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1 / 1)
【十一】百命
直至站在这云霄之端,展昭方才得空回首一望,一半人世,一半冥界,天差地别的存在,分明是同存于一片天地下,却是如此不同。
即便人世是白日,是酷暑有烈日,冥界永世,只有那一轮凄清血月。
人世有冷暖,冥界终年所对,却不过手底下那些早已僵死的鬼判面孔。人生在世的悲欢,看多麻木,面已冷僵,却到底,有颗心。
展昭低眉长叹,回首时分,怀中横抱那人,消失于彼方。
帐顶百云绣,入眼时他又阖眸,长长吐气,仿佛疲极。
身旁有人凑上,捉了他手在掌心,低声问他:“累么?”
白玉堂抬手,一臂捂在额上,恍惚道:“五爷都没这么累过。”
展昭一笑,俯身吻在他额上,分明狡黠,“有哦,比如说……”
最后几字消在公子耳畔,他脸上温度骤升,却仍要做冷脸,瞥那男人一眼,“死猫,知道便忍着。”
展昭眨眨眼,又是一张人畜无害脸,“忍不住呢?”
公子在帐里阴影中狠狠剜他一眼,须臾沉默了,方软软道:“哥哥说了么?”
“嗯……”男人摇首,指间缠了情人散在枕上柔软的发,“冥帝亦不能多说,冥王殒灭后,元神碎片散在各处,入皇城的倘若被定,别处的定然也能知晓。亡命咒威力惊人,即便有我为他护着,又在寒玄殿内,但凡言辞涉及当年,冥帝都能觉身内热度高升,这表示冥火能及时燃起。他只道,真相在万冢城。”
白玉堂一愣,遂蹙眉仰首望他,“鬼蜮城?”
展昭颔首,神色已是凝重,“不错。”
“是千年前那座?”白玉堂满面质疑再度问来,得展昭低首,一个无比肯定的眼神,“正是那座六界敬之如惧的鬼蜮城池。”
亦是那致使眼前这南宸帝君一睡千年的真相所在。
公子垂眸,颦眉不语,男人搂他,低笑道:“蜮乃怪,它们厉害之处,在于可在人身附二魂却不让任何人知晓,唯有光影之中能见影中头上犄角,故此极北之端的鬼蜮城中终年昏暗无光。”
语顿时,展昭无辜摊手,“当日我伤在凡人之手,除了你外无人知晓。”
白玉堂忽闪美目,狡赖般笑起,“帝君竟伤在凡人手中,奇闻啊。”
男人凤目一眯,危险至极,“白玉堂,你若泄露出去,本君必不饶你。”
五爷仰倒榻上张扬笑起,床帐抖动着,展昭单手支颐而横卧,弯眉温柔在笑。待那公子笑声止了,他抬臂攀上展昭颈项,薄唇贴上男人下颚,即离,他蹙眉低声道:“猫儿……谢谢。”
展昭摇头,捉握他右手,无比郑重,“玉堂,我只要你应我,不论真相如何,你都要稳住。”
白玉堂仰头看他,面无表情,“还有甚么?”
展昭微敛眉沉默一晌,方犹豫道:“玉堂,冥帝与你不是同母,你知晓吧?”
白玉堂未语,沉默看他,男人无奈续道:“冥帝道,冥王原配,本是蜮。”
公子惊愕一览无遗,许久方艰难道:“那大哥……”
“他的血统,有蜮,有鬼族。冥王爱的是他的原配,后来他续弦,也是为了她,二十年前你出生那夜……”
展昭闭口不言,余下的话略显艰难,且他信,怀里情人已能领略。白玉堂抿紧薄唇,许久逐渐冷面,再无更多神情。展昭搂他,低低叹道:“你离了冥界的原因,便是冥王固执与那只蜮的初始。”
白玉堂缓缓挣开他臂膀,枕上帐里那另一软枕,长眉舒展了,他冷声道:“母亲是载体,与蜮共用一具躯体……她活过么?”
展昭缓缓,将头点下,“活着,始终都在,直至蜮不甘囚禁,吞噬了她的魂魄……在你出生那日,她拼死才保住你。”
即便自幼便未见过生母,心下那脉系却存在,始终存在。
公子微微仰首,阖眼长长缓一口气,如此时候了他神思却转自他处,长眉渐蹙他忽而低低呢喃:“屋家上下百余族人……”
展昭疑惑望来,却正见白玉堂转头,眸光流溢又是那般熟悉的鲜活飞扬。
“猫儿,吴遗信中提及的那七氏人家与屋家百人害百命,倘若他们害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性命呢?”
【十二】下一个死者
终南之端,遥遥云巅。
他长身,于虚无殿前抬手遥指云雾中的北方,山之巅,冷风猎猎扬他袖袍,二人长发撩缠一处,男人轩眉轻扬,回首笑说:“那处尽头,便是鬼蜮所在。”
数年前便是这样两个人,这年轻男人始终不变,这年的公子在当年,却不过一个小小少年,不见世面,终年所见不过一轮凄冷血月,他倚他臂弯中,与他立在冥殿城楼之上,看他遥指北方,轻笑说:「冥界结界又如何?如我这般,仍不是可轻易来去?」
四年,只因这一言,如今的公子化作新晋的鬼差偷往人界,识得陷空四义,识得凡尘那大千世界如何纸醉金迷、灯火可阑珊。
文曲星降世往人界,凡躯有名包拯,一路得妖鬼庇护,终是坐上相爷之位。
这冥界少主,名噪江南。
彼时的冥帝与南宸帝便在奈何畔,看往生镜中的少年张狂难驯,精致眉目仍是冷,却桀骜了,麻木一改,神采飞扬,那般耀目。冥帝当日再见,而笑言:「帝君,泽琰便交于你了。」
南宸帝君但笑,不语。
于是有南侠,有御猫,诱得心野的锦毛鼠上京,一举擒获。
「文曲星转世,本正世风,数年前便已定下,至其转世而实行,为抓公子,本君只好屈尊护他,直至回归天界。」帝君道及此言时,故作的无辜都叫那公子掐灭在颊边,少主毫不留情抓向男人那张英俊的面,眯眼危险一笑,「这脸既是个摆设,留着无用,毁了!」
此刻想来,分明遥遥了,却如在眼前,亲眼在望。
恍过神时,眼前那人一笑温柔,戏谑道:“想哪家公子?这般出神?”
白玉堂瞥他一眼,冷脸道:“白家的,五爷听着。”
展昭失笑,遂扬袖,眼前这虚无的雾气幻化做光影流动的图,他一指北方那处城池,沉声道:“此乃鬼蜮,四面临水,城内终年昏暗无光,蜮若乃实体,只得藏身于水。鬼怪看守城门,常引诱凡人入内,鬼食魂,蜮占身,去往人界再诱凡人。凡界失踪人数最高集中于此……”
男人的指,移向与鬼蜮城相隔极远的南方。那公子刹那愣神之间,已是醒悟:“要入鬼蜮城并非往北,需往极南寻这入口?”
