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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戏子

那是一个戏子。

她摇摆着曼妙的身姿,黑发与假鬓贴着她苍白的额与鬓,水袖甩向虚空,缓缓回落,直至拖曳在地,她抖着手,来回转圈,细柳也似的腰肢扭摆出妖娆的勾人曲线。

她面对旷野,背对人群,她妖娆而舞,凄凄而唱。她尖细的歌嗓唱出悲戚的戏腔:“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她指尖轻捻,如拈花入手,她回眸似笑,却有一张鬼脸在面。

那是唢呐与锣鼓在响,就像迎亲的队伍。

可惜不是。

旷野之端,他们奏起唢呐喇叭,拉响二胡敲着锣,对身后经过的长长队伍视而不见,他们卖力地演奏,身下虚幻的椅都因此而摇颤,甚至响起嘎吱,嘎吱的哑叫。

可是这些,在喧嚣乐声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是戏院,周遭依稀可见残影,淡淡映出旷野的戏台上的戏子随着戏曲演绎着独角戏。

看得出来,他们异常卖力地为戏子伴奏,二胡断了一根弦,锣鼓敲破了鼓面,吹着唢呐的老人与唢呐的接口处喷出血液。

他们渐渐扭曲了身子,腐肉在脸颊上一块块掉落,用力的手上掉得更快,白花花的骨和残存的腐肉间,蛆虫扭动身子。

一把烈火,忽然席卷着燃烧了这一幕。

鬼面的戏子,腐烂的人身,在烈焰中依旧演奏。

那是戏班,死生无名的戏班。

【二】奈何

眼前走过的魂虚无缥缈,死气沉沉。

桥栏上坐的公子抬袖捂嘴,呵欠连天。

他已在此处坐了三日……

哦,是阴间里的三日,凡尘才不过些时候而已。

听说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枉死的人。

孟婆的孙女……咦,孟婆哪里不能有孙?太老了难道不可退休么?阎王又非冷面无情。喏,桥头上顶替孟婆做事,包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就是孟婆的孙女。

孟婆就是孟婆,不是同名同姓,只因冥界只有一人姓孟,而此处,名为奈何桥。

孟婆孙女儿该叫什么?孟女?孟姜女?

……

孟婆她孙女说这公子已来了许多次,但凡他人间那相好的差事多了麻烦处,他便来找那些枉死、冤死的厉鬼、冤魂讨个证词。

人间自不会有许多人信这个,但有了证词,也可做个线索不是?

那公子一点不像等人的,孟婆孙女如是说。

她对判官说这话时,叫那公子在桥上冷冷一眼瞥来,她噘一张嘴,哼哼唧唧退回去,不冷面无情的阎王手底下有个冷面无情的结巴判官,他等着孟婆她家的孙女退回去了,沉默许久酝酿半晌,冷言道:“干好你的活。”

顿一晌,再道:“否则滚。”

孟婆孙女儿将小嘴一噘半天高,有个死于马上风的色鬼正好飘过,傻呵呵乐着试图将手里引魂灯挂上她嘴巴,被那姑娘一碗孟婆汤泼开老远。

公子却冷眼观望,再转头懒懒扫望奈何桥下难以一眼见尾的长长队伍,打一呵欠,靠住了石柱。

河岸两旁的引魂花开得形同血淌一岸,腥红花瓣在冥界大门内袭来的阴风里晃颤身形,血海翻腾,舞动着浪花。

桥头斜侧,对着一处旷野入口,便是在那处,那个戏子在烈焰中「重生」,与她的戏班继续演奏那场未完的凤求凰。

“姥姥在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儿了。”小姑娘递出手里瓷碗,眼前已去了二魂的灵魂麻木接来一饮而尽,飘忽着过了奈何桥。

白玉堂微微侧首瞧她一眼,扬眉冷笑了一声,“莫污了人家。”

小姑娘立时噘嘴,“谁污了谁?我污了谁?我好歹是个姑娘家,你放尊重点!”

白玉堂不屑冷笑一声,姑娘便仿佛被人窥觑了心思,面上燥得厉害,张张嘴要辩驳又觉多余,不禁咬住下唇,袖里的手都有些抖。

那公子只若不见,他瞧一眼那已回眸、描着鬼面的戏子,忽而回首一下夺过那才要递出的孟婆汤,仰头一饮而尽,唬得那丫头惊叫一声遂嗔怪看他,“就不能说一声么!”

白玉堂未去理他,却是那被夺了孟婆汤的死灵呆呆望着小姑娘空空的手,反被她干脆扬袖赶开,“回头再排队,你那份没了,谁叫你晚他一步!”

死灵拖出一声长长的呜呜声,僵硬着手脚转来,试图触碰桥栏上的公子,“你……你还我……”

白玉堂为躲他,忘了此刻自身所在下意识便是一歪身子,竟直直栽下桥去,孟婆她孙女惊叫一声扭身便趴桥栏上,适才才掉下去一人的忘川河上莫说是浪花,便是起一点涟漪都闲麻烦,小姑娘啧啧几声摇头叹叹,幸灾乐祸对那还要赖着的死灵一挥手,赶他道:“走走,后头再排队。”

那死灵好似瞧她,半晌人家都不理,只好转身飘向长长的队伍那端,重新再来。

【三】温情

被硬塞回凡躯中的感觉并不好受,至少白玉堂一直如此认为。

他的魂体逐渐归位,他的发上衣上便缓缓渗透开浓黑的液体——一如早先他的魂体一般。

趁着他缓过神来的空挡,屋中那男人已在屏风后的浴桶中满上热水,试了温度,他便行出近了床,拉着帐中那人起来,挑左一侧轩眉戏谑道:“怎掉进忘川里去了?河里怨气重你又非不知。”

白玉堂反手揉上仍在酸痛的后颈,冷脸瞧他:“你用笑话五爷的空挡自下去寻人,还可再过目百八十个。”

他一语毕了 ,展昭反而敛却面上神情,颀长健硕一具高高身体黑漆漆欺上,沉甸甸气场直接笼来,锁眉毫不留情戳穿他:“玉堂,我已托判官替我看着,你无需亲自下去,此案情也并非尽不明朗,公文只剩那些,今夜批完便可了了。”

这话倒还含蓄着,只是前一瞬尚冷面的公子此刻听来倒先行沉不住气虎了脸伸爪子胡乱推他,“谁担心你了!哪凉快哪呆去,莫闲着与猪较皮厚。”

展昭神色一转,郑重跑了个一干二净,竟眨眼显得无辜了,“玉堂,我没说你担心我。”

白玉堂一愣,眼前男人仍旧一张人畜无害脸,可无端端就是显得可憎,叫人恨不得咬他一口,生吞活剥了方才解气——他却不过将是这心思牵出来溜溜罢了,千八百次这般想了眼前这人仍不活得好好?白玉堂一爪挠上男人那张英俊的脸,懒与他计较,“扶五爷过去!”

