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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停靠在彼岸。
亡魂手握空空的渡银,它没有渡银。
它向往彼岸风光,痴迷在远方,于是一脚迈入冰冷刺骨的河水。
它渴望温暖,然而河神不愿放它离去,他说,堕落吧,洗清污孽。
它空如稚子的心灵,毫无罪孽。
河神贪婪拖拽,魂神陷落沼泽,它无知无觉,听凭召唤迈向那个远方。
可眼前展现,为何是起始之处?说好的纸醉金迷今在何方?
寻寻觅觅,大愿成空。
长久的积怨,一朝成佛。终日徘徊它哭泣,它们相拥哭泣,它们俯望它的皮肉行走在墓地,脚踏枯骨,膜拜神灵,等待重归之日,冥火将一焚九天玄霄!
【二十】画皮做衣
桥岸边的戏子水袖轻抛,虚幻了荒原景象,遥遥的歌嗓,软糯空灵。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她如此唱道,死水般眼眸毫无波澜,即使唱腔仍旧婉转出凄凉,她僵死的面上也再不得颦笑出哀愁欢笑,震天的唢呐锣鼓,凄婉的二胡弦筝。
戏子扭摆身躯,空洞的眼定定望着某个远方,直到烈焰再焚,她的眼中,跃动起火焰。
仍旧在桥栏,仍旧是桥端的石柱旁,公子雪衣,慵懒一倚。
裹着黑衣的女子轻挑眉目低声随那戏曲哼唱,手中忘情水递于面前的亡灵,一壁道:“你怎地又来了?那魂魄你还没找见?”
公子一动不动,他仍注视那方旷野,看那戏班最后一点跳动的火焰湮灭,却眯一双醉人的眼眸,冷声轻笑,别有深意:“缘何不是又来寻谁?”
“啊?”女子好似没听清,她满目疑惑回首望去,递出手中才满上的忘情水时,那亡灵却接了个空,瓷碗顿时倾倒其中汤水一泼半碗,雪衣的公子便是此刻回首,他定定望那瓷碗自女子手中脱落到碎裂,亲见瓷碗摔落全部过程,却无动于衷。桥上的石晕开深色的痕,公子冷笑讥讽:“何必再装,你确定还要再费时间?或说,何事叫你后悔了?”
女子迟疑张嘴,不解道:“少主,你是否何处弄错了?”
“你犯了两个错误。”白玉堂侧头看她,冷漠道,“且不言早先你刻意所做与从未想过的伪装,便是适才你所言两句话,都没说对。以你往日所见,你今日见我初始要问,必然是又遇哪种难查的案,是哪个冤死的魂,你替我寻,毕竟若在常日,人死后魂魄必往黄泉,正常不会轻易思及魂魄不见,可你适才所问,并非如此。然这般便又牵第二件,我从来未与你说过我是何人,你亦从不知情,往日你见我所言定有一句你替我寻,或许在那时你自认在冥界你知的比我多,只因你不知我是谁,只道我无法入冥界问十殿阎王,只好等在黄泉,冥界之口。又或者你演得好……自然,我更信前者。一入冥界,二毁南天门,你事至此反而后悔,是因甚么?”
“少主……我知你身份是因判官大人告诉与我,少主您寻亡魂一事,是当日无常大人相问……”
女子仍要解释,却消声在公子乍起冷笑之中,白玉堂缓缓抬眼,讥诮一扫眼前捡起地上碎瓷无声央着要忘情水的亡灵与始终将脸大半陷在昏暗中的女子,凉薄地一扯唇角,“你又错了。孟婆与我冥界皇族,有仇不共戴天,但凡官职在鬼判之上哪个不知?你既是孟婆后辈,判官如何会将我身份与你说?无常二鬼直属各殿阎王,这不见魂魄便是汴梁城隍亦是一说便知,更何况是十殿?二十年前冥王殒,同一时轮回册上亡灵凭空多出,阎王判官知得一清二楚,断不会就此事宣扬,更莫提是叫无常二鬼相问与你,即便当真无常曾问你,十殿中无常不过二十人,待我一问便知究竟是否有此事……你还有何要辩?”
女子一息静默下去,半晌,轻轻叹息更像松了口气,“即便我与孟婆无关又能如何?少主所言,我一概不明。”
公子静静瞧她一眼,仍靠回去,一指桥头那个执着的戏子,淡漠道:“即便跃入这三生河也留下的幻境,该多执着?”
女子的眼眸刹那间,清清楚楚涌上一层水雾。
但凡牢狱所在,必然阴暗,即便一方小窗,所透光线也仍有限。
牢中所坐男子缚尽锁链牢牢困在正中地锁之处,四边无墙无桌无尖角。
“公孙先生怕他又自尽,便叫小的将他捆了。”开门的牢头如此道,他松了锁链退离一步,容眼前官爷进入,自候在门外,却听那展昭道:“都退下,附近囚牢中囚犯,先行带离。”
牢头一愣,方才疑惑犹豫便又躬身一礼:“是。”
男人亦不去看狱卒忙碌,自入牢中,囚犯抬眼瞧来旋即瞥开视线,展昭随之低笑,缓声道:“那柜中枯骨,才是吴遗,对么?”