展昭颔首,笑似赞赏,“凡尘有古卷常言及冥界终年无光,鬼怪遍地,其实不然。鬼蜮虽在北,入口却在南,于此方有冥界,但若非七月十五夜鬼门开时,根本不可能入得一人,自然,即便是七月十五,进得冥界者仍也极少,即便入了,大多也逃不得忘却尘世,糊涂弃了凡躯再转世的结果。这侥幸逃出而留此古卷之人定然误入鬼蜮而非冥界,但能知晓这些的人,魂魄即便未散也不过是迟早之事,但凡能活着逃出,已表明蜮已上身,一具凡躯,内有二魂。蜮为怪,其实不可说是魂,但与魂体又极类似,六界尚未能分辨此物究竟是何,故此仍称魂。守门的鬼怪不许除凡界之外的五界之神魔入内,想混入其中唯有待到一月之后,寒流至时鬼蜮出城大量引诱凡人入城,方是时机。”
九霄睥睨的谁人,袖扬,脚踏这万里河山,仿佛九天已卧倒,臣服在脚下。
她听耳畔有人呼唤,繁华的街巷,她四顾,无人留意于此地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她疑惑再望,始终不见何人临近或看她,女子便不作他想,将铺子上剩下的果蔬拾掇进篮,抬手拢上鬓角的发,打伞遮了细雨,朝城外行去。
这冬日里,雪不至,雨却早知,飘飘渺渺似柳絮做的雪,湿了衣则沾身,多少有些不适。
女子提几下湿透的裙裳,脏了泥泞的下摆湿嗒嗒下垂沉沉,已至城外再做几番折转,官道消失在眼前烟雨中,竹林枯枯,萎靡似睡。
“来。”
耳畔一声低唤遥遥似在天边,又那般近在耳畔,女子惊诧抬首往四处望去,却见眼前烟雨袅袅幻出浓重烟雾,一人身形在其中显形,将那女子骇得往后疾退,身后却若有手重重推她,叫她猛然往前一步踉跄,正正扑入那烟雾人形之所在!
人形无了,女子面上却好似分离做两人面孔,一半邪佞要笑,一半惊愕恍然,再做哀求——
“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吧!我只要这一生,我还有心愿未完,求你了!”
那狂傲无比的笑乍起却一顿,女子的右眼斜目望左,似在看自己那左半边的面,她笑,无比阴毒,“你凭何与我谈条件?你便是连求我的资格也无!”
言罢她咧嘴大笑,迎着那泞湿的地迎面栽下,泥水猛溅笑声乍停!
染血的竹笋刺破女子大张的嘴,从颈后穿出,至死都大睁着眼的女子面孔一半狰狞一半不甘,这不甘却凝固在欲笑未笑之中,迟迟无法笑起,诡异至极。
浸在泥水中的手,缓缓蜷缩四指……
【十三】挑衅
十二日,第九具尸体。
女子尸身卧倒泥泞,自她颈后穿出的竹笋尖儿上血水早已叫昨夜那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便是女子如何来此的脚印也无了,唯有泥水中黏稠着一滩血水,与几排歪歪扭扭的脚印。
发现尸身的是个有眼疾的老人,白日里他出门寻自家丢了数日的犬,兜兜转转直至黄昏,行至此处一脚踩在尸身左手上,乃至摔倒了摸着那手寻上尸身面孔,凑近咫尺愣看半晌,方才自这竹林中传来一声惨呼。
这仿如见鬼般的怪叫引来几个胆大的过路人,遂报官。
死者屋岚月,年方而立,却有一子屋慕谨,足立冠之龄。
女子生前与其子住于竹林尽头的田野之畔,遥遥离了远处村落,一间好似风吹即倒的茅草小屋,与村落中砖瓦屋楼格格不入。
于衙役的访及,村中人皆是一副讳莫若深的模样,及至半晌将过,才有一长舌的妇人道:“这姑娘怀的是鬼胎,二十年前叫村外那老头捡回来时浑身都是血,身边就这么一个婴儿,你说这么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有一个小孩,不是鬼胎是什么?村里张半仙算命准准的,当日他来看了就说这姑娘是阎王转世,专克人!……嗨官爷你是傻了不成!怀鬼胎的都得叫鬼跟一辈子,哪个男人会要她!就是这老头最后不也叫害死了?哎哟那死的叫一个惨哟,修个屋顶吧他最在行了,当日就那样,喏就那茅屋顶上,我瞧得真真的!他走得稳稳谁想哪里来的邪风愣把他一个跟斗掀到地上,那血哦脑浆哦,迸的满院都是!”
妇人扯着这官爷衣袖不让走,神神叨叨又是一番扯天侃地,本已抬步近了的公子脚下一缩,退了回去。
反正……想知的已知了,还得了这么个意外收获。
勾魂的眼眸轻轻一眯,白玉堂折身往回。
孙武吴刘,吴遗残余的信上涉及之姓氏,皆已是齐了。一个因一具白骨而吓死的阿婆孙氏、武尚鸿与妻刘氏、集一子、武家上下四人,八日内俱灭,吴遗与其母黄氏先后而死,吴家只余吴期一人仍活,吴遗信上因有烧毁而不知除这四者姓氏外,另有三氏是何且是否存于信纸上,倘若将这黄姓算上,便又是一个,那么死者便皆是信上所提及之人。
及至今日十二日之期,屋氏死者现身。
昨日这公子与阎王处得知的最大线索,便是百年前枉死地狱收过上百因自杀而来的亡灵,且皆是同姓。
除却屋家之外的七氏,或可言说是族人,也可说只是七个人,他们连同屋家上下百余族人,害命百条。
这其中与枉死地狱可对上的数字,最明白的便是这屋家族人,那阎王未将答案道来,此刻他二人,却不得再往冥界了,不然定会前功尽弃。冥帝绞血令一下,形同凡尘军令状,于君主而言,绞血令以血盟契,是以及郑重的誓言所在,若违,则天诛地灭。
冥界众鬼,无人知晓其后真相,于是杀南宸帝者,冥帝必让冥界帝位。
这戏不仅作于二十年前设局之人看,更给自己看。
不得懈怠,则六道尽毁。
冥帝不予他们三人任何退路。
亦无路可退了。
或许此前无人能知死一个吴遗,竟会牵出这许多呢?直至汴京城隍丧,才知严重。
汴京城隍一丧,若再无后者替上,这皇城必将繁华——繁华做鬼城。
此刻,天将暗。展昭仍在此处看这尸身,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却只等得天一暗,天日一落,汹涌而出。
冥帝之位何人不觊觎不眼红不嫉妒?南宸帝如何?一睡千年,凡尘二十年前方醒,再如何法力无边不也是沉睡过的?兴许尚未恢复至最佳状态呢?