裸身坐进热水中,对身后才转身来的男人只露一截雪白的颈,白玉堂低低呼出一口气,便叫那人轻柔托住耳后将脑袋往后仰起,颈下被垫一块软巾仰在桶壁上,长发遂被打散,浸在高脚架上的水盆中,他发上浓黑便若生了意识一般,往下游走入盆中了,又眨眼消散在男人指尖。

盆仍是那个盆,其中盛的水却干干净净,公子发上本存的黑水竟也不见踪影。

展昭倾倒了一旁摆的瓷瓶中液体粉末相和揉上他发,待水沫满在盆上,他端水换过,复再清洗。

白玉堂阖眼觉着烛光在眼上细密铺开一层薄金,耳畔寂寂水声轻轻撩拨,他忽而睁眼,望向头顶上方那人的脸,左手自水中抬起了,指尖撩一串水珠抚过那人眉间留一抹雾白。

展昭欲阻他,却仍迟上那一步,情人敛眉不满嘟囔一句傻猫,一息间竟就阖眼软下身子滑入水中,眉间轻拢着,瞬间倦怠无比——幸得那男人及时托住,将那湿漉漉一具软玉身子半搂进怀中。

展昭好似轻叹了声,呆望他片刻,自也去衣坐入桶中,本是用作双人的沐浴所在,此刻入一人倒不显挤,反是水溢许多。这倒无甚要紧的,关键是他一人睡了,留一人醒着摸摸洗洗擦枪走火心猿意马。

待到二人擦洗干净又将白玉堂抱进暖帐中,展昭俯身利落干脆一个深吻讨回些皮毛。

【四】初始

此事本源自于一件看来无比正常的意外之中。

或可不能算作意外,每个月里,总有那么三五件。

想这大宋泱泱王朝,虽不可与盛唐时相媲美,但大宋自开朝初到亡朝,也只在赵祯手中时真正鼎盛过了。不可说赵祯在位时的边疆如何安定,朝野如何清廉,市井如何安稳,汴京在于天子脚下,城中官宦富贾有之,乞儿拾荒流浪者,同样不在少数。

这件意外便源自于此了,每月皆能被发现的三五具尸体同属于乞儿或流浪者,死因各种,无法尽述,但最多,便是饿死与病死。

开封府衙役巡街时,常能碰上。这些尸体无人认领,却又是辗转各地而死在此处,身上病菌如何,以当时医疗技术尚无法诊断,乱葬岗丢不得,只有将之焚毁已免病变做疫病。

七日前的那日是展昭当值,他出门本要往皇城,却在开封府角门处遇见一蜷缩尸身,衣裳脏乱想是乞儿无疑,这般的尸体看得多了,初时的怜悯与慈悲早不知麻木成甚么古怪情绪,展昭顿足半晌,转身招来守着角门的小厮去唤衙役。

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直至晚间时展昭自宫中回来,榻上被褥乱乱未叠,余温犹存,只当情人是往外寻吃食去了,未曾多在意的展昭在梳洗过换上常服,白玉堂都不见踪影。

难免疑惑,展昭抬头看过暮色又算算时辰,觉得不妥,往开封内将自家耗子常去的几处大多走过了,待至中庭附近时他才入长廊尽头的门洞,便见那前方火光熠动略感喧嚣,隐约能闻一声哑声大喊,遂是一把清冷嗓音如含霜般冷然道:“抓住他!”

到底是寻得自家宝贝一些踪迹了。

此事至此便走向无比怪异的方向,按理本该换上干净旧衣再焚化的尸体在下晌净面时被人认出这被认做乞丐的男子竟是开封前院守门的侍卫吴期之子,吴遗,年方立冠。

这吴期年岁已大,三十好几时才得这一子,为表便是立死都无遗憾了,而起名吴遗。这吴遗生来憨厚良善,对父母亦是孝顺,邻里皆道他孝善。

乃至两年前,吴遗不知何故竟与其父吴期大吵一架,随即离家出走两年从未归来,其母黄氏一病不起,两年后的如今仍挣扎于病榻上,如今识得吴遗的陡见这尸身,自然惊诧唤来吴期。

这一切皆在情理之中,便是其后好容易在傍晚时于某家茶铺外寻得吴期,他不信而匆匆归来以至嚎啕大哭都是无比正常。旁人要拉他,吴期自挣开死活不放吴遗尸身,旁人只当他乍受丧子之痛一时无法恍神,也只由他去,殊不知院里早有闲人将这些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不论是吴期表示人前的,亦或人后的。

展昭入宫当值,白玉堂到展昭回来前不久方才起了,洗漱过他本要出门前去酒楼,却在中庭瞧见那才归来的吴期,这本无甚不对,只是他一眼瞥过地上停的那具尸身时,却真切瞧见尸体天庭处缭绕的青黑之气,眨眼又逝,这般青黑鬼气多始于冥界鬼差,勾人魂魄时,新晋的鬼差在初几次勾魂时,无法掩去冥界鬼气而时常将鬼气沾染尸身,这皆是常有。

这一眼未让他驻足,让他停下的,却是因在瞧见吴期在嚎哭前的古怪表现后觉察了不对。

腹中空得太久早过了食点,已是不觉得饿了,白玉堂隐在近处树上,晃着腿坐细细枝桠上悠然像个闲人,暗里细看吴期——这衙役当时在瞧见儿子尸身时,的确是一下软了脚跪倒一旁,这表现倒不像装,可促使白玉堂停下,又身藏树上的,是因他亲眼瞧见吴期粗壮脖子涨得通红,将这色彩蔓延上脸庞时,吴期的脖子上暴起一根青筋。

这决计存在不对劲,试想一个丧子的男人嚎哭得如此状态下,如何会有这咬牙切齿一般的憋闷怨愤?会是因知晓凶手何人而怨凶手么?

这疑问,很快便被否定。

始终以手小心抚触尸身胸前衣裳的吴期不像摸索,倒像要藏住甚么。

那厢旁站的几人见吴期哭得苦痛,上前想扶他皆被吴期挣开,有人便劝道:“既已走了,便替他洗洗换身衣裳,也好让他上路哇,嫂子有疾在身还不知道这些,你倒是先想想怎么说啊。”

吴期却只一味抱紧了尸身,悲怆哭声倒渐是小了,似乎已无力平静许多,树上的白玉堂却亲眼瞧见那几下拉扯中,吴遗胸前褴褛的衣裳破损处露出一角牛皮信封,吴期显然发觉,抱紧着尸身粗糙的指头一动,愣是将那信封塞回吴遗怀里。

树上公子曲一只长腿,静静眯起那双勾魂的桃花眼。

此刻,院外小跑来的衙役肥胖短小的身材,他尚提着裤匆忙忙地系,丝毫不管甚么体面与否,一头扎进了人堆抓人便问:“真是吴遗?真是吴遗?”

得了肯定,他竟也嚎啕一声大哭起来,趴在那尸身旁含糊念叨着甚么「看着长大,多好的孩子」,倒是与其他死了孩子的邻家兄弟没甚差别,与吴期相比,分明不是作假。

可变故便在那一刹那之间了,这才摇着吴期肩膀叫着“老哥哥别难过,别坏了身子”的胖衙役一眼瞧清尸身后,泪眼朦胧中睁大眼睛抬袖狠狠抹一把凑近看,遂似不信又使劲拿两只大手揉搓眼睛又看,陡然惊叫一声往后扑通跌过去,失声大叫道:“这不是昨晚那个乞丐?哥哥你昨夜还给过他两个馒头!”