吴期眉梢一颤,依旧一声不吭,展昭浑不在意,自顾续道:“我查过你家乡,乃南方无氏城,当地于二十年前有一名门不知你是否知晓……前些时有一屋姓女子被杀,你邻家死一武姓人家上下四人,在吴遗死后第八日,你的夫人死于意外……自然,是否当真意外你我皆明白,无氏城内当年那名族单姓屋,而这屋姓女子与你以及那武氏人家,姓氏皆是无氏城中常见。这些无法说明甚么,但这几日连发凶案,皆是意外,死法诡异,无一处相同,然则这些,却恰恰正是它们的相同之处,倘若这些意外不是意外,那便是谋杀,一宗联发的凶案,能将案中目前所知的人联系一处的,只有无氏城。”
“……我生在无氏城又如何?屋家如何武家如何与我何干?”仿佛是长久未言语了,吴期的声干哑得厉害,有些字眼甚至模糊不清。展昭听罢敛眉,极不赞同,“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阻得了甚么?屋岚月死后她所携养子屋慕谨同被抽魂,可他未死,只少一命魂,你当知晓这说明甚么。”
吴期浑身一震,缄默片刻,颤声道:“冥王之力……已足够只抽其中分魂而不杀人……”
“并非因意外而中断抽离魂魄,而是足以分魂再取,这开封他进得来,他不杀你,是因吴遗魂魄在你手中,他要知其下落,只有从你处知。”
展昭如此言来,吴期哑声颤抖吐息,试图平静,“那只是以前,从今起,他很快便会自己寻回魂魄,我对他已无用……”
“你为何藏匿吴遗魂魄?那枯骨当真是吴遗?”
吴期猛然一静,原本沉重的鼻息也骤然轻缓,须臾,男子缓缓移动身子跪起,沉重磕下头去:“罪臣无能,望帝君绛罪责罚。”
此举无疑叫展昭怔愣,一时神思千回百转蓦然思及甚么,他惊道:“你是德蔚星君?”
“你可知为何我便信你是屋柔汐,应你条件?”
公子淡然问及,女子点头,低声道:“屋柔汐与屋岚月是一母所生,相貌略有相似。”
“但你不是屋柔汐。”白玉堂瞥她一眼,又望向那个戏子,“她才是。”
女子不语,公子垂眸复道:“今日见你,我初时只道是她,可能长久留在阴间入口之处的,唯有亡灵执念,若是亡灵长久留在此处,便会化作阴间鬼气中一缕,再不存在。我所听闻,这戏子已在此二十年之久,因此不会是她,这般执着的亡灵,不会过奈何饮忘情,唯有入黄泉。”
“……屋柔汐已入忘川二十年。”女子坦然而言,白玉堂突兀抬眼,直视她身后的拿着碎瓷的亡灵,低冷笑道:“那么他呢?你的执着?”
女子嘴角不自然地一抽,干涩道:“你说什么呢……”
“难道不是么?”公子打断她的言语转脸望她,冷笑道,“他,在此处也有二十年了罢?还未散去只因有你一念执着强牵以至形体未化……”
“不可能!他分明还在!”猛地她竟失控尖叫,嘴角抽动愈发不自然,分明已是怒极之像,周身一层薄金,已是蓄势待发,白玉堂低低轻笑,无比挑衅,“你应知晓,此刻你出手对你并无好处,你既然肯将二十年前一事说出以换你的条件,便表示你已走投无路……你所执着之人,便是夜谨七?”
女子一滞,倏而仰头大笑,尖锐的笑声刺耳异常,她身后的亡灵原本便飘渺的身形猛然碎出裂痕,那裂缝爬满他周身,直至亡灵陡然炸开星火碎片,叫着冥界内袭来阴风吹散,逐渐虚无在彼端。待她笑够,女子俯身一捂心口,近乎快意地喘息:“在冥王找我之前或许我走投无路,但这之后,我便有最大希望,夜谨七的魂在冥王手中,我能得到他,我能得到他!”
公子眼眸中忽现几分古怪情绪,他沉默抿唇,无故岔开话题:“六界之内不论何人何物,但凡在冥界一呆二十年之久必然身有浓重阴气鬼气,可你,却只有死气。原因无二,便是你身所携死气,足够将鬼气掩盖。我本无法知你是何物,但偏生一月前,展昭与我来赴冥帝寿宴时曾经奈何,展昭道你身死气出自腐朽尸骨,世间唯有一种,才符你条件……便是枯骨。”
一语稍顿间,白玉堂侧头,低声再续:“以你适才所言,我知一事,冥王会寻你,便是有何是他所想知或想要。你本枯骨,即便如何修炼也断不会面对杨戬仍可轻易……可千年前鬼蜮,曾收集妖界众多妖类修习内丹,而冥王如今寻你……”
“没错你猜得不错,鬼蜮当日收集来内丹被藏匿一处洞窟皆叫我无意得了,于是一具枯骨成妖,狼蛇两族族类妖丹,足够我败杨戬。”
女子快意言罢却得那公子一声讥笑,“冥王因此必要有一事牵制住你,好得你内丹,当日众多妖类修为如今已化一,甚至更多千年修行,且不言你夺他鬼蜮当年成果,便是有后者条件,他都定要拿回。亡魂在他手一事,如何可信。”
“我宁信其有!”她咬牙固执,白玉堂眼中复杂瞬间真切做可悲,“何必自欺欺人,你当最清楚,二十年前夜谨七一死你便追来,以千百般理由不让他饮忘情水不允他过奈何桥,几日前我来,被我夺去忘情水的便是他罢?我未觉出亡灵该有鬼气,因此只道未轮及,可夜谨七便是在,只因他早已是冥界鬼气中一缕,形虽在魂已散,这些年你所牵制,不过是你执着强留的一缕神魂碎片……”
“别说了……别说了!”女子崩溃叫喊,捂耳挣扎半晌忽而怔愣,她抬眼,空茫盯住眼前虚空,低声喃喃几句,陡然疯狂起身追往冥界阴风袭去的远方那个旷野之端,一改早先淡静无比疯狂:“夜谨七……夜谨七!”