他们如此侥幸,只待暮色闭时一扑而上,将眼前这尊贵的帝君翻滚入黑暗,吞噬入腹,拆骨剥皮,一如往日他们所作的那般。
对此,帝君不为所动。或可说他不屑。
女子尸身卧倒在泥水之中,竹笋穿入她大张的嘴刺破她的喉,使她毙命于此。
真正死因,却非如此,而乃魂魄离体。
这具尸身在她死前,魂魄便已散去了。
尸身右手除却上臂,其余尽压在尸体之下不曾暴露半分,她左手压在身下却横过身体,自右边伸出。老人踩中的便是她的左手。即便那手因僵死后的重力踩踏而略有变形,却不难见这手本是指向那方。
展昭蹲身侧首望向那处,恰见竹叶之间,一抹惨白缓缓行来。
倒将旁那顺展昭动作而望的衙役吓得险些蹦起。
男人笑看那公子一面行来,一面回首四望的模样,待近了,便道:“怎到那去了?”
白玉堂轻颦眉,摇首了,却道:“问清了,死者屋岚月,有一子屋慕谨,双十年纪。传言屋岚月以十岁之龄产下这鬼胎。”
言罢他迟疑一晌,扫望周遭忙的衙役,贴近展昭耳畔极快道:“鬼气,青黑鬼气。”
男人面上一变,下意识一望尸体眉间,遂疑惑,“何处?”
“此处。”白玉堂敛眉应了,转头朝周遭极快扫视一眼,秀美长眉纠在一处,深深一痕,展昭能见,那神色分明不安。公子仍在望,意图找寻,边道:“墓地,冥界,极阴鬼气。”
牲畜存在本能,凡人有,神魔,妖鬼,皆有如此本能,对强敌的本能恐惧。
顾不上旁人视线,展昭猿臂一展将他拢入臂下,白玉堂挣扎不开,便随他去,他顺势埋在男人胸前的面上,眼眸黑亮。
彼时情人视线落处,茫茫然,不知所措,却对暗处那蠢蠢欲动的鬼怪视而不见,显见鬼气不来自于他们,那么,还有甚么?
男人迟疑半晌,缓缓低头,望住了地上那具尸身。
女子面颊清晰地抽搐起来。
正领命搬这尸身的衙役乍起一声暴喝跌开数尺,身体哆嗦着抖动不停,显然恐惧以及。尸身面颊抽动一晌,眼中口中猛地喷出幽蓝火焰,这浸在泥水之中,适才方是一具尚算完好的尸身从头至尾寸寸燃做黑土枯骨崩塌入泥!
地面旋之震颤,仿佛一人张狂笑时,不住起伏的胸膛。
【十四】真或假,假或真
更深色的液体浸透开了,男人墨蓝的衣襟前,在火光里映透着暗红的色泽。
他清晰听闻周遭藏匿的鬼怪间的一刹那诡异幽寂,直至唇齿间气流快速经过的轻响。
他怀中的身子仍旧那般软暖,可那公子抬首时,颈子周遭的那圈雪绒都喷溅上了血液,那精致眉目缓缓轻弯,笑得天真,仿佛无害,可他手中抓的匕首,早已刺入男人的心口。
地面颤动得愈发厉害了,站不稳的旁人早已连自身都难顾及,还有何空暇再顾此处?
于是无人注意此处这仍站得稳稳的二人脚下生的云雾,无人去知他们紧贴的身体之处,有一把匕首正入心口。
薄唇间吐一声笑,似叹非叹,那公子仰首看他,低笑道:“展昭,你最大的错误,便是随意篡改五爷的记忆,却留了根本,教五爷又忆起所有。”
男人的视线将他牢牢锁住,他的指紧紧掐在公子肩上,似乎在笑,低低问他:“那么,如今你忆起了,想做甚么?”
公子眉间逐渐冷煞,他挑眉,鼻间哼一声冷笑,“杀你,五爷自尽。”
死生随,同衾同穴亦同命。
展昭低低笑开,蓦然抬手握住他手,俯身附他耳畔时,低笑言:“但凡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死。”
火红的星光一瞬炸开,火光瞬灭时,此地再无二人身影。
【十五】如此胡闹
再登虚无殿,肩上沉沉靠住的男人胸前襟子上的血却染了公子肩头雪衣,腥红猩红,无比刺目。
染血的襟子掀开都觉困难,白玉堂紧抿了水红唇瓣,握住刀柄时抬眸瞧他一眼,缓缓抽出……
那匕首竟是断刃,短短一点带着些尖刃连着刀柄,然其后却有染血冰刃接裹,深入男人心口之处。
冰刃离了,那本割离淌血,模糊一片的胸口之上血肉蠕动间,竟已是愈合之像。
湿了热水的软巾拧净,拭去血污,公子默然做完,起身要离时帐中始终亦在沉默的男人倏忽抬手,将情人猛地扯下。
“猫儿!”白玉堂面上陡然变色下意识低喝一声,却换那展昭险险撑他于伤处咫尺之上。那处裂伤因了适才使劲再度裂开些许,此方虽仍在愈合,可速度分明已慢上许多。
展昭忍着疼,额上细细密密一层薄汗,却做不见定定望他,须臾方道:“玉堂,你生气了。”
那语气无比肯定,公子闻言挑唇,微笑,似乎压根没有怒气这物的存在,“五爷断了刀刃,你自又加这一刀作甚?不死之身怎样?你倒是继续现去啊!”
突兀转厉的嗓音回荡殿内,公子长眉深深纠在一处便是喘息都嫌困难,他紧紧咬牙抿唇,分明已是怒极,却换得眼前这好似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一阵笑,男人眨眼,轻笑道:“玉堂,你明知我不死之身是假,你枕在我身上睡了那般长的时日,应当知晓我心脏在右不在左,旁人杀不死我,才如此谣传。”
公子仍自沉默望他,眼眸艰难睁着狠狠看他,男人渐敛笑了,不管不顾松手将情人搂入怀,才溢出的鲜血霎时沾湿公子衣襟,一吻落他耳腮,展昭低声道:“别乱想,我还在,不是么?”
白玉堂阖眼不敢挣扎,觉胸口衣裳湿热渗透着血液,嘴上仍犟道:“死猫!死了干净再好不过!”