这一声喊,声音虽因哭腔而略有变调,但并不难听出其中字词,不仅是围观的骚动了,便是树上那公子都一下坐正身子,再不复早先清闲。

识得那衣裳样式,识得吴期吴遗的胖衙役贾肃一语便道出这最大的古怪,一个儿子沦落得如此地步,音容难辨,衣裳破落,来至开封寻得守门的父亲,父亲不识,将他当做乞丐赏两个馒头再赶走。

可能么?

显然不是,白玉堂下得树,不顾吴期如何,冷脸蹙眉问那贾肃:“昨夜他二人可对话?”

贾肃陡见公子出现吓得面上土色下意识全盘托道:“昨昨昨晚半夜,吴遗一身破烂要见包大人,那时大人早已歇下若是小事如何能喊?问他有何冤情也咬死了牙不说,一心要击鼓都叫吴哥拦下,斥他一个乞儿不得胡闹,口气虽厉些,可后来又看他可怜,和他出去一直到街口了买了两块馒头……”

话没几句又是一阵嚎哭:“你说我咋就没认出这小崽子来啊!——明明听着声音就是耳熟,白白看他长大十几年啊!……”

白玉堂未语,须臾沉默竟低低哼一声冷笑,低首侧脸望向左旁男子,冷笑问:“吴期是么?吴遗胸口藏的是什么?”

吴期浑身都是一抖,一动不动僵住,只哑声道:“五爷说的什么?卑职听不懂,犬子浑身脏乱没藏什么。”

白玉堂冷冷一笑,抬头一扫对面站的两个衙役,那二人会意,却为难踌躇不敢上前,那公子便冷笑道:“你们开封府不是最重真相明白?此人死得有冤,其父有嫌疑,难不成还抓不得?怎么?还需五爷请得包大人么?”

此话撂得清楚真切,好似有了证据一般,且眼前这公子确实惹不得,虽说这父亲杀儿子简直悚然,却并非没这般的类似传闻,于是那二人难以置信怔愣中脑中又见那公子冷脸模样,遽不再犹豫忙上前左右各架住吴期试图将他托起,可那吴期硬是搂紧铁似臂膀,猛然抬头嘶哑吼道:“他是我儿!我怎会害他!”

白玉堂低笑,墨瞳如霜浸染,偏有不屑裹藏,唇角一挑,又是讥诮,“不会么?五爷倒要问你,你熟悉他么?”

“怎会不熟?他是我儿!!”吴期激动得脸涨通红,脖子梗直唾沫星子乱溅,那手,却仍抱紧了吴遗尸身不放。

“哦?”那清冷嗓音终究是含了笑曲折疑出这一字,旋是那公子讽刺道,“你熟识么?他的音容你皆知么?你若知,昨夜他上门寻包黑子你怎会不知他是何人?即便他面上脏乱你怎听不出他声?便是此人都觉熟悉,你若熟怎会不知?他一身乞儿装扮要击鼓必是鸣冤,你不思他乃逃难而来为求见包拯应有大事,反斥他胡闹一味阻拦,我如何能断定他要报之事与你有关,你忧自家性命宁可弑杀亲子?即便你忧扰了包拯缘何不将这乞丐请进府中好生安顿待到白日再见包大人?吴遗性孝知者具知,你父子二人当日因何争吵甚至这孝子离家,一走便是两年不归?”

几句质问将那吴期问得冷汗涔涔浑身直抖,被人架开了亦手软脚软无法挣开,白玉堂斜瞥他一眼,自拿手中长刀一挑,便将那尸身胸口破衣挑开,露出其中揣的信封。

早已骚动不止的旁人立时又是一声惊呼,扫向吴期的视线顿多几分惊恐或兴奋。

只是谁人也未想见,这上一瞬且无力的吴期下一瞬竟就一把撞开身旁两个衙役扯下假山上石灯里罩的蜡烛不管不顾冲上撞开白玉堂——那公子下盘尚虚浮,这一撞险些跌倒,竟成功叫那衙役将蜡烛整个丢在吴遗身上,信纸燃着,连带尸身衣裳通通燃上火苗逐渐烧开……

要逃的吴期成功被押,尸身虽无损毁,但衣物被烧及许多,信封最终虽得灭火,但已只剩下个零散碎片,残余几字「屋家怨」「必偿命」「耻,奴大冤」「活人葬而」「错冤」能清晰可见,另有一断句,清晰写及「孙武吴刘等七人,连同屋家上下百余族人,为金为权害命百人!」

如此时候还如何可当做是个意外?

这些虽不能说明什么,但连同此人本有要击鼓之前言,包拯自然不能不管。信中言及百人性命被残害虽已足够立案,但根本无法判定是真是假玩笑与否,以及吴期便是有罪,最多也是阻拦办案。信中残句虽提及吴姓,可百家姓氏谁说必是指这一人?吴期无法关押,只得派人看守,不想当夜便枝节横生——吴期没回家,邻家阿婆听闻闲话,担忧吴黄氏而上门却见院里开着门,她怕是旁人先一步进去告之害了人家,又担心这吴期无法及时回来照顾他这有病的妻子,这便入了他屋。

只是阿婆万万不曾想到,屋里被褥隆起,盖住的竟是一个假人儿,她一惊之下撞倒了衣柜,钉着木板的柜门被摔得大敞,从里倒出一具森森白骨!

老人惊倒,竟就如此吓得咽了气。

吴期当即被押,对审讯始终闭口不言,公孙策验尸后断定,尸身性别男,颅骨后有裂痕,疑遭猛击,死因不明,年龄家世不明,藏尸柜内残余尸身脱落毛发及指甲,由此可判定此人死后被藏于柜中由腐败到剩枯骨,时约一年。

吴黄氏失踪,生死不明。

【五】亡灵

“磬竹已查明,各路鬼差都未勾上吴遗魂魄,人间也无其踪迹,绝大可能已自行入了黄泉。”

彼时展昭正伏案,随着话落而将最后那纸公文叠放入批好的其中,自再往后仰在椅背上,趴在他椅旁的公子顺势叫那男人一下吻在腮上。

白玉堂抬爪子捂了那处,斜斜瞥他一眼,长眉轻挑了,惑道:“不是鬼差么?可在吴遗尸身上,五爷确见青黑鬼气……”

“鬼气?”展昭诧异看他,奇怪道,“白日我出门时吴遗身上除了死气,并无其他什么,便是冤气也无。”

白玉堂愣愣半晌,忽闪一双美目,须臾方蹙眉道:“天庭青黑,分明是鬼气之像,五爷原先还道是鬼差,可既非各路鬼差……判官有算漏么?十殿阎王可寻过?”