不要离去。她叫喊,可已消失的被滞留二十年的神魂得了解脱,不肯停留。
她形同一个疯子,疯狂奔跑追逐,大风掀了兜帽,狂烈阴风吹裂披骨的人皮,一具无皮的枯骨,狠狠摔进荒野。
屋家,千年前鬼蜮大败时,鬼蜮女皇选中的容器,屋家族人世代为鬼蜮而生,初生之际替他存活的,便是鬼蜮,千年替换的屋家族人,无一幸免。
二十年前鬼蜮女皇归去,已无需容器,于是已游走人世,以凡人躯体一活千万年的鬼蜮回归鬼蜮城池,鬼蜮女皇要一个鬼界,将六界颠覆,足够将六界颠覆。
将出生即夭的婴孩,怨气最大,死于非命的亡灵,怨气最重。
于是屋家,那些本该经受此生轮回的魂魄,叫鬼蜮占据了此生身躯的魂魄,重获意识的方式,是躯体的死亡,等待他们,并非人世,是冥界。
那个他们经受罪孽洗清,受尽苦难滞留万亿年的冥界。
是恨是怨。
永无止歇。
【二十一】
成妖的枯骨,二十年前的故事很简单。
以披裹人皮行走凡尘千年的妖从未有过固定的名,仿佛游戏人间,她杀了何人,换上谁的人皮,便以此人名姓的身份,过完一个人的一生。
她尝试过许多人,乞丐,布衣,书生,达官贵人,皇族,甚至是男人女人。
「腐朽了肉身的枯骨没有性别,与狐妖双性不同,枯骨是无性,人皮给予它们的,只有可分性别的外貌而已。」
展昭道这话时,尚在四年前,捧着古籍在看的少年,与这男人间的种种纠葛,便是起始于这样一句。
枯骨没有她固定的名字与性别,她愿尝试所有的可能与人生。若出个甚么意外,再如何算也轮不到她来承担。
可就在二十年前,枯骨的妖遇上了一个男子,一改她余下无尽的命运。
「他叫夜谨七。」当时的屋柔汐如此道,后来的女子说,她叫屋岚榭,这个,她要长久使用,直到死去的名字。
枯骨于二十年前,换上当年名为屋岚榭的女子人皮时,意外发现那具身躯中存在的两个魂体。
一是鬼蜮,一是人类魂魄。
毫无杂念的人类魂魄。
在出生获得意识前的那一瞬,本该是这小小身躯主人的魂,被依靠屋家人身躯存活的鬼蜮先行占据了它,并将这魂魄封印,直到这具躯体死亡。
沉睡的魂魄再度被唤醒,迎来的不是凡世,而是那个他们受苦万亿年的地狱,太多年的煎熬方才得一次转世为人的机会,他们甚至连凡尘是何模样都未见过一眼,迎接他们的便是永久的地狱。
自裁者,入枉死地狱再无投胎之机。
怎能不怨恨?
亡灵怨气愈大,所散阴气与鬼气,便愈重。
这些,皆在多日潜伏之后叫枯骨所知,她如何得来的那些修为?对于鬼蜮,她自然知,恐其再追杀于她,后来的屋岚榭小心瞒下灵魂已非原来之事,那鬼蜮自已死去,人躯中的鬼蜮甚么也不知,屋岚榭就凭借于此,得知了屋家的秘密。
历经千年的屋家,一个名门望族,千年来死去无数人多了无数人,可身躯不同的他们,始终都是那些需求躯壳的鬼蜮。
枯骨的妖选择屋岚榭的人皮,只因这本是她所认为最好的,能够最近接触夜谨七的人——可到后来她才知不是。最亲近与夜谨七的人,另有他人。可此时的枯骨,早已被唤起了好战的心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换一张人皮让他来爱。
屋柔汐与屋岚月同母异父,这在无氏城,并非甚么光彩的事,一个女子,本该尊三从四德,然这屋柔汐与屋岚月之母却有休夫之举,更与一日之内抛下本为戏子的夫,改嫁他人。
只因这女子姓屋,为屋家人,其势力之大,足够旁人不敢明里议论,即便暗地闲言碎语,这女子,也不过屋家上下百多族人中,一个小小污点。
屋柔汐的父亲本是入赘,女儿自然随母姓,然屋柔汐之母改嫁之后,前者便随了自己父亲,也因此致使鬼蜮在那时,离了她不满周岁的身躯另寻容器。
屋岚月是屋柔汐的同母妹妹,屋岚榭与屋岚月,乃双胞姐妹。
而夜谨七,是屋柔汐的夫。
「屋慕谨是屋柔汐的孩子。」
当时屋岚榭如此对展昭道,她于彼时隐去了一人的名。
夜谨七,屋慕谨亦是夜谨七的孩子。
屋岚榭是个高明的女子,她曾在展昭与白玉堂面前扮演两个身份不同的女子,却足够将故事说得完美无缺,既不将自身暴露,又可告之屋家当年一死百人皆入枉死地狱的真相——若非她身上掩盖不住的腐朽气息,与引魂花的香。
屋岚榭于二人都道:「屋岚月另有一个哥哥,名屋其月。」
屋其月,何人?吴期。
「屋其月母亲孙氏,妻黄氏。有一子,若活至今该有二十年岁。」
至此,屋其月乃吴期之嫌,愈大。
于是展昭与白玉堂,遇在吴期屋中,见了那番古怪情态。
为得夜谨七,枯骨扮做屋岚榭,不仅知了鬼蜮之事,更亲手放火,烧了屋柔汐那所在的戏园。那时的屋柔汐未死,她在火中生下屋慕谨交与屋岚月方才气绝,却不巧,正遇上鬼蜮女皇的归来与被鬼蜮操控的屋家人上下尽数的有预谋的自绝身亡。