男人胸腔震颤,喉间发出沉沉笑声。
他忽然道:“玉堂,我想要你。”
公子一愣,遂冷冷剜他一眼,恶声恶气道:“伤到如此竟还……”
后边的话言语不下去,公子语塞,男人暧昧笑起,却也无辜至极,“此事一起,我便好几日没抱你了,憋着会内伤,况且,你动便好。”(←_←展猫真不是诱受,他指骑乘式)
贴他耳畔道了甚么,臊了面的公子竟是磕巴起来:“不行……你这……”
斜瞥展昭一眼,再是一眼,白玉堂蹙眉,展昭见状只将手一摊,显得极大度,“那便算了,伤总会好……俗语都言伤筋动骨一百日,不知本君需养到何时哦……”
那公子瞬间叫他气笑了,干瞪他半晌,终是小心离他身上,解了衣裳。
男人倒知得了便宜要卖乖,故作了一张惊讶的面小心道:“玉堂,你不用勉强。”
白玉堂恶狠狠瞪他,“闭嘴!”
不过好似……猫那一肚子坏水不得得逞。
公子落了帐子解了中衣,展昭好整以暇,定定看眼前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宽衣解带,白玉堂面上羞窘难当,到底被瞧得撑不住掀了被通通丢到展昭面上,盖了那□□裸的眼神。
却是寝殿相隔,纱幔四合之外,天奴的声毫无预兆响了:“帝君。”
才扯下被子的展昭面上难得现出些许懊恼,瞧向那一愣瞬息、愉快穿衣的情人,无奈扬声应了殿外。
天奴跪下,双手上呈高过眉,托一物入帘,“帝君,冥帝送来信函。”
展昭略扬眉,白玉堂早他一步探手出帘,天奴手上信函便叫一团白雾托起,凭空飞往帐里。天奴遂低首,将身俯的低低,退出殿去。
信函看来是那挑衅无疑,冥帝张扬写及数座城池,几近张狂地如此挑衅:「冥界已备战,南宸帝君若有胆便前来送死,否则离得远远,滚出各地城隍视线,或甘入冥界,自愿认输。」
男人微眯了凤目,更显狭长的眼拢却几分笑意,“冥帝倒是用心。”
他抬眸瞧向情人,展臂搂他,再指信上江南中等地,笑道:“吴遗生前去过之处,便在此了,他兜转此地将近两年,自汴京离去后,亦是直奔此处。”
吴遗虽死无魂,但各地有城隍,必然有哪个知晓这样一人,看他衣裳脏乱,分明是来往汴京与此地之间时身上银两已尽,况这吴期邻家亦言,吴遗离家出走时,只偷走家中一两官银。(邻家提及时,仍叹其孝,即便要走,也只带一两银子恐父母不够,待展昭问及缘何吴期供职开封每月俸银照常却仍一贫如洗时,邻家道:“有的给了街上那些乞儿,有些给了武家阿婆啦,武家那小子不孝,都不给阿婆吃好喝好,阿婆有了钱也好自己养活自己不是?吴家父子可都是好人!哪知道这怎地一转眼就出了这么件事儿……”)
一两银子,若在一地常住或可养活一人,但如此长途,必然不够,他若为往后着想,定不会住客栈,或是前头几日已花光,后来两年身无分文。但不论如何行为,他至最后能宿之地便唯有供奉香火极盛的庙宇,而这城隍庙,乃各地城中首选。
而如今,也果真有了结果。
【十六】
《异闻》残史,北宋一宗残卷有载:嘉祐二年,一月三日晚,汴京大地无故震颤,一脉上及京兆,下蜒荆湖、赣州、南海郡等地。仁宗帝急召钦天监,其观天象,言荧惑杀星直逼紫薇,大亮之状,大乱之象!地震因生脉,伏地则闻脉息动。秉帝曰:地乃尘,人乃尘,人死归尘归地,地生鬼,地脉附生鬼脉,鬼食上盖下行精华,三秋不出地枯,庄稼不长荣木不生,大灾也。
六界灾祸,先行与凡界。
虚无殿中短短时日,再入这凡尘,苍松枯,寒梅凋,凌寒傲绽之物无不在以肉眼可见之速度片叶凋零入土,黄土稀疏,干涩无水,便是这周遭空气,都显得无比滞涩。落地雨水渗土,迅速无踪,连些许湿痕都懒怠留下,灰蒙雾气不由天生,由地而起。
九霄云端,一人长身袖手,一人屈膝而坐,看眼下这大片江河逐日不再大好,气息直转灰败,鸟兽觉而鸣啸,狂躁不安。
“气象失衡啊……”
墨蓝锦衣的男人如此轻叹,他左旁坐的公子左手撑后,右手舒展搁在曲起的右膝,冷冷一瞥下界,仰首时,冷风呼啸带他长发舞向身前,乱乱拂他面颊——
他望见眼前那人袖袍猎猎而舞,发拂在面上时男人蹲身拢了他入怀,宽厚的肩挡在公子脑后,一手替他拢清三千青丝,露出公子年轻的干净脸庞,方敛眉低低而言:“鬼蜮城中鬼蜮当年害人无数,藏于凡躯偷往凡界,躲在水下或以石击人影、人身,害人得疾,不治而终。万冢城,千年前并非是鬼蜮城的代称,而乃那年鬼蜮灾乱最为严重的城池得名,当时死者实在太多,数月不过,但凡外人入城放眼能见唯有横尸,活着的人,替死去的人立的碑,挖的墓,甚有些无比悲观,只觉难以活命,便在活着时,替自己挖了坑躺进去等死。
“冥界收的亡魂一时多了,凡间与地狱的气象逐渐失衡影响至天界,天帝派去查访的神无一归来,不日,便是踪迹都断,再难找寻。那时我本在极北寒地,与东赫帝主西麟神君同聚北玄溟主处,经那天界拖沓,我四人得来消息时,凡界已是一年将过。这鬼蜮城中鬼蜮本是不被六界认同之物,皆大恶,十戒尽破,说来其实可笑,鬼蜮在万年前本是六界关押厉鬼狂魔之处,只因六界将领一时疏忽,叫鬼蜮吞了这囚牢,结了死界,外人再入不得,但内里关押的东西也出不来,那年卷土重来实属意料之内,却也是意料之外,鬼蜮入口本在北,但那一经千年,无人知晓变化甚么,入口竟移向南端,鬼蜮外貌皆变叫人认不出且不言,甚至还可附身凡躯仍留魂魄。
“鬼蜮有二者,一是害人厉鬼,二者便是蜮,其蜮在早年并无记载在册,在那年灾祸起时,甚至无人知其存在,我与西麟北玄最后所得发现,当年但凡是关押在水牢中的厉鬼与魔物,皆进化成蜮。蜮繁殖速度极快,那时一个村落的躯壳叫他们夺去,行尸走肉一时增多,扩大至周边村落,其中仅次于这首先受害的是座城,名无氏,城中上万人口,最后活下仅有三百余人,妖魔死伤无数,妖界便属当日盘倨城外山中的狼蛇二族死伤最重,狼族仅保住世子与其奶娘,蛇族拼死活下撑到最后的是蛇王与蛇后,当日蛇后已怀胎,正临分娩,生下这继承人不久,便也长辞。于妖而言,鬼蜮不单单只夺身躯,内丹亦取,鬼蜮以妖身躯骗得其他妖类,妖界在当年可谓元气大伤,妖修行而得内丹助那鬼蜮愈加张狂,但有一事,乃六界至今所忧。”
展昭将话止于此,诱得白玉堂仰头追问道:“是甚么?”