那男人略颔首,猿臂一伸,便将身后椅上趴的情人搂进怀里,手往下揉上他腰身,面上沉吟,须臾仰首望向腿上坐的公子,“玉堂,你可知青黑鬼气并不仅限于冥府之中?”

白玉堂垂眸,“古墓么?”

展昭这便点头,他往后仰坐,敛眉沉声道:“吴遗信中所说,是那七氏人家与屋家上下百余族人害命百条,这必然已是害死,且入殓,近年来各地州县都未发现有上报百多人亡。”

“猫儿,有些偏远之处并不入户籍。”

展昭无奈一笑,“现下只可当回瞎猫了,暂且将时间定在那两年左右,若无,也只好先寻得吴遗魂魄了,十殿已答应看着,若入得阎殿,定然在生死簿上有名。”

白玉堂搂住展昭颈子往两旁扫几眼,低头道:“我去奈何。”

展昭弯眉温柔笑笑,“别乱跑,安生呆着。”

白玉堂自然未听,否则他也不会去往奈何又掉忘川。

至今日已是第七日,吴遗魂魄仍无下落,冥界暂无动静,尘世也无法寻见这魂魄所在,乃至今日,吴遗头七之夜。

“生死簿上明确写及吴遗死于七日之前,即冬月廿二日,寅时二刻。生魂已散,灵魂未入冥界,人间也无觉魂踪迹,已是古怪至极。”

展昭敛眉道来,白玉堂在旁探首道:“追迹不到么?”

展昭摇头,遂侧头,满面凝重,“倘若今夜勾魂不到,便只余一种可能……只盼不是。”

白玉堂单手支颐,冷脸瞥一眼窗外下弦月,莹白指尖轻扣窗台而不语。

木偶者,贴亡者生辰八字做其身,震而红线断,米水撩黑雾。

女子悲泣,重冤也。

非吴遗者魂魄。

【六】油锅

被架起的油锅上冒的油烟扭曲远处的景,摊前围坐的人家三三两两,偶有哪个抬头扬声道:“店家好没?好没?”

点着人头算着数量,油锅哧啦一声入了几尾鲤鱼,几只龙虾,滚油窜起一股浓烟,金黄泡泡炸开油花。

店家擦一把额上热汗,恶声恶气道:“嚎什么嚎!你干你娘们儿前不要时间努力啊!”

哗啦一下笑开一堆人。

几个女子羞红了脸庞,带着孩子的那些老人捂住孙儿耳朵,骂一句作死,却也不愿就此走开,一味瞧着他窜着浓烟的锅里。

摊前的长街喧闹繁华,正是闹市之中一家无挂招牌的饭点,路人来往,偶有些个在摊前摆开的桌椅上坐下,小二迎上,点了菜。

待到二十张桌椅皆坐了人,不管满是未满,小二对后来者一律点头哈腰道:“满了满了,客官您明日请早……”

一块焦红的铁片将这极大的油锅内一分为二,分割了才入锅的鱼虾与早已煎炸开始的,那店家擦一把额上大汗,起十多个空碗各放酱料,一旁又一铁锅烧着汤,色做灰白,汩汩冒着气泡,已是开了。

却是此刻,油锅后的小楼里,一阵孩儿啼哭伴着叫骂突兀响起,半晌不能停,油锅前那矮壮大汉被哭得心烦,脖子上一条脏兮兮布条被抓起擦去脸上不住淌的汗水,偏头就冲屋里囔道:“臭婆娘别打老子儿子!他要睡就让他睡!”

“你嘴上说得痛快,兔崽子撒你一床屎尿你怎么不收拾!”屋里传来哪个女子泼妇般的叫囔,打骂不见停,孩子哭声反而更大,大汉脸上猛然黑得可怖,但见寒光一耀,一把屠刀「嗵!」的狠狠插在案板上,利刃噌一声划出刺目寒光。屋里女子只因这一声便陡然一静,孩子哭声里,大汉笑三声,恶狠狠道:“你嫁过来就是收拾老子儿子一家活计,脏活累活你他娘不收拾指望老子我娶你干嘛!等老子伺候你个贱货!我儿子爱咋样咋样,打坏了老子拿你贱命!”

屋里再不闻反驳了,大汉哼一声,油锅里几尾鱼翻背调个儿,一只大勺在粗短手指中一转横向往锅中横扫捞过,几只龙虾噼啪响着,裹着厚厚金黄油衣分入碟中。

店里伙计闻着香味儿,口中倒着念叨三声,声止而起锅开盖,舀了米饭数碗,几颗青稞入了清汤,一一入盘出屋,给客人搁置桌上。

炸鱼在锅铲间再度翻身调个,变故生在刹那之间。

那陡然撕裂开喧嚣而来的一声尖利叫喊锐利仿佛锯齿刮在铁上,楼外几人猛惊抬头皆望楼里,大汉亦如是,然而他在回首之际忽见面前油锅上渐大的阴影,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几乎要蹦出胸腔,他下意识里抬头,望向自己的上方。

耳边刹那风起如虎啸,伴着两声嘿嘿怪笑,那黑色物体直线垂落如铁球势不可挡,眨眼已入滚油!

哧啦!

油星猛溅!

大汉脸上烧伤数处,他却形同不知疼痛毫无知觉,愣愣望着油锅里的东西,他丝毫不知他身所在处有阴影再度放大,巨石猛砸而下将那矮胖大汉从上至下顿压在石下,猩红掺着白色脑浆骤然迸溅!

哗啦大响伴着嘶哑喊叫闷闷一同在响,那烧着滚水的铁锅之上只余一双脚曲折在外……

桌椅翻倒尖利惨叫,摔倒的孩童被压在翻倒的桌下椅下,只顾逃命的人们眼里充斥恐惧丝毫不知,抬脚狠狠踩上!

这一脚,血肉飞溅,如身在炼狱入口。

城隍:有的地方又称城隍爷。城隍原意是“城墙”与“护城河”的意思,后来演变为城池的守护神,是负责阴间司法的第一关卡,维系著整个地方的安危,他是冥界的地方官,职权相当于阳界的市长。城隍的宗教观念源自道教,其后与儒教结合相互影响【摘自维基百科】

另外,道教信仰是天帝,佛教信仰是西天佛祖。

儒教是以孔子为先师,圣人神道设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倡导王道德治、尊王攘夷和上下秩序的国家宗教。【摘自百度百科】

【七】瞒天过海

汴京的城隍庙位于城西官道旁,商贩将摊子摆出数里的同时,亦将城中喧嚣延及。

彼时这城隍庙后,那座不起眼的灰白砖瓦堆砌的小屋中,香炉上燃香半根,案前三人,一人做城隍打扮,始终卑躬。

案上一摞书册,表面那本真切写及三字——生死簿。

旁那展开的一本上,几列姓名,其中赫然存在吴遗名姓与死期,展昭沉默许久,敛眉问道:“确载无误么?”