除却屋姓之人,屋家上下但凡有关联者,亦无一幸免。
屋岚榭烧死了屋柔汐,却几乎在同一时,弄丢了夜谨七。她并不知鬼蜮在自裁同时,还要带上其他不姓屋的人。
不愿过奈何的屋柔汐跃入忘川河,只想过奈何一解丧妻之痛的夜谨七被屋岚榭私自滞留奈何桥上整整二十年。
一个桥上一个桥下,分明近在咫尺,却无法对话,于是一个沉浸冰冷刺骨水中,哑看那人的一心要饮忘情水,逐渐忘却她所执着。另一个,经年而受不住鬼气,直至灰飞烟灭。
“我便是私心,我要屋柔汐看着我与夜谨七随时可接触,而她只能在旁看着,无法靠近无法言语。”
但凡女子狠心,男子亦无法比拟。
眼前那具枯骨,空着嗓音淡淡道来,她安静言语着隐瞒的过去,直到最后的最后,低声悲哀地笑,她哀求道:“少主,求你了,我知入忘川河的亡灵都必要受尽九万年苦痛,我只求你开个先例,让屋柔汐轮回去罢,天地间已没有了夜谨七……我原本寻你,想让他们下一世再相遇……我已欠下许多孽债,我只求你此件事,仅是如此而已……”
【二十二】
德蔚星君诞日之前,他本有妻女。
凡人成仙之日,通常便是此人凡尘祭日,德蔚星君亦不是例外,于成仙前,他有妻女,高堂尚在,只差儿孙满堂,却死在意外之中。凡人除却修仙,另尚有几世功德而换取一成仙之机,且不言他前有几世功德,但说成仙前那一日,死于救人。
黄河下游洪涝乃多发,那年洪涝,今是吴期的德蔚星君早起发觉黄河堤坝又现裂缝,他几乎已叫醒了全村百余人,却在搀着村里最深处那家老人往高处时,黄河堤溃,二人皆葬身洪涝。
祭辰之日,吴期位列仙班,独留妻女于人世,鬼蜮事发时,距他成仙不过两月,然则凡尘已过六十年。
吴期自请往尘世查那鬼蜮一事本有私心,经年六十,他无法确认他的妻是否还在,然当年离去时尚在襁褓的女儿,应当该活着罢?那般长的年月,如今他只想远远见上一面,并不奢求其他。
然而不想他这一私心,竟叫鬼蜮盯上了他的弱点——当一人心上有了挂念,懂了私心,便是那人逐渐变弱之时。只因这私心这挂念,足够使他死亡。
“它们拿我女儿逼我。”吴期说,他仰着头深深拢着眉,垂下的唇角仿佛在乞求一份再简单不过的理解,“我知不该有七情六欲,但若非为了守着他们,我不会愿入仙班,她毕竟是我孩子,我如何能放任它们扰她晚年安详看她去死?”
展昭敛眉不答,只道:“它们要挟你甚么?”
“它们……要躯体,它们需要能掩盖自身影子特点的躯体,倘若冥王出手,躯体上的鬼气会叫旁人发觉……”
展昭一怔,心下一时诧异顾不上吴期后文便打断他言语诧道:“鬼蜮寻的躯体是屋家人?千年前六界一战之前它们便为自己找了容器?”
吴期面上略现了迟疑,他张了张嘴才要言,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不远处道路尽头路上隐约有黑影伫立不动,遂改口道:“展大人,我当日所闻,好似在大战之前它们便不打算胜。”
牢狱外来人未去在意,展昭眉间不由深皱,转念已道:“它们在等甚么?”
吴期摇头。“我不知,它们只会与我说我需要做的。”
“你需要做的?”展昭如此反问,吴期答道:“屋家死去一人的当日,便会有一人出生,我要做,是替它们掩盖特征藏身人躯。”
“这千年你始终如此?”帝君敛眉,面上无甚表示,吴期却明了这话真正想问,故此他道:“孩子死后,魂被拘禁……在它们手中。”
展昭心下长叹,略感悲哀,叫那般穷凶极恶的东西盯上了,若非再无用处,否则便是一死也无用……
他张嘴要言时,突兀闭口偏了偏头,动作细微谁也未发现,唯有轩眉深敛。那忽然浓郁的死者气息,来自那个地牢尽头——适才隐约站着人影的地方。
吴期侧着头,亦皱眉盯着那处,面色犹豫,展昭无意瞥见,下意识敛眉低声道:“识得?”
“不确定……好像……”吴期皱眉盯着那处不错眼,始终犹豫不决,展昭瞧他片刻,心下忽生了另类念头,这般才想口中已问:“如此枯骨你见过不止一个?”
吴期愣了一愣,随即思及眼前帝君非常人,自然是知晓气息缘何,他转脸道:“见过两个,一个是我姑娘遗骨。”
这话当真出乎意料,帝君闻之讶异:“可是因妖界内丹而成妖?”
吴期面上明显惊讶,他点头道:“正是。”
展昭不言语,思索间蹲身仿佛替吴期解那锁链,实则袖间一缕淡蓝已先行断了锁,一壁沉声道:“另一具,是吴遗?”
吴期浑身都是一抖,已断开的锁链哗响落地,口中惊疑道:“帝君,不是,我……”
展昭轻叹摇头,“莫非你要护着他?吴遗魂魄中,有冥王神魂碎片罢?吴遗前身是恶鬼,即便你如何护他,他也仍旧是冥王手下最得力鬼将。况当时你杀他,将他封印柜中一年之久,他必要对你出手,你将冥王碎片,藏在自己元神中了?”