展昭垂首,满面凝重,“当年伤我凡人,长着德蔚星君的脸,他本是最早时叫天帝派下查访气象失衡一事,只是最后,也无故失踪。我初时将他错认德蔚星君,却在他身感觉不到一丝仙气,直到伤我之前我都道他只是凡人。那日他忽然变脸硬断下篱墙上的木刺,我躲避不急叫他伤个正着,彼时我的确觉他手中兵器灌有仙气,凡人之物本无法伤我丝毫,可他却做到,甚至有天界之气,然而在光影之中,我又确实见他影中头上犄角,当时东赫曾有猜测,鬼蜮兴许能迷惑他人,甚至是神。天界派去的仙人至今没有下落,尸骨不见,便是那些妖类内丹,也遍寻不到,甚至没有哪个鬼蜮身上有过一夕之间修行大增的迹象。鬼蜮拿去内丹夺妖修行却不用,六界猜测,鬼蜮要其,作用更大,后果更险,将危及六界,且至最后,自一个被镇压的鬼蜮口中得知有鬼蜮皇族,与一个至始至终都未露过面的鬼蜮女皇的存在。”
公子一惊,几乎下意识里将头仰得更高企图看清眼前男人的脸,展昭先一步将他搂紧了,低低道:“冥帝有言,若当真抓到有其人其鬼存在……他想见一面。”
此话再是明显不过了,几乎已是一个答案,公子唇间不自觉已是绷做直线,他轻轻蹭蹭男人的怀,自他臂弯间望出,俯瞰流云间隙中,凡尘晦涩灰雾又起。
屋慕谨竟是个痴儿。
公孙策领着屋慕谨出屋时只将头摇了,捋须道:“学生诊断不出,不过应是个天生的智障儿无疑,且听寻见他的衙役道,屋慕谨被发现时正蹲在粪坑前,那模样……”
公孙策皱眉未言语下去,展昭望向他身后屋中,那个坐在床边痴痴傻傻的年轻人也抬头望他,半晌,忽然咧开嘴巴痴痴呆呆笑起,唾液顺着嘴角便流了下来。
“少了命魂。”白玉堂低声道,展昭略颔首,敛了轩眉:“怕是要先找到,只是不知这时间已有多长。”
“试试吧。”那公子这般道,男人轻叹,他转头一眼扫望身后晦涩的空气,低头道:“玉堂,此事你来做,我需准备下月。”
白玉堂点头,展昭抬首揉揉他的肩,最后转头再望过那痴傻男子后,行出院子。
隐约咳嗽声响起,遂是公孙策担忧的声:“展大人病了?还是伤了何处?”
“不碍事。”男人笑应,嗓音遥遥,隔着些距离,模糊都是虚弱的。
白玉堂转回头,唇角挑起讥诮弧度,他进屋,将门掩上。
最后一株翠竹颤一颤,极快的枯败,黑暗里,有谁叹息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土中有甚根须蜿蜒更长,更用力地深入土里深处。
亡灵哀叹,一声声。
【十七】迷局
现世有四神主,幻身为人各镇守四方,天界尊之,则除开天帝而称神君。
东赫帝主,西麟神君,南宸帝君,北玄溟主。
观之六界,尚无人可败四神君联手,挑衅者无例外惨败,死无尸骨。
六界无一不畏。
千年前鬼蜮肆虐南方,早惧神君力量,天界为立威信故未及时遣信往四方神殿,天帝遣去之神人失踪八人后,终是命人速往四殿。
用人而惧,惧而镇压,不若避之,不若不用。
二十年前南宸帝君伤重而长眠,天界本为之大幸,不料二十年前荧惑星亮,帝君苏醒,则仍惶惶,唯恐四神联手毁天界独立六界。
兴许每代君主大多如此,不论神魔,不论人妖,皆是惧臣子威大于帝,危及帝王皇座,至最后皆千方百计要镇要压,乃至大祸起时,方以神恩为由遣人做牛马。
“二十年前我携巨阙上凌霄殿时,那些老神仙脸色比死人还像死人。”
左手曲折在脑后枕着,右手臂弯里躺着情人,男人道来时笑得极正经,“他们怕死,活了千百年了竟还恐惧死去,长久活着,有何意思。”
“你这般想而已,他们又未像你那般活得那么长,兴许他们想活得比你长比你好。”
白玉堂懒懒晃几下脚,挑唇再损一句,展昭低头无奈笑道:“玉堂,你到底要听么?若不愿适才还央我。”
那公子挑挑眉撇撇唇角,好似挺无聊,“你说便是,五爷耳朵在嘴巴在,猫儿你抱怨起来没完没了,爷好玩儿不成么?”
男人失笑,他支身坐起,侧头道:“屋慕谨身上可查出什么?”
“命魂是叫人硬逼离魂魄。”白玉堂道,他冷面侧头,望窗外流云过隙眉目阴冷可怖,“二十年前冥王下亡命咒后神魂俱散,生死簿上在同时多出数者名姓……”
一语停顿间公子垂眸一扫手中信纸,直接停顿在那行「十八地狱少十恶鬼」之上,冷冷笑起,“散在六界各处的不是他的魂魄,而是意识与元神,三魂七魄早已附在恶鬼之身偷往轮回转世,下亡命咒,神魂俱散,能保魂魄千年无虞唯有身附恶灵掩藏鬼气而偷生,如今乃二十年之期,吴遗有二人,一个女子,一个便是这魂魄俱无的男子,那么不见魂魄的,便是当年转世之恶鬼,身有冥王魂魄碎片。”
展昭略感诧异,低头奇道:“玉堂,你怎知是因了此吴遗魂魄才不见?”