身后始终候着的城隍老爷闻言弓身拱手道:“回帝君的话,生死簿事关重大,断不会有错,因恐有重名者而注明生于何地、来在何处、及死因性别年龄、当时魂魄所在。已离了凡躯的亡灵倘若未碰上前来勾魂的鬼差,都由下官引至黄泉。若说遗漏,好似并不存在,生魂散后觉魂流落墓地,灵魂定然会因凡间阳气过重而下意识寻往黄泉。”(人有三魂,本文中分为生魂、灵魂、觉魂。生魂掌寿命,人死后即消散,灵魂掌管人之意识,死后往冥界,按其今生所做所为分往地狱各处受苦,或是大善者得道成仙,觉魂掌人之七情六欲,人死后其流连墓地,待灵魂轮回转世,觉魂消散。)

展昭无言片刻,倏而侧头,缓声道:“倘若,”

他扬眉顿一晌,引得城隍爷将身又伏低了,方续道:“倘若哪个亡灵过了头七仍未往冥界,又是何故?”

城隍一惊,皱眉间转念思及,惶恐低头,“帝君恕罪,下官这便命人去查。”

展昭颔首,未语,却是一旁倚榻的公子呷口茶,冷挑眉目斜眼瞥来,冷脸道:“生辰八字可相同,名姓若巧,也可相同,但屡次勾魂,勾上的皆不是要寻之人,反是另一个自称吴遗,生于景祐三年八月初八正亥时,因饥饿死于嘉祐元年冬月廿二寅时二刻的女子,生辰,名姓,死法,丧时,皆相同,当真是巧合不成?”

“少主,下官……下官,不知……”城隍老爷额上沁出冷汗,抖着手以袖擦去,生死簿何等重要之物,若有丝毫损失皆有可能致使这阴阳两界气象失衡,各地文武判官虽掌生死簿,最后若有失,责以重罪时城隍同样逃不过责罚,却也无怪这城隍如此惊慌。

展昭合起生死簿,递还城隍老爷,温言道:“无妨,大人下得冥地时,烦将符合这些条件的死灵与其生死簿上条例带上。”

“不麻烦不麻烦。”城隍忙应,遂又惊起抬首,“帝君是要……要少主适才所言那些条件的?”

男人轩眉一挑,弯唇笑得和善,“不错。”

那老人抖着一把浓密胡须,到底是扑通一声陡然跪下,汗落如雨般,“帝君饶命!少主饶命!下官当真不敢啊!”

白玉堂自鼻间哼一声冷笑,侧目瞥他一眼,讥诮道:“你若不敢,此刻所为又叫甚么?”

“少主!”城隍爷俯身瑟瑟抖着,嘴唇蠕动着,惶恐道,“并非下官知而不报,只因前冥王殒灭前下了重令,若有哪个将当日之事述于旁人,必定死于幽冥鬼火啊!”

白玉堂闻言,惊疑抬首望向展昭,那男人锁眉回望来了,遂低头再望城隍,“你只管道来,我保你无虞。”

城隍趴伏地上死命摇头,将汗水洒得满面时,他眼中尽显惊恐,甚至已蔓延至脸上,“帝君恕罪,下官当真不能说,当年有鬼使不过与知情者谈论起,竟也死于烈焰,下官亲眼瞧见,那是……那是亡命咒啊!”

此刻屋里另二人再淡定不得,展昭惊诧间眉间渐锁,低声道:“冥王竟不惜以自身仙骨铸成亡命咒,究竟是因何事?”

屋里一时皆静下了,只闻得指叩桌面的轻响,白玉堂轻颦一双秀美长眉,抿唇斜瞥上座那男人一眼,忽扬手而雪袖翩然扬起,手边长刀锵然出鞘!

但闻城隍一声惊呼,那银刀赫然已架在他脖子上,那眉目如画的公子目光阴鸷冷笑连连,哪还存甚么俊美,分明与罗刹一般无二教人心中惊骇悚然!

城隍老爷被迫仰起头以免让那寒锋割伤脖子,慌乱中却仍咬死了牙:“少主,少主,下官……下官便是立死也不能说啊!”

冷笑瞬息如冰刃刮在老人心口,惊得他浑身紧绷战栗不止,白玉堂腕上一转,长霜刀尖已转而抵在城隍心口,他凑近,笑如蛇蝎,“死于亡命咒,仙骨无存,羁押炼狱永世不得投胎。呵……倘若爷此刻,便让你有此下场,你又当如何?”

“下官……下官……”城隍爷惊恐得仿佛随时都将昏死过去,偏生神仙从不知这感觉,仍是清醒,面对眼前这要挟。他费力吞咽,眼珠转动间身子哆嗦得愈发厉害,还要言语甚么时他眼前嗤的一声竟遽窜起惨白火焰,城隍猛然嘶声惊叫出来,不顾心口刀刃逼迫挣扎着要扑灭,手触上,那袖上胡须上便都窜出惨白火苗,浑身刺痛烫热犹胜针扎蚁噬,眨眼便似已将他焚化!城隍咚地一声磕下头去,已是声嘶力竭:“少主饶命!我招!全招!”

那已转青黑的火焰只因此言,噗地熄灭,城隍浑身狼狈,胡须延至胸前衣袖皆一片狼藉,冥火不见,老人便再撑不住歪倒地上,目光发直。

半晌终归是醒神,擦着额上不住流淌的汗水,城隍惶恐扫望四周几眼,方哑声絮道:“这事已是二十年前了,那时南方天生异像,荧惑乱星光彩大绽,众仙皆道是因帝君苏醒,少主降生,前代冥王殒灭,南方必大乱而起,却无人知晓极南之端,亦是冥界入口。冥王殒灭之前冥界阴风大起,与冥界结界相克,冥王为保冥界而亡,如今冥帝登基当夜,生死簿上骤多数名生灵名姓家世,可这些,本不在轮回台的名册之中!”

展昭诧异抬眼,尚未及问话,那身上始终淌落着如雨大汗的城隍老爷竟陡然瞪大眼睛,无比恶毒怨愤地瞪着展昭,几乎要生生撕裂眼眶,他张大嘴喉间嗬嗬喘着,好似费力至极,那旁坐的二人立时觉得不对起身,却仍是迟了——

从城隍口中喷出的幽蓝火焰形同鬼魅魑魍摇摆身躯,呼啸着涌到某个高度了蓦然回落形同鬼影将城隍整个身子包裹在自身,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城隍口中到底是成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了,可那已燃烧如焦木的身体似枯骨,轰然碎裂崩塌。

男人紧紧搂着那要上前的情人,掩了他的眸低低地艰难道:“来不及了……”

早该发现,城隍浑身流淌的汗水已不正常,由体内烧至体外的幽冥烈焰,哪容得旁人救治?