吴期屋中,损坏最重便是柜,那曾是安放死尸到腐败剩骨之所在,能致使这柜子损坏程度更胜其他的缘故必是要销毁甚么,那敖影姬当时候在屋外,捉到白玉堂却明显并非它所要寻,那便表示当时屋中另有甚么存在,即便白玉堂未发觉——那方才是敖影姬所要。
柜上残余的封印致使柜子即便碎裂也仍在护,敖影姬的影触伤了附近各处死物的影,唯独这柜子的影子在当时丝毫无恙。
“你被抓后武尚鸿的母亲便无意撞开了柜,封印被破吴遗尸骨送入开封,这恶鬼已不在你掌控。但你封印所在本该安全,孙氏一撞便倒,为何?”
吴期眉毛抖了抖,面上五官几乎因大恸而变位,嗓音转瞬都沙哑含了哭腔,“她本是我母亲……”
展昭瞬间皱眉,“冥王也拘了她魂魄?”
武尚鸿体内鬼蜮,乃鬼蜮女皇最信任,它□□吴期之母千年之久,漫长千年,吴期与其母同受威胁与软禁,甚么都知了的妇人依旧无能为力,她所能做,不过是扮着武尚鸿的母亲,探听更多。
封印之力本当触及便刺手,更甚者伤人,吴期不欲母亲受伤,自然想方设法瞒下柜中枯骨的同时,让她触碰柜子而不伤及。平日里断然能不让碰便不让,可那日吴期已不在,竟就因此而酿悲剧。
“两年前我儿魂魄中冥王神魂苏醒,部分冥王记忆碎片驱使他将事情误解,只道是我,设法促使屋家满门自尽身亡,他要查,我不允,他便离家出走,一年前他携信归来,所涉及都已不过是旁人编造,虽有真事却已非真相,毕竟若是平常,如何会明了屋家秘密?我烧了他的信,没曾想勾起吴遗前世恶念已成恶鬼,我若不令他躯体死亡封印他魂,来日必成祸害,我只有……”
再言语不下去,吴期双手捂了脸,话语悲哀地嘶哑。前世不论如何,今世这个人,毕竟是他的儿,亲手将他杀了,怎能不哀伤?
展昭缄默不言,他缓缓起身,无声长叹。
这个世间那么多的无奈,除非无心,否则谁能避得了。
他退一步,扬袖间吴期周身乍起一圈结界,身后风声尖锐刺耳即便未近也已刮得人耳际生疼,男人微微转脸,望着眼前地上惊愕睁大了眼的吴期,沉声道:“魔化的恶鬼必须死。”
转瞬而来的惊恐一替惊愕,吴期喉间如哽猛烈摇头,这个已为人父许多世,也携千年记忆的男子面上是毫无保留的哀求,近乎卑微。
他望见展昭手中眨眼成型的古剑,地牢深处极快奔来的骷髅有着非常速度,残破的人皮披在他身,露出森森白骨,只留黑洞的眼淌着血尽显血光。
他嘶吼扑前,展昭低头深深望那吴期一眼,巨阙锵然出鞘!
“不要杀他……”
吴期嘴唇颤抖起来,他终于哑声呢喃出一句,却只能空望着眼前一切,枯骨尖锐的爪直取帝君心口,那利刃亦眨眼削其骨,周身的结界尚不足以囚禁吴期行为,可他只是眼睁睁望这一幕浑身动弹不得,那个周身撩着青黑鬼气的枯骨被逼退大步,那被削断骨落地,旋即化作了灰。
魔化的鬼,下场只有灰飞烟灭,这不是吴期想见,即使这魂魄转世乃冥王预谋,可至少……今生那也是他的孩子,即使吴遗前生罪孽深重,如今更已天地不容。
枯骨的一息停滞,跟着便立即涌上的烈焰牢牢捆缚其身,收紧的结猛然粉碎枯骨的刹那,吴期闭上了眼睛,老泪纵横。
与其将来害人徒增罪孽,这已是最好结果。
但凡灰飞烟灭的鬼,最后留下的瞬间皆是美好,他们的怨恨啊,罪孽啊,都是血色星火炸开的碎片,一瞬坠落在地狱最深层的黑暗,那个无尽的深处迎来血色流光,无形中的幽冥烈焰轰然窜起,吞噬所有业障。
恶鬼簿上一列姓名,叫冥火烧得干干净净,一如此物在六界,无踪无迹。
【二十三】空间撕裂
半推出鞘的古剑被退回鞘中,英俊的男人方才回转过身,静默待着那悲恸中的男子回神了,方又道:“半月前那具吴遗尸身是何故?怎会有与吴遗相同容貌的尸身?”
吴期张张嘴,才道一字却是喑哑,遂缄口,几度清了嗓子到底仍是哑声:“我将他封印后半年,他数次将封印撞出裂缝,险些脱逃。兴许是其间遗漏众多,到三月前便常在夜半出现一年前他归来那幕:他递信与我,要我自首……都是执念作祟,此是我儿今生死前最后场景,三月来不断重复,半月前,或许是我已不敌当年,封印出现裂缝我亦不知了,那晚他竟就如此出现,偏有贾肃在旁我无法……”
话至此已是甚么都明了,只因是柜中的东西撞开封印逃脱,因此柜上残留着当时力量未散。
展昭再不做他言,才道一句“我放你出去”,一只纤长的手忽然便从旁凭空伸出攀上去握住他的,年轻的公子逐渐显身在浓白雾团中,侧旁一具裹衣的枯骨满身血气缭绕——无比浓重血腥之气霎时充盈彼方不大一处空间。
男人心下一跳下意识搀住公子手臂,担忧道:“出事了?你可伤着?”
