她,拾袖替她擦泪。
静枝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睛哽咽道:“笼香骗人,她说公子的药是世间最珍稀的宝贝,我想让我的‘小丫头’快点长大,就给她喂了两天公子煮药剩下的药渣,中午还开花了呢,现在…现在就死了!呜呜呜……”静枝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赵辛宓抚着她的背,安慰道:“现在还不是‘小丫头’开花的季节,你给她喂药,她当然活不久了。我后院还有好多蔷薇,不,是小丫头,我们好好照顾她,等再过几个月开花了,我们就有‘大丫头’了~”
静枝已是泣不成声,听她这一说,忽的嚷了起来:“小丫头才不是蔷薇呢!这是楼兰圣花——七月雪!小丫头是七月雪,不是蔷薇!公子如果知道我弄坏了他的花要生气的…倚竹也会生气,阿福也会生气,含烟、笼香,大家都会生气的…呜呜呜”她又是一番伤心落泪。
难怪这花瞧着眼熟,却又与众不同,尽管枯萎,依然保持着盛开的姿态。赵辛宓想拾起那七月雪的残枝,手一触到它,竟然化成一抔灰,随风飞走了。
静枝呆呆地看着这个人,吸了吸鼻子说道:“小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丫头’是我们一起弄坏的,你不能赖掉。”
“……”
小丫头倒是个机灵虫。赵辛宓虽不想收拾这个烂摊子,却也不忍她一人受过,依着她的要求去找公子道歉,结果,静枝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嚷着肚痛,要去茅房,赵辛宓无奈地耸耸肩:看来这趟浑水还得我一个人蹚...
清风如缕,碧空似湖,幽幽花香袭人面,淙淙琴音入耳来。旧曲重闻,不见故人,只当天地间,与汝同在。
玉指在弦上随意地拨了几个音,嘴角微微上扬,一首曲子悠悠飘出。
赵辛宓正准备叩门,听见琴音,举在半空中的手不自觉地停顿了片刻,随后放了下来。琴者最忌扰人,那日公子宽容,只轻责了含烟几句,作为始作俑者,赵辛宓还是心存愧疚,今夜公子再抚琴,断不可打搅,遂席地而坐,静等他奏完。
夜凉,无月,入目的是点点星辰。
赵辛宓想起了小姑姑和怡浆的绿藤秋千。
星空下,她只着一身素衣,两只玉足自在地摇晃,蝉翼一般的裙角随着秋千摆动的频率上下翻飞,如云的长发恣意地披散开来,恍若乘风仙子。那个时候,赵辛宓总会分不清小姑姑是真的疯了,还是假的疯了。
熠熠明星,所望何人?伴君不成,思君成疾。
茫茫穹苍,所待何景?不问君意,愿得君心。
我欲乘风,归去来兮,红香绿玉失颜色
犹恐迟暮,美人老矣,黄土白骨两相对…
耳畔是悠扬的琴声和着小姑姑温柔美好的声音,不曾听过的动人曲子。赵辛宓失了神,明白自己的心意,不觉脸红。
南无皓月,北有星辰,丝竹乱耳,良人入梦...
待最后一个音也消散在空中,公子静坐,吐字如珠玑,“你倒是有耐性,进来吧。”
门缓缓地打开,却等了好久也不见人影。
公子纳闷,试探地问道:“含烟,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星空不语,草木无声。
“我为你弹了一夜的琴,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似是责备,又带着几分宠溺的语气。
一袭绛衣从屋顶飞身而下,含烟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脸上已褪去了白日的冰冷。
“你?!”公子一怔,“我当你是门外人,你既是从屋顶下来,那门外的是谁?”
含烟也是一惊,随后便同公子出了门。
少女安静地贴在墙角,环抱着双膝,将头枕在膝上,似是做着什么美梦,睡容甜蜜。
公子不禁一笑,心中对那蜷缩着如猫儿的姑娘生了一丝怜惜,吩咐含烟送她回去。
含烟不动,脸又冷了下来。
公子自答道:“罢了罢了,还是我送吧。”说着便伸手去抱她。
含烟见他果真是俯身抱她,又觉得不妥当了,伸手去接,公子却又不肯了。
赵辛宓梦中觉得有人扰她,抬手胡乱抓了一阵,最后将手安置在了公子的颈上,脸颊在他肩上细细地蹭了一回,方安静复睡去。
“叮铃——”玉石抢地的声音在静谧的深夜中格外清脆。
水蓝色的玉佩自衣襟中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公子脚边。
含烟也没有细看,拾起玉佩就要放回她身上,抬头却见公子脸色煞白…
一夜斑驳时光,几多无端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