内脏连同内丹,皆在城隍流汗之时烧毁殆尽,冥火无处可烧了,便破体而出。

行在归途,一路沉默,两旁喧嚣都若被真空,隔开两方天地。

“二十年前……”

展昭低声开口,侧首望向身旁情人,“谜底在二十年前,定与那阴气有关。冥王能称王,定然不弱,那阴气有何本事能让冥王自毁仙骨铸成亡命咒,阻的却是冥界知晓这一切的神鬼之口?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

余下的话显然道出略显艰难,展昭暂时顿住了,白玉堂却接道:“这阴气他知晓来源,宁愿永不超生,也要护它周全。”

展昭默然,忽觉白玉堂冰凉的手攀上,先行抓了他的手,男人便反手牵住他,倏而弯眉轻笑,“总会知晓的。”

白玉堂却仰头,蹙眉道:“一个吴遗,怎会牵出这些东西。”

他似乎抱怨,展昭却转瞬领会,他略颔首,弯眉似笑,尚未言语甚么街外突起骚动,才转入巷里的二人在同一瞬回首,亲眼瞧见街尾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而过时,那街对面站着的妇人躲避不及猛然被卷入其中!

骨骼断裂,血肉飞溅的声音那般清晰,被拦腰辗断的妇人大睁一双惊恐的目,她仍能抬手,对路旁因极大的惊骇而傻住的路人张开嘴似要呼救,那声最终仍是哽在喉间,一头栽倒下去……

那拖着妇人下肢的马车在狂奔至街尾时终究停下,车夫哆嗦着嘴唇死死瞪着自己车辙上挂的一只血肉模糊的脚,遽尔绷紧身子一下昏死过去。

【八】鬼差

老人神经质地比划着,她嘴里喃喃着说:“像这样……无常二鬼手里的哭丧棒挥过来,嗤!嗤!两下子,一个人倒下去了,勾魂锁拖在地上,嗤啦!嗤啦!好难听,锁上锁着好多鬼魂,它们在哭,在喊,这是地狱,不是地狱……”

眼前袅袅飘起烟雾,老人的亡灵在烟雾中淡淡显形,散了七魄,老人显然已不似正常人那般了,痴痴傻傻,疯疯癫癫,言语中所述都难以问清含义。于是展昭便打散了烟雾,老人的亡灵顺着这烟雾,一同散去。

在此前的两个多时辰里,这汴京城内已先后有六人丧生,皆在一日之内,且死法,难度系数甚高。

一个不足七岁的小小孩童,不知何故于二楼摔下,楼下正是自家父亲武尚鸿摆的饭点摊子,那架起的油锅竟做了这要了他性命的凶手,小孩自楼上摔下,正正跌入这烧着滚油的锅中,锅里竖起的铁片将他的头颅与身躯一分为二。这小楼靠倚着五丈来高的小背山,几日来刮起的邪风吹松了小山上的巨石,那巨石好死不死,与此刻滚下,过了屋顶,正正砸中这亲眼看着自家儿子死在锅里的武尚鸿,腔子里脑浆迸溅了,血液飞溅,整个人被那巨石以根本不可能办到的程度从上往下,压得血肉模糊,不成型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哪个食客脚下,这一滚,人群顿时四下逃散尖叫撕心裂肺。

最是古怪的,莫过于武尚鸿的妻刘氏,当时目睹之人皆道这妇人在武尚鸿被砸死之前自跨出二楼围栏纵身跃下,上半身整个陷进油锅旁的铁锅里,其中正沸腾的骨头汤将其活活烫死。另有两个小孩,可说死得极冤,目睹这一惨剧的除却路人,便是在摊前等着用饭的食客,小孩有三五个,或由老人带着,或是随父母一同出来,武尚鸿的头颅滚到桌前时食客惊惧中四下逃散,有个老人误抓了别人的小孩便往外逃,一脚踩中哪个翻倒的桌椅试图挤过慌乱的人群时脚下一声哭叫伴一声闷响,事后方知他踩中的竟是自家孙儿,另一小孩被堆积在摔倒而叠压的人群之下,被生生闷死。

闹市之上丧命五人,另有一女子于汴京城西死于惊走的马车之下,车轮过时将这女子拦腰辗断,下半身卷进车辙之中——这是致使马车最后停下的原因,彼时集市之上,马车过处血迹斑斑,血痕蜿蜒丑陋的痕迹,残破的内脏零碎在各处。

有识得者曰,妇人黄氏,夫君乃开封内守门衙役,吴期。

八日,谜题愈大。

为了一个卧病床榻的吴黄氏,邻家寻上门的阿婆一命呜呼,阿婆武孙氏,系武尚鸿母亲。

本该两年不起而卧病榻的吴黄氏不知何时失踪,重病与否现下都无法查清,八日之后现身城郊集市,即亡。

或许唯一能解开这谜题的吴期始终闭口不言,在认尸之后狂性大发意图自尽,头虽破裂,却已无性命之忧,事毕仍无言,怔怔对着墙一字不语。

包拯在不知第几次提审吴期而无果后,摇头叹了一声,公孙策在其后,抬头道:“大人,若吴期仍不开口,何不用游仙枕,往冥府走一遭?”

“本府何尝不想?”包拯目视前方,又是一声缓叹,“吴遗书信呈上第二夜,本府便去过了,生死簿上有吴遗性命,其魂魄却不知去向,十殿阎王曾道,冥界少主当日也寻过吴遗,同样无果。”

“冥界少主?”公孙策难得困惑一回,“是何人?他怎也在寻吴遗?”

包拯便摇头,“冥界少主乃冥帝幼弟,他寻吴遗作甚本府未做细问,若连他都寻不见吴遗魂魄,此案定然又是不简单。”

公孙策顿一晌,忽而会意,捋着长须好似试探道:“大人以为,这吴家与武家除了是邻家关系,定然还有旁的什么是外人所不知的?”

包拯眯着眼一笑,“先生果然聪慧。”

一语顿了,包拯敛神沉声道:“本府也不过如此猜测罢了,想这吴遗之死,竟牵出武孙氏之死与一具无名尸身,八日未过,武家上下无一存活,唯一失踪的吴黄氏终是现身,却已死于集市,死因又是如此匪夷所思,先生难不成就未如此想过?”

公孙策拱手,笑似狐狸,“大人过谦,学生若有思及,大人定然也如学生般聪慧。”一笑而过,他复敛笑,锁眉道,“大人言下之意,是指吴期本该丧命?只因关在这开封府,凶手无法行凶?”

包拯颔首,侧首看向身旁道骨仙风的书生,“先生可知本府审过乌盆一案?那乌盆内附冤鬼,本府原先不知,只当那老人家戏耍于本府,平白打了他几板,后不也得了证实?”

公孙策一愣回神,诧异道:“大人疑这凶手,并非活人?”

包拯哂然,大步而去,“眼不见,便不可将一切疑点皆掐灭啊。”

展昭默然随在二人身后,见包拯离去了,他便悄然退下,一路敛眉回了北厢。

星主亦觉凶手非活人,这凶手,定然不再是人间之物。

今日一早在城隍庙外所见,那意外他本是可将这妇人救下,奈何在他行动之前倏忽被白玉堂抓了手阻去动作,他遂也瞧见妇人身后站的鬼差,手中哭丧棒,勾魂索,这妇人分明阳寿已尽,倘若救下,便是乱了阴阳两界的天枰。于是他便未动,但若在此前知这妇人身份,他断然不会就此看她死去,且在几个时辰之后,亦证实了他此举的后果严重性。

吴黄氏魂魄,不在冥界!