“嗬嗬……帝君眼里当真只入少主一人,无怪冥界鬼女皆道你眼瞎。”
古怪的利瓷般声响出自那个黑衣的枯骨,寻衅更多些的挖苦语气令展昭抬眸瞧去一眼,浑不在意,他甚至温和有礼轻笑问及:“哪些鬼女?我皆不识它倒是知我眼盲了?”
屋岚榭空笑两声再不搭腔,白玉堂瞧了眼牢中那吴期,自仰脸望向眼前那男人,“猫儿,厨灶里的人皮并非她放的。”
展昭一笑,颔首低声道:“确实不是,我亦方知,除却她外尚有一具枯骨,是吴遗。”
白玉堂听闻此话面上一怔,遂诧异道:“吴遗魂魄不在他那处?那鬼蜮在寻甚么?”
男人轻抚在公子颈后,温言道:“此刻且不言这些,出何事了?”
“冥王要捉她。”白玉堂瞧那屋岚榭一眼,蹙眉续道,“先离此处罢,或许仍会追来。这几日鬼蜮常去,我觉它们好似在赶甚时日。”
展昭略皱了皱眉,一壁搀着吴期起来,许久复道:“不知能否待到下月……兴许是等不及了。”
他话毕,吴期自推开,缓缓躬下身去,“不敢劳烦帝君,罪臣尚可行路。”
展昭亦不勉强,自先行出了此处牢狱,侧头望向身旁公子时面色突兀大变,想来那公子已察觉不对,男人望来那刻便回首一扯身旁站的屋岚榭,自臂上腰上却叫身后撕裂开的虚空里陡然抽出的黑色影须牢牢捆住即刻往裂缝中拖拽!
展昭闪身而去一手堪堪捞住情人腰身抬袖便断那影,白玉堂因惯性一头撞进男人怀里,蹙眉间周身轰然窜起惨白烈焰将臂上身后随之而来的影须尽数化作飞灰,仍在扩大裂缝中一时停顿,伴着再度袭来极猛烈攻势,年轻的帝君回首厉声道:“鬼蜮忌惮星主,快去寻他!”
吴期扶住踉跄不稳的屋岚榭并不多言语径直朝外行去,不做分毫停留——此刻啰嗦不过是徒增那二人负担罢了,他所能做唯有尽早离去。
“是撕裂,鬼蜮最擅追袭扯裂虚空,当年的狼蛇两族皆因此坠入鬼蜮城而被吞食徒留内丹。”男人搂着怀中公子往后一跃,扬袖间那吴期离去方向之处已落下一道屏障,他自再迅速折身朝牢狱深处跃去,数个起落但凡脚尖落地便划开一道血色红光,曲曲折折连在一处尽变隐蔽缝隙,身后那牢外裂缝中,黑影贴墙源源不断追击,光影之间形态诡异至极,野兽嘶声响彻暗道,远远听闻异动赶来之狱卒尚未将眼前所有看清一道黑影游移过他身,这狱卒身上唰响血雾乍涌之际已陡然裂做数截!
不同于展昭全神贯注,白玉堂自他臂膀后望得见便是数团畸形黑影将那屏障撞弹出淡色红痕,亦亲眼瞧见那鬼蜮眨眼杀人,可远远仍有狱卒赶至,公子下意识抬腕,在每处岔路皆落结界。
“猫儿,吴遗魂魄还未寻见?”
怀里忽起这一声疑问,展昭垂头,望向那人仰起的脸,“为何如此相问?”
白玉堂蹙眉略做沉吟,自男人肩上再回望,迟疑片刻低声道:“这些,与早先伤了那枯骨的鬼蜮气息不同,是另一拨,更像冲着此处来的。”
“吴遗前生是恶灵,因吴期年前强行封印已魔化,我已将它打散。”
公子明显怔愣,不解道:“猫儿,吴遗怎会是另一具枯骨?他不过才死半月,怎会是一年前封印?”
帝君简略将先前猜测与证实与公子说了,却换情人忡怔后一句更深质疑:“那柜上影子有残缺,你未近前去看因此不知,大块的残木之后另有一小些的,那时我躲在后边,那些影子便当我面将那处影子戳穿了。”
展昭闻之大怔步伐亦陡然停顿,白玉堂措不及防好险将额头撞上男人坚毅下颚,转头便见大批鬼蜮已涌至近前,哗响兽鸣尖锐刺耳冲刺耳畔难听至极,不过眨眼周遭已黑压压一团压来!
公子顾不得其他挣开男人臂弯指掌间抽开长刃,白晃晃寒光一映昏黑四周,森森鬼气乍起蔓延之际长刀尖锐清啸插入石下红光所在,那淡色裂缝陡然扩大至极致,其间大盛万丈光芒猛烈窜出,身侧已在咫尺之鬼蜮瞬息惨烈嘶叫粉碎在其中!
白玉堂蹙眉不适地微阖了眼,旋即便叫那男人搂进怀里得一片昏黑,耳边贴住的男人胸膛下,心脏跃动有力,却伴一声细微叹息:“我们被利用了……”
白玉堂不解抬头,入眼便是逆光中男人狭长深邃凤目中的一派复杂模样,鬼蜮嘶叫仿佛都远去,展昭轻叹低声道:“我终是想明白了,自我看见吴遗尸身开始便是局,倘若吴遗从来皆在封印之中,那么当日吴遗尸身出现必是假,尸上鬼气也约摸可证实其真实面目,一具假尸身换得吴期被羁押,兴许皆在此人算计之中,乃至后来间接致使孙氏撞倒了柜因此故去,皆为放出那柜中吴遗魂魄,如今它们已知冥王神魂碎片不在吴遗之处,吴遗自然已无用。”
白玉堂自做细想,半晌惊愕忽闪了下眼眸,无比诧异:“如此一来,若非我捉了吴期孙氏便不会死了?”