白玉堂略歪头看他,眯眼一笑,“昨日去探屋岚月身世时,村里有个大婶提及屋岚月身怀鬼胎,女子乃阎王转世,这自是不可能,但屋慕谨如今双十年纪,二十年前冥王丧,魂魄无所依唯有靠轮回躲避消散之险,故此我才想及吴遗等人之死,会否是因其身有冥王神魂碎片,如今冥王要收回,又因不知自身魂魄附于那缕魂魄,唯有带走所有亡灵……”
话至此那公子忽蹙眉不语,男人亦与此刻转头,一手揽住情人,敛眉道:“但是玉堂,屋岚月如今而立,武尚鸿与吴期更值半百之龄,冥王殒灭是在二十年前,若要谈轮回,如今亡者应当年方立冠。”
显然公子也已觉得此处不对而停顿,如今听男人道来,眉间愈发紧颦,他低眉不知思索甚么,展昭亦沉默不再言语,须臾忽又望自家情人,沉吟道:“冥王魂魄转世何其重要,倘若有何人惧其有失,而谴人看守呢?”
白玉堂恍然仰头,了悟道:“冥王此行只为一个鬼蜮女皇,二十年前鬼蜮女皇脱离母亲躯体,只为她一人野心,她定然会召集众鬼蜮,冥王魂魄转世一事,想来也独有鬼蜮知晓,能守魂魄碎片者,唯有鬼蜮……可武尚鸿与吴期等人既要附身凡躯,难免走动光影之中,如何掩藏异样?”
展昭不禁好笑低头,轻咬他耳廓,“笨蛋,既是守护冥主魂魄这等要事,定然要万无一失,兴许是因何法子掩藏自身异处。现下首要,需弄明白为何二十年前鬼蜮不动手而要等上这二十年。鬼蜮野心勃勃,千年前被迫镇压,二十年后难得卷土重回,那时我伤初愈,兴许他们还不知我醒,竟能不趁机动手,实属古怪。”
言罢他倏又一敛轩眉,迟疑道:“屋慕谨仅少一命魂……难不成找到他时,冥王正在抽他魂魄?”
白玉堂蹙眉,摇头亦觉不对,“不可能,公孙狐狸道寻见他的是衙役,倘若只是如此,冥王不可能只因一个小小衙役便惧,从而放弃再取魂魄。”
“且玉堂你想过与否,若是冥王,吴期此刻已不可能活着,文曲星再如何是神,寻常妖鬼惧之尚可说得通,但根本难敌冥界之主,冥王何惧有之?”男人眉间紧锁,轩昂眉峰都拢起深深折痕,公子在旁看着,犹豫道:“或许是他此时能力,尚不敌包拯?甚至是惧包拯门下衙役?”
展昭未否认,也不肯定,指间捉了情人纤长的指,低声道:“有些勉强,若是如此道来,地生之鬼脉,便不是冥王在蓄锐,而是重获修为。”
公子未言,他沉默拱进男人怀中,半晌仰头,冷面道:“我要去趟冥界,不论如何都要问清二十年前入枉死地狱那些亡灵究竟姓甚么,吴遗若是身有冥王神魂碎片的恶鬼,他所道的屋家之冤与其提及的那些人有何干系,吴期又究竟藏住了甚么。”
五指顺进他发中,男人捧起他脸轻轻吻上,郑重道:“小心些,你此去若问,冥王必要看出端倪。”
白玉堂冷冷一笑,煞气满面,“但若如此束手缚脚,便等着六界混沌罢!”
男人一笑,仿佛面具。
【十八】交易
一隔数日再入冥界,当日响彻冥府的冥鼓早已止歇,寂寥无声,离开之际随处都将遇见的鬼臣鬼判业已消匿,便是连同这守卫都宽松许多。
却不过是表面看似而已,实则眼线遍布,终日死气沉沉的冥界如今再见,更多一分剑拔弩张,绷到极致的警戒与危险。
白玉堂静坐于城楼之上,眯眼细眺眼下大片猩红花海,那个远方,遥遥可见奈何与那终年漆黑如浓墨沉淀的忘川。
三生河流经这冥府之端,便由那三生更名做忘川,三生河,又做黄泉之名,自天地初开混沌初始,女娲造人以来,眷恋凡尘,不舍前世记忆与人事的亡灵不饮忘情水,便永堕奈何下黄泉,只为再见自所惦念的所在于奈何桥上过,眼睁睁见他们毫无留恋,一饮汤水。
有何人何事何物可长久?
肉体凡胎,前世今生,本就无可留恋,失望了怨恨了绝望了麻木了,终归所得,也不过如是。
黄泉死水,冰冷刺骨。
于是时日渐长,那些曾经自甘堕入三生河水的亡灵,业已麻木了心神。当年执念何在?因何自入次折磨?
都再记不得。
亡灵们的执念与怨恨啊,早已沉淀入了河水之中,奈何桥下的三生河,已做了这浓稠的黑,于是三生河流经此处的那一段,已是忘川。
那个雪衣的公子仿佛已在这城楼上静坐许久了,他的发上结了霜珠,面上冷漠如霜,便是连同那眼底,都如入冰封境地一般。
冥帝登上这城楼时,遥遥一望,方回首望他,轻声道:“泽琰,便如此决定了么?”
白玉堂仿佛未闻,半晌回望,蹙眉道:“哥,你不怨我么?”
“怨你甚么?”白锦堂做一张温厚的面,轻声笑问。
那公子便蹙眉瞧他,道不出话来。
自某些方面而言,白锦堂与展昭,皆是个温柔的人,然那展昭与外人的温润是礼是面具,而白锦堂,却是自骨子里便是这样一个温柔自由的男人,若非他是冥帝,白玉堂更信他甘愿只为凡尘游侠,或有一方快活田地,东篱南山,把酒悠然。
得一缄默相对,冥帝无言轻笑,半晌温然道:“如何怪你?此事中,最无辜便是你了,父亲心在母亲,续弦只为有一容器安我母亲魂体,二娘丧命缘由全因母亲,若非她野心作祟,亦不会那般食二娘魂魄逼她与死路,你自小便无父无母,与哪个都不亲,现下你所知的,已够你下次决断。但泽琰,我只望你,将来若有可能,便放他们生路罢,毕竟……”
白玉堂抿唇颔首,截他余下话语:“我知。”
白锦堂温和笑起,他转身离去时,忽道:“泽琰,你要知的事我替你问寻来了,二十年前入枉死地狱之亡灵,姓屋。另外,”
冥帝回首,已敛笑认真道:“不知帝君是如何想,但据我所知,这屋姓亡灵生前住于无氏城,千年前鬼蜮肆虐南方时,除开当日受灾最为严重的万冢城,这无氏城仅次与其,千年前万冢城与此城皆是无名,万冢城有名你应是知,帝君大约已与你说了,然这无氏城后得名也是因这城中长住百姓,所姓脱不开无,吴武伍邬屋,现今已比不得得名当日,但与此前,无氏城得名由来便是因了此。万冢城与无氏城,另有一鬼蜮城,千年前那一役后鬼蜮城中如何无人知晓,然二十年前一事起时,无氏城再死百人,我觉此事,断不会妥。”
“大哥意思,屋姓亡灵自杀一事尚存疑点?”公子蹙眉,冥帝便笑,复再续道:“此事或帝君更明白,泽琰且去问过便知,我便先走了,朝臣之宴,不可延期。”
“朝臣宴?”白玉堂困惑半晌,却唯有换来那白锦堂意味深长一笑,径直离去。
公子蹙眉望他走远,一时竟想不通这往年皆有的朝臣宴原本便不可延期,今时冥帝怎又唠叨这一句?