彼时他二人在集市上瞧见的鬼差做无常鬼打扮,可阎王底下那无常二鬼今日根本未曾离开过冥府,又如何会勾上吴黄氏魂魄?天地之间,吴黄氏三魂七魄皆寻不得丝毫踪迹,与吴遗魂魄何其相似?当夜一经核实,汴京内十日丧命八人中,有七人魂魄遍寻无踪。

武孙氏卒年八十一,因惊惧而心脏骤停,故咽气。

武孙氏魂魄存在,或可说是巧合,当日卑职随前辈前往时挑上这老人家,他教卑职勾魂时,正是卑职所勾上的魂魄。新晋的鬼差如是说,他卑躬屈膝,对上首二人不敢直视,诚惶诚恐。

“武孙氏魂魄被勾上时确有不对,三魂七魄只余一魂命魂,七魄不在,仿佛在她来前,魂魄便已在消散。”

鬼差口中所道的来,是指来往冥界,即是死意,余下的问题他一一答来,直至被挥退,他仍僵着那张死人脸,以勾魂索拖住武孙氏灵魂,眨眼消失在屋中。

鬼差去了,屋里便只余二人,展昭盯着已散去浓烟的案台,锁眉不语,白玉堂斜斜倚着软榻,单手支颐,许久方听那公子淡淡道:“武孙氏过世,武尚鸿怎有心情开他的铺子?不守孝么?”

男人扬眉,有些讽刺地笑,“武尚鸿并非孝子,对其母厌恶至极,倒是吴期对武孙氏照顾有加,因此他二人虽为邻里,却不和睦。”

白玉堂略蹙了蹙长眉,未语,倒是展昭沉着张脸,缓声道:“武孙氏记忆尽散,她所述,应当是死前所见。”

“当日勾魂的二鬼并非无常,也无哭丧棒在身,她所言……”公子侧首,懒懒抬眼,唇角一挑,似笑非笑,“今日那无常身上,有哭丧棒,有勾魂索,还有鬼气哦。”

展昭一笑,遂垂眸,神情已陷烛火阴影中。

“害命百条,古墓……”

少顷,他轻声呢喃,窗扇在风里细晃,卷入屋中,倏忽烛火熄,屋里再无二人踪影。

【九】双局

幽冥曲径,鬼火熠熠,庭院深深。

鬼奴踩着软靴连滚带爬又是几步紧走,闯入大殿的鬼奴一下伏首在手背,怪异的嗓音若利刃刮在金属之上,他急急道:“王上,南宸帝君与少主来了!”

王座上的黑影静默一晌,鬼火映照不及的昏暗之处,那双眼眸好似黯淡,低声喃喃道:“到底是来了……”

却说不清究竟是个甚么情绪,似乎失望,又似欣慰,无比古怪。

鬼奴仍伏在地,应道:“来了,是来了,这回来的是真身,并非真元,老奴来前帝君与少主已入鬼城,此刻大约已入宫门了。”

空旷大殿一阵沉默,须臾才闻那空灵的男声缓缓道:“吩咐下去,集各方生死簿,轮回册,速速理清交于少主。入殿者,只允南宸帝。”

鬼奴死气沉沉的眼眸中分明一惊,遂伏身,“谨遵帝命。”

冥界长久、永是如一日的夜幕始终如一,北方天空,悬一轮血染圆月,星子三两,稀疏黯淡。

这本是冥界大殿的所在,此刻只剩一方一望无底的黑深洞穴,这失去的地面,正被两方虚无的力量托着,升上了半空,冥界大殿在其上,碎石脱落,正正砸在这公子所在的前方几寸处滚动几下,悬在洞口之上,终究坠入其中。

一落无底。

飘起的尘埃缓缓回落,掩面的雪袖被收回了,公子紧颦一双长眉,红唇抿做倔强的直线。

血月之下,公子面上早已敛却惊愕,袖下长指紧攥,如画眉目间刹那掀起煞气如骇浪,美丽的脸庞骤然无比可怖。

不允他进去便罢,竟还惧他偷听,做得如此小心?!

旁候的鬼奴面上无甚表示,可他不住战栗的双腿却真切暴露他此刻面具下藏住的情绪,阴木下黑色树叶飘零,仿佛后知后觉的才知,这冥界,暗无天日。

引魂花开的两岸,忘川河水以血水冤气承载这曼珠沙华,花开如血,拂动似血流。

这冥界能开的花,便只余这彼岸了,千年万年不凋零的树是黑色,大若要参天,唯一明净的,只有此处池中水。

被献上的生死簿轮回册整理之后汇在这天书石上,鬼奴恭恭敬敬在旁候着,端茶送水。公子软软倚在罗圈椅中,漫不经心在看。

不允他入殿旁听,是他意料之外,可此后又命人送上生死簿,却可说超乎他与展昭的预料,来前,他们本当要生死簿必然艰难,可若给得这般轻巧,就必然表示这生死簿上已无线索……

垂眸的公子轻敛长眉,心下百思,倏而微眯起眼眸,冷脸道:“除却疆场之外,冥界可在极短时日内于一处收过上百亡灵?”

公子身后一字摆开了椅,十殿阎王分作其中,乍闻那冷面的公子问来,稍有停顿了,便听其中一个起身,拱手道:“回少主的话,有些帝王死后,陪葬而死的可能算上?”

眼前斜坐的公子无言,惊得那开口的阎王一下作揖,小心坐回位上,此后竟是半晌无言。

冥界阴风卷落阴木上残叶时,水中漾开涟漪,悬浮在半空的冥殿有半圈水纹也似的火红星光在那一瞬,似乎柔亮许多,却不过似乎而已,只因此后,星光愈发暗淡,只惜无人瞧见这些,引魂花瓣随着这风四处飘零,一瓣落他漆寒发上时,这时间、天地,都好似静止。

四年前的那一日,雪衣的少年亦在此湖畔,身后来的年轻男子面如冠玉,唇畔一笑,恰若人间三月里的暖风,分明是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偏生是温雅。他闻旁人福身,毕恭毕敬,唤一声「帝君」。

二十年前荧惑乱星光芒大绽,天帝急召天界上百卿家,凌霄殿上等来的消息,不是荧惑星原何大亮,而是这早已沉睡千年的南宸帝君一朝苏醒,时隔千万年,携剑再登这凌霄殿堂。

同一时,紫薇命宫之内,贪狼、七杀、破军三星会照做杀破狼格,本已黯淡的天煞孤星大亮。合称两大绝命的命格杀破狼与天煞孤星齐齐显形,荧惑乱星光芒胜过紫薇帝星,这荧惑,乱的是六界中哪界?

似乎在当日,这便有了结果。

冥王殒灭,冥帝登基,荧惑星,暗。

除凡界外,余四界不知者皆盛传,冥帝弑杀生父,夺帝位。

这便是冥界之外人为掩下的流言。

那暗色的树叶终究是飘零入泥,衣裳摩擦之声后,后座不知哪殿阎王起身作揖,小心道:“少主,有一件,虽不可算作是一处勾上的魂魄,但在凡界二十年前,枉死地狱曾在一月之内收入上百亡魂。”

始终沉默的公子此刻闻言,眉间一跳,长眉顿时紧锁,“皆因自尽而亡?”