展昭陡然一静,随即抬手顺进他发中,“玉堂,此事与你无关,且你想过与否,若非是你,孙氏仍将停留世间,我已说过,活得太长迟早是活受罪。”
公子蹙眉不语,这个道理他始终明白,释然却不会在这转眼,唯独是那用计之人,无法饶恕。
地牢中脚步回声极大,此刻外头大批来人不便此刻相见,展昭一眼扫视无踪无迹之周遭,搂着怀里那人亦转眼消失。
及至再上九霄,公子方再次出声道:“猫儿……它们如此做为,理应避着你才是,为何还要当着你面做假……”
话未毕公子便自消声,少顷他迷糊呢喃一声“那女子”,男人便轻笑,“不错,若非那同叫吴遗的女子魂魄,我们断不会寻见破绽,用计之人定然不知此遗漏,否则按他算计或许我们仍陷僵局任凭鬼蜮肆虐而不自知。我们需弄明白,这究竟是二十年前失误还是有谁刻意为之。”
【二十四】
彼时包拯正与公孙策在看冥界来信,冥帝亲自答复倒叫星主所料不及,公孙策闻听接来那信静看半晌,抬头道:“如此一来,此事已不在大人能管得范围,就此了断不成?”
“吴遗前身乃恶灵,又牵扯众多,以你我之力,自然管不得冥界之事……然这鬼蜮之事,先生可有听闻?”
包拯如此问了,公孙策微眯了眼抬手捋须,沉吟道:“学生曾偶然在古书上一见,这鬼蜮本生在鬼蜮城中,此城于极早以前本是六界关押罪大恶极之妖魔所在,只因寻不见弱点无法消灭,唯有严加看管,这鬼蜮城在当年便是一座不断扩大的牢城,乃至后来某一日,牢城中一众邪灵用计杀了守城的六界一百八十名大将封锁了牢城,城中人无法出去,城外人亦不可入内,一寂万年后,终于一千年前卷土归来,兴许是因城中常年无光四处临水之顾,魔物面貌皆变不说,且可与人类共用一躯。藏匿水中朝人影子弹击石子致人染疾的便是此物,千年前鬼蜮肆虐南方,六界内,神、魔、仙、妖、人、鬼,此六道便属人妖两界受损最重,凡界两座城镇上百万人,仅存三百多人。妖界两大族类尽皆覆灭,仅生还三条性命。”
包拯乌漆漆一张面皮上甚也看不出,诧异有无便也不知,只见他沉默捋须,片刻不过又伸手拿起那封书信上下看过,道:“这信上简明扼要,直言事关冥界前冥王与鬼蜮孽障,此身无法帮及……不过先生,可知这南宸帝君又是何人?”
公孙策仿佛早已想过此事,因此得听此言颇显难堪,“学生不知。”
“哦?”包拯将细长的眼轻轻一眯,隐约是露出笑来,“这世间竟还有公孙先生不知之事,难得难得。”
公孙主簿干笑拱手,“大人便莫嘲笑与我了。”
包拯笑而不语,他最后朝信上扫一眼,便将信纸投入炭盆之中,任火舌舔上化作青烟,“冥帝既有此言,吴遗之事便就此放过,然则前日里钦天监一言……”
“大人是指,地生鬼脉一事?莫非大人疑心此事与鬼蜮有关?”公孙策皱眉,包拯摇头一叹:“不得不疑,倘若千年前鬼蜮真如先生所言那般,那么如今卷土重来势必不会轻易罢休。”
公孙策张了张嘴,终是没道出甚么话来,屋里一时静下,远处遥遥几声喧嚣都显得清晰,包拯不由皱眉抬头,自桌案后起身,公孙策已有先见唤来房门外守的四校尉,王朝一人来见,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像是府内喧哗,马汉与赵虎已前去探看。”
包拯颔首,言语间那喧哗已近,分明是朝这西厢而来,包拯下意识转头与公孙策对视一眼,终是听清了外头言语:妖怪。
惊恐张惶,仿佛恐惧已极。
现世之道擅言鬼怪便是妖言惑众,此刻有如此大叫这二人却无法往如此境地去想,包拯打头出去,迎面撞进院里的东西将星主惊得往后跌一步,饶是公孙策见惯了此物如今乍见可行走的——枯骨,仍旧叫它唬得面色一白,竟如奇观一般。
——难得见这狐狸一般的先生吓得如此,若是那公子在,定要笑得打跌。
吴期搀着枯骨一路跑来,昏暗天光之下地生裂缝,牢狱中鬼蜮叫挡下了,外头却仍有如此之多,但凡何处生了裂缝必钻出鬼蜮,原本便不是艳阳天,鬼蜮以本身行动更无所忌惮,开封府内任意行凶,攀附墙上地上极速游走,游过一人身躯便是喷涌血雾中几段残肢,吴期勉强抵挡下来,衣裳已破损多处,浑身血流不断。
吴期要留枯骨要留,这二者皆是冥王要抓之人,鬼蜮大批涌往此处,屋岚榭与奈何畔已伤身几处,此时力敌不济,险险与吴期摔进西厢院中,本紧追不舍的鬼蜮影须陡然缩了回去!