他始终垂首,城楼后再上一人了,他亦仿若不知,直至来人盈盈福身一拜,柔声道:“少主。”
公子陡是醒神回首望去,女子微微一笑,淡静面容,却单刀直入般直言:“我有一事,想来少主定然想知,但我亦有一事,求少主帮忙。”
白玉堂冷眼将之扫望,遂回首远眺那远方奈何,黑漆漆忘川之上,奈何桥,等入冥界的亡灵虚幻滞留一处,一碗忘情一世记忆,公子冷脸侧首:“你凭何断定爷定然想知?”
女子不惊不燥,弯眉笑得温润,“若我说,我所言之事,与冥界之王,亦是……鬼蜮太子有关呢?”
公子面色不变分毫,仍旧冷眼在看在望那女子,女子依旧在笑,她再度福身一礼,温和道:“小女子屋柔汐,只想寻得二十年丧于无氏城之亡魂,生前名姓夜谨七。”
凌霄殿中有一犀角,但凡吹响,便是惊天动地,除却千年前鬼蜮一役天帝急召与百年前魔界入侵,便从未用过。
然则今日,这尘封多年的号角再度吹响时,南天门外倒下的天将已是不计其数。
来者不多,一人而已。
但便是这样一人,一个女子,仅凭一人之力,竟将这天将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于吹响这号角以搬救兵。
二郎真君来得倒快,与那女子几番交手竟是僵持不下,待天王等上仙再入战圈,杨戬未胜女子未胜,仍旧谁也未胜。
但这实际,胜的已稳稳是这女子。
试想仅凭一人便能与这天庭战将杨戬僵持,再入几人助其,仍旧难改此局面,胜负岂非已分?
故此那女子与这般围攻之下,仍能淡静一笑,柔言道:“真君想必已知这般下去不过是败,何不与此前,换我一事?”
杨戬攻势未减,冷面沉稳不变:“你有何事,必要如此为之?”
“我若说,要请南宸帝君呢?”女子微微笑,袖一扬,将那不知何人掌中利剑甩下,不待真君问话便已续道,“那终南山乃虚无殿所在,然这帝君所在我无法闯上,奇门八卦想是出自冥界少主之手,冥界少主那手奇门遁甲出神入化,六界能破独有四神主联手,我上不得终南山,唯有来此求全,真君若能替我请来帝君,我便欠你一事,待真君有命,我定全力相助。”
杨戬阴沉敛眉,冷言厉道:“便是要你命?”
女子仿佛浑然不知生死轻重,轻笑应承:“不错。”
真君猛一收势,抬手一招身后,冷声道:“速往终南山。”
才自冥府出来,便叫天奴请往凌霄殿救急,展昭满心诧异随去,入眼之南天门竟狼藉破败,旁那天奴简单言明事由,杨戬已领人来见。
女子仍是那般不惊不燥模样,见得帝君福身一礼,温声道:“还望帝君移步,事关二十年前,此处不便道明。”
女子除却一个二十年前,便甚么也未提及,展昭照常温和一笑,有礼至极:“姑娘既有如此要求,本君自当前往,但姑娘所言事关二十年前,本君好似从未听过。”
女子仿若不在意,仍笑,却已压低了声,意有所指:“荧惑当日大亮,少主可还无恙?”
帝君犹笑未变,只抬首,淡淡一眼扫望眼前所在众仙,立时有人会意退去,待人空,展昭方垂首望前方女子,扬眉直言道:“你有何条件?”
女子巧笑倩兮,退几步,再拜:“帝君果然上道,小女子夜槿柒,只想寻得二十年前无氏城所丧亡灵,屋柔汐。”
【十九】皮与骨
一双手搭在这两扇紧闭的木漆门上,将它们缓缓推开。
堆积着许多尘土的门扉如此被打开,立时落下许多烟尘迷蒙了眼前景象,一只雪白长靴踏足门后地板时,上边落满的薄薄尘土旋即飞扬。
——脏得形同数年无人关顾的屋子。
公子为这眼前所见而蹙眉,可黑亮的眼中隐隐有甚光芒,好似在道果然与竟然。
意料之内,预料之外,居两者间,于是便复杂。
他进了这门,全然置身屋中,不大宽敞一屋,布帘隔做三间,便愈发显得狭窄,约摸一眼便可见着全部,左侧厨灶,一间堂屋与卧房。堂屋桌上三副碗筷,厚厚灰土覆盖,莹白指尖划上,又是一道痕迹。
——当真脏污。
白玉堂转进里屋,木板的床与榻,一侧倒地残损的木架面目全非,蛀空的木板已是朽木,边角处已磨做飞灰,再拼凑不出完整,便只留个框架隐约可见原来模样——这屋中最重损坏的便莫过于此了——一个腐朽的柜。
一室物品都再简单不过,几件衣裳压在箱里,乱糟糟搁置其中,公子伸手不过轻触,竟就如此化了灰。这屋分做三间,不论哪一间皆做这长久无人居住的脏乱模样,然则不论适才公子所见的哪一处,腐败时间长短竟都不同,这屋中无不透着古怪。
白玉堂略蹙眉头,他回身欲往床头之际忽而回头,黑亮眼眸盯着屋外的方向而轻眯,凝神侧听片刻,旋即屏息隐去身形。
玄衣的来人始终踯躅院外,一双野狼一般的莹绿眼眸近乎凶恶贪婪地紧盯大敞屋门的屋内小片堂屋。仿佛嗅到恐惧的灵魂的战栗,来人愈发兴奋,它甚至咧开尖利的齿关扯出笑容嘲笑怯懦,不太明亮天光之下,来人落在篱墙上的影都好似因扭曲而生了犄角。
当北边来的风变幻了天边残烟时,昏沉天光下那黑色的影刹那幻生出无数漆黑触角自它影中的身体陡然窜出尽数扎入屋中——分明无形穿墙而过,待退出,那黑色触须中却可牢牢捆住一只灰毛耗子。玄衣人狼般的眼中乍转的困惑因了眼前所见,触须中所捆的耗子瑟瑟颤抖好似恐惧至极,蜷曲的尾巴紧紧掩住眼睛挣扎不休,试图将自身脱离这捆制。
玄衣人发出野兽喉息似声响,近乎愤恨,触须一甩便将那灰毛耗子甩得远远,那耗子吱一声惨叫,小小的爪捂住双眸,眼见便要摔在墙角根本做不得缓冲的枯草地上时竟似凭空,一只通体火红的猫一下窜出叼住那耗子便闪身上了墙头跃入墙后。
玄衣人莹绿色的眼猛一转,它一瞬不瞬盯着那墙头,嗓子里几声沉闷类似笑声的喉音古怪响罢,突兀往后一跃,便如此消失遁入空气。
“敖影姬,鬼蜮影妖辈长老。”
墙后九尾的猫与普通的猫相比,除却皮毛做罕见的火红,便是体型也较之要大上两倍,长尾拖着烈焰,分明不俗——自然,猫能道人话更是非同小可。
此刻这猫抬着爪子正拍去面前耗子身上的灰,雪白一团毛绒绒显在他爪下,老鼠弓起小身躯甩落身上灰土,张嘴才吱半声便叫自家小爪捂了嘴,黑溜溜一双眼眸一扫眼前庞然大猫,呲一口尖尖白牙威胁道:“你甚么都未听着!可记住了?”