“不错,这些亡灵送至殿上清点时,小王误以为这些亡灵尚未为自己生前所做罪孽受罚,因而发往孽镜地狱,但不出一日,孽镜地狱便将这亡灵送回,小王才得知这上百亡灵生前除却害己性命外,并无作甚恶行,只因这无罪孽的亡灵数量大过往年,集中至此,小王这才记下。”那人应来,遂低首又道,“况此亡灵皆是同姓……”

“同姓?”陡然觉察不对,白玉堂起身侧首,敛眉时面上已是凝重,“上百亡灵,皆是同姓?”

阎王躬身,将手平举与眉齐,“少主所言不错,亡灵生前所姓皆是……”

轰!!——

一声巨响骤然截去此人话语,那本悬空的大殿猛然坠下砸在地面,两扇三丈来高的殿门轰然飞往远处,将殿外哪个冤魂死死压住,一时尘烟滚滚迷蒙视线,尘烟弥漫之前,仰头之人鬼皆真切瞧见半空两道身影酣战一处,刀剑撞击时声做锵然火星四溅!

椅上软坐的公子惊起,转瞬化作白光朝那处飞掠而去,却迟,惊雷般巨响乍起!

尘烟散,冥殿周遭,做狼藉废墟。

塌一半的冥殿碎石上,黑衣的男子嘴角溢血勉力撑身而起,颈子前一把长刃旋即抵上,森冷剑锋直逼脉动。执剑的男人凤目半眯,温文不见,尽显凶煞!

数步开外,那雪衣的公子险险赶及,此幕入眼,眸光一烁,他蹙长眉似乎难以置信望向那长身而立的男人,那人执剑,若有所觉缓缓侧头,视线对上的瞬间,男人勾唇,挑一抹复杂笑意。

地上显然已受重伤的男子咳呛一口鲜血,旁那十殿阎王与鬼奴皆惊唤一声王上,却在展昭手中长剑逼近与冥帝颈间距离中而乍停了步伐。

“展昭!”

面上暴虐一起,无法止歇的怒意叫那公子手间幻化出白雾,锵然清啸,长刀陡现!这一声怒喝尚未来得及接住下文,显然仗败的冥帝蓦然仰头不顾喉间咳血大笑出声,不待旁人回神,他便转头牢牢盯住白玉堂,唇角绽开温柔笑意,轻声道:“泽琰,杀了他。”

“哥……”白玉堂只这一晌的犹豫停顿,白锦堂已然锁眉,凶狠了面,一字一顿:“泽琰,我说,杀了展昭。”

公子抿起红唇,雪袖才扬他欲攻上,眼前那男人倏地化作星光一散,再聚拢时已是挟了白玉堂往后一跃退开数丈,他一笑,无比温和,“冥帝之令,怕是玉堂无法应你。”

言罢竟就如此凭空不见。

冥帝瞳孔骤缩,脚边长刀被挑骤然破空而去,伴着这利刃牢牢插入鬼城城楼之上的闷响,冥界之内阴风陡然狂暴!

绞血令,冥帝令箭:杀南宸帝者,相让冥界帝位!

最通俗的说法,大约就是地狱十八层,另外那些八寒八热地狱大叫唤地狱以及其他零碎小地狱本文暂不会涉及,所以不加描述。然后,前文有提及的枉死地狱貌似是第十三层还是十四层,忘记了,入了这地狱的人都是生前因某事而自杀。冥地有言说,得凡躯而轮回转世是乃不易,此人这般不珍惜这机会,那么就不配为人,所以任何死于自杀的,在为生前所做罪孽而到其他地狱受完苦后,就入枉死地狱,其后就别想再投胎为人。六道之内,还有畜生道什么的……

孽镜地狱,其实和十殿阎王中一殿秦广王殿中的孽镜台功能相似,人生前做过什么坏事,在孽镜前一照,就必然显形,随后再送往各殿掌着各小地狱的阎王底下受罪,或是发往地狱各层。但因有俗语说“孽镜台前无好人”,如果用上孽镜台,就与前文所写及的亡灵有矛盾,所以不用孽镜台,而用孽镜地狱,至于秦广王【望天】反正他也没出来

【十】何人做戏

自身后传来的冥帝的令都因了阴风而愈显凄厉,看似被挟、实则叫那男人温柔揽住的公子担忧回眸要望,却让展昭先一步略抬臂膀,捂他眼眸:“莫回头。”

白玉堂蹙一双眉,抬眼望去间忧道:“可大哥……猫儿?!……”

视线里现了那人脸庞,他惊诧断了前话接上转折,展昭未让他言尽,便弯眉一笑,分明温柔,眉目间却无端显得苍白,“玉堂,你该信我啊……”

冥府之端,鬼判冥使皆在匆匆聚集,如临大敌,展昭艰难躲过这几乎随处可见、随时可凭空出现的鬼臣,隐在城墙后仰头一望近乎百丈高的城楼,他飞身而上。

搂着怀中公子,男人一头撞入某间大开的屋内,看来已是精疲力尽。无人知这屋内一面镜,曾几何时清晰倒映何人勾起的唇角。

墨蓝的广袖一扬,则一节闭闩落,臂间尚箍着情人细修的腰肢,此刻挨着墙,男人软下脚缓缓滑落下,连带那公子一同半跪下,白玉堂挣开他臂膀,蹙眉才唤一声猫儿,眼前那人却连此身模样都难以支撑,险险变幻数次,到底是身着锦衣,发半束于冠。

白玉堂一愣间略垂首,好似思索甚么,待他抬首时,眸间已冷,面色已沉,他轻轻挑眉,低唤道:“展昭。”

那人望来伸手了,白玉堂牢牢看他,仿佛杀人的视线。待陡然挥开他手他甩袖起身,却踉跄倒退数步,锁眉冷面,眉间阴鸷狠狠瞪着展昭,恨声再道:“展昭!你竟当真要我兄长性命!”

展昭怔愣后,唇角缓缓勾起,仍是那般温和,声依旧低柔:“玉堂,你当知晓我若要杀他,易如反掌。会这般,只因冥帝言明先逝冥王魂散四处,附于冥地生生不息,若要谈及二十年前而不叫冥王知了,只有先离了地,行将冥界皇城中时日静止。你应记得当日我说过,此法逆天。”

公子怔然,望他仍不上前,美目间眸光闪烁分明不信,展昭轻笑,缓声续道:“我将时间暂时静止,除却殿上我与他,凡入皇城者暂无谁可动,没曾想……冥帝欲趁此机先行伤我。”

言罢他抬眸,似笑非笑,“玉堂你说,此时我能叫他得逞了么?”

“你……”白玉堂呓语出一字,瞳眸一瞬涣散,膝下一软他仰面栽下,展昭抬袖,将他接得满怀。

宽厚手掌轻抚怀中情人的脊背,展昭缓缓抬眼,望向房里那面唯一的镜,晃晃映着这屋正对城外一扇紧闭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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