屋岚榭极大地喘出粗气,踉跄扶着吴期起了,空空道:“险些就死了。”
吴期本是起了,偏起了半猛又跪了回去,扯着屋岚榭一同摔下去,那衣下的满身枯骨便因此又□□更多,后边些许,马汉扶着伤了手臂的赵虎进院儿,院外墙上,黑漆漆压上的鬼蜮虎视眈眈,屋岚榭抹一把肩上始终褪不去的血腥回头再瞧,无故便觉出怪异。
此番换吴期搀她起身,屋岚榭忽而便迟疑道:“我怎觉得……它们会不顾包拯在此?”
吴期陡然一顿,他抬头望向便在近处的星主,心下陡生了另一念头:“此处……此处留不得,倘若冥王亲自前来,便是星主也无用,反而累及无辜。”
屋岚榭空空“嗬嗬”笑起,偏生其间喘息过多断续难明,“你以为,此刻你还出得去?留在此处能挡一时是一时,安生等那瞎眼的帝君回来,他既指你来此处,乱跑反而扰他。若是不巧,带着星主一同上路也好让他早日重返天界不是?”
言罢便空空轻笑,星君自郁结又无法当真撒手不管她,且屋岚榭所言在理,他心下又如何不知?他自转念寻思猛折身跪起,朝包拯重重磕下头去:“罪臣有罪,此刻能做唯有不拖累与星主,望星主即刻离开此处,鬼蜮暂无法对星主做甚出格之事,罪臣恭请星主移步。”
此话反令包拯略感措手不及,往日部下如今一口一个星主地唤,倒奇迹令他一时无法适应,如此剑拔弩张之际面上是瘫,脑子里却可自行转动,包拯抬头眯眼扫望周遭所有,沉声道:“此乃鬼蜮?你又是如何出来?”
此刻临危不惧是佩服,然则刨根问底却显傻气,星主虽还未至如此境地却难也体会吴期其时心下紧绷断弦,一旁鬼蜮兽般嘶鸣无法忽视,唯恐时辰拖长便当真将此院中无辜之人再累,包拯问话又不可答真言,一时心急如焚忽而便叫那屋岚榭拍在肩后,借之缓缓起身。
骷髅用她无脸的头颅盯住眼前的星主,眼下的黑洞红光猛然大盛,伴极不耐一声危险至极的低吼:“叫你滚你就滚!”
包拯至如今业已镇定,他甚至哂然,无谓道:“听你适才言语倘若无了本府你……二人定然有事,本府又如何可弃之不顾?”
“大人!”王朝马汉乍听此言下意识惊道,包拯略略抬手,无言,枯骨哼笑一声更显讥讽,“既是如此你也该听闻他道你撑不了多久,届时也仍是个死。”
包拯黑这张脸看不出甚么,听声却是正色极多:“可撑得多久,本府便保你多久无恙。”
枯骨冷哼一声,她转眼一瞥身旁吴期,讥诮道:“你们所谓神仙,就是如此蠢货?不都道六根净七情断么?冷血怪物里头除了那瞎眼的,你这两个,也皆是其中奇葩。”
吴期不搭理此腔,自又磕下头去断然道:“请星主移步!”
他此言才落周遭野兽嘶声竟突兀变作嘶吼,院外墙头蠢蠢欲动的触须唰然划空抽回,却在下一瞬猛然抽长入院!
屋岚榭一拍吴期后背将之推远,肩后浓稠血雾仍旧不断撩绕——奈何桥畔鬼蜮意外而来臂膀意外伤及,骷髅之躯即便无了首也仍能动弹,本就是无皮肉的怪物,哪来人妖神魔那些忌讳,然这肩上血雾却是因肩骨叫鬼蜮触须生折裂一块,体内血气寻了缺口涌出所致,虚弱再所难免,便是杨戬都可败下又何惧这鬼蜮?
此刻缓神,屋岚榭直立院中,仰头对着虚空尖锐轻笑,“你疯了千年要我内丹,当日我夺是不对,谁叫你为方便看守将它们都搁一处了?如今你所想要也不过是此而已,我给你便是!”
本疯长的影须陡然一顿绷紧再不动弹,枯骨掌中的雾团托起流光四溢的淡金内丹,她仿佛转眼四望,喉间空空发笑,吴期在她身后见之已然失色大惊:“不可!你将内丹给他不但你死,六界又将如何!”
屋岚榭回首去空空轻笑,低声道:“你这傻子,我不过骗她而已哪会当真交出?”
言罢掌中一收,竟就如此干脆利索生生捏碎手中这维持性命之物!
无了内丹的枯骨尚有一瞬完好,她冲虚空里仰头大笑,无比畅快:“你想要我便毁了它!”一语既落她周身转瞬便周俱现裂痕!
不予任何人任何东西反应之机,断了鬼蜮期望亦断自己活路!此时她再张口,嗓音已苍老干枯,几分悲哀几分释然,她仍可如此低笑道:“我……终是,要去见他了……你告诉……少主,冥王从来不要……星主性命,是那个……疯子……”
干涩强硬挤出最后二字,一众惊愕骇然目光下,枯骨轰然碎裂寸寸化作飞灰随风便散,青烟一缕飘渺而去那刻,一滴血泪倏然飘摇,离了枯骨的眼。
「枯骨本是无心之物,倘若哪日落了血泪,便预示它已长了心,可有心那一瞬,便是神魂俱毁之时,从此天地间,六界内,但凡长了心的枯骨妖,都将不存在……」
无心再好,也不敌落泪那刻痛快,她已忍下二十年,自快意变作麻木时,她身中便积了无名的痛,一具枯骨,无心无皮无肉,不知如何发泄乃至死亡那一刻,她终究,可得一痛快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