猫咧嘴,分明在笑却仍要点头应下,一只前爪险些叫耗子啃出两个窟窿。
血色星光在墙角闪烁时,猫幻出人形,便是那个锦衣的温雅帝君,宽宽的袖上挂一只雪白耗子,男人伸手捉住捧在手心,挑眉笑道:“怎弄得这般脏?”
话落间人已身在那院中,适才的玄衣人已不见,展昭亦不在意,转身便入了屋中,小白耗子在他手心里甩起尾巴转了一圈毫不客气坐下,圆滚滚的白团儿背对男人面对屋中,不甘哼道:“气息像鬼爷没当回事,哪知它能知我存在,不明何物若被发现谁知将如何?只好装着躲了……好脏。”
展昭轻笑,抬手拍他脑袋,“乖,影妖原型是鬼,但影妖算不得鬼,也非妖类,乃鬼蜮一支,较于寻常妖类,普通鬼蜮可敌妖界有千年道行的妖怪,更莫提是影妖长老,你轻敌也在情理之中。”
眼前的耗子甩甩长尾,面上看不出甚么,声却倏然冷却,他道:“还有那些,影子?怎会触及实物?”
“嗯?”男人顺着手中耗子小爪子指去的方向望了,遂哂然,“玉堂,你应知晓凡人有影,而鬼却没有。”
“影乃精魂,人死后影子便是鬼了,还何来影子……嗯猫儿,那是鬼蜮精魂?”
眼前的木桌依旧好好直立,然而经适才耗子为躲避那影般触须而跑至桌下时曾叫穿过,桌子无事,然则这桌立在屋中,已没了影。
不止此处,甚至那布帘儿与木箱残柜,落在地上的影也做破烂洞穿的模样,可这眼前实物却仍与早先所见一般无二。
“不错,鬼蜮躯壳已退化,它们一生修炼皆着重在影上,鬼蜮中影妖辈便是适才你所见那般,以影重创生物精魄以达伤人目的。除此外尚有许多,分支族群所做修行亦不同,往后见着了再与你说明。”言罢展昭略做停顿,话头随后便是一转,“不过,玉堂,你怎回来此处?”
其时话毕他手中忽轻,小小的耗子跃上桌,淡淡白雾后,俊美的公子冷脸相对曲腿坐在桌沿儿,他抬眼细细打量眼前男人,半晌,他倏而蹙眉道:“引魂花香,你何时去的冥界?”
“很浓?”帝君困惑敛眉,略带不解如此道:“我去过,但未经黄泉……已是两个个时辰前。”
公子神色怔愣一瞬旋即若有所思,他轻挑长眉古怪问道:“猫儿,你莫不是遇到哪个姑娘了?”
原已进了里屋的男人闻言不由回首,“你也遇上了?”
“屋柔汐?”公子如此反问,对面的帝君虽摇头,面上却现了几分意味深长,“不是,然而她言及她欲找寻屋柔汐。”
白玉堂此刻反而怔住,蹙眉道:“你遇上的姑娘莫非是夜谨七?这分明更像男子名姓啊。”
展昭也怔,他干脆扬袖,眼前空气隐约化出三字,男人随即望去惑道:“是这名?”
白玉堂却蹙眉沉默不语。
眼前三字夜槿柒,与夜谨七虽是同音然这前者却中性,后者明显更偏男性,当时那名屋柔汐的女子寻上他时,他一度以为她要找的亡魂本是男子。
待画上出现女子模样时,展昭面上已无了甚么波动。
“同一人。”他道,并扬眉一笑,“面貌相同,若非双生如今在寻对方,便是这二人,实则是同一人。”
白玉堂颔首同意,遂转脸望那男人,道:“她与你说甚么了?”
“她的条件是寻夜谨七魂魄?”展昭问,猿臂一展便将那公子轻易抱进怀里,单手将他白衣上染却的尘土拍去。察觉怀里那人将伏在他肩上的头闷闷点了,男人方续道:“二十年前屋家一事,此事生在你出生后一月。”
“那便是同一件了。”转而被放进一方柔软所在,公子混不在乎,只巴了那扶手支颐扫望眼前所见,一壁道,“吴期被抓至今不过十一日而已,这屋却脏得如此怪异,无怪将鬼蜮惹来。”
男人颔首哂笑,自进了灶房在灶里翻找甚么,片刻后取出一未焚烧干净的东西细看半晌,轻笑道:“人皮。”
白玉堂侧首,蹙眉不悦:“何必如此明显?仿佛爷极傻。”
帝君优雅起身,扬眉道:“如此难道不正说明她已再等不得?”
公子斜眼瞧他,嘀咕一声贼猫,往后仰到椅背上,“那么之后呢?去开封?”
展昭闻言少顷沉吟,犹豫道:“玉堂,或许危险,不若分开,我去开封,你往冥界,若所猜不错,冥王兴许也已察觉,寻回吴遗魂魄要紧。”
白玉堂抬眸瞧他一眼,指尖色彩忽而淡去渐至透明,尽数散去前,公子淡然道:“小心些。”
男人含笑点头应下,不忘调笑,“莫叫那把骨头迷了,人家姑娘长得倒不错。”
但闻一声冷笑飘忽忽散去,再不闻人声。
屋中人去成空,许久忽听何处做咯吱乱响,森白的五指骨骼猛然搭在堆墙的箱上,将其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