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大病(1 / 1)
清晨刚刚亮起,我慢悠悠地在汤泉宫里散步。平日里我都不喜欢随皇伴驾,总觉得辛苦疲惫。可如果是来汤泉宫,我倒觉得心情舒畅。这里的温泉水总是能够让我长松一口气。尤其是这个月,我总觉得身子特别酸软。
正当我往回走时,就听见院子里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浑厚嗓音正在循循善诱。转过树丛,果然看见世民抱着丽质观赏着春天刚刚冒芽的嫩叶。
世民低头望着扎有顶头小辫的女儿,正在耐心地跟她解释,她不是小牛,不能乱吃树叶。吃了树叶,她会肚子疼,会生病。
我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丽质不过才一岁多,说话都不全,怕是难懂他的意思。
果然,丽质一转头,又抓了一把嫩叶要往嘴巴里塞。
世民立刻抢了下来,故作生气地瞪着女儿:“你真的是一个牛犊啊!喜欢吃叶子!”
“叶叶叶!”丽质笑得直咧嘴,扑倒在父亲怀里:“牛!”
世民给她逗乐:“那以后就叫你小白牛!我家白胖白胖的小白牛!”
丽质也听不明白,笑得直点头。
“哈哈哈!行啊!以后就叫她白牛!”我实在忍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来。谁能想到呢?平日沙场里让人闻声丧胆的秦王最后输在一个小女娃手里。
世民转头看了看我,又瞧瞧女儿,指着我对女儿说:“看!你娘来了!你娘可坏了,一大早就不管你自己出去玩了!”
我疾步上前,用力打了他一下:“臣妾怎么敢?我是去洗温泉了!等会儿我们就回长安了。一回去我们还得去裴寂裴大人府上。”
我说着从世民手中接过女儿,轻嗅女儿身上淡淡奶香,心中无限甜蜜。
世民不以为然地皱眉:“为什么那么早回去?吃了午饭回去也不晚啊!而且为啥要去那个人府上?”父皇和太子昨日就回长安,只留下秦王和齐王两家在行宫玩耍。
“裴大人的母亲过寿,我们能不去吗?”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不喜欢裴寂,因为世民总觉得是他害死了刘文静。但父皇就是喜欢裴寂,总是对他特别地宽厚。尤其是这几年,父皇觉得自己日益衰老,对青年时结交的朋友越发看重。
裴寂邀请我和世民一起赴母亲的寿宴,也未曾不是缓和他两人关系的机会。
世民瘪了瘪嘴,孩子气地扭头到一边:“要去,你去!我不去!”
我叹了一口气:“可人家邀请的是我们啊!”
“我一个亲王,去给他一个臣子拜寿,岂有此理!”世民一挥袖转身走进房里。我急忙上前去追,可是手里抱着女儿,实在跑不动。
女儿给颠地呵呵直笑。
世民闻声停下,转头看到后走了过来,从我手中抱过女儿。他似乎还是不甘心,又对我哼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生气,转头继续让我追。
我知道他又开始耍孩子脾气,也不理他由着他自己冲进院子里去。
我刚一进门,就看见世民对着围上来的宫人发脾气。他对着帮他脱靴子的人就是一脚:“笨死了!”
那一脚确实用力将宫人踢得老远,其他的宫女下人都吓得连忙跪下,不敢做声。
我上前对另外一名宫人说道:“还愣着干嘛?”
宫人们立刻机灵过来,上前将世民的靴子拖去。世民抱着女儿上了行廊走进房间,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慢慢拉开门走了进去,就看见世民将女儿放进小床里。我走到他身边,轻轻依偎在他的肩头:“今天太子妃也会去,我不过是去露个面。等夫君回长安时,我一定已经等候在家中了。”我边说边将他赌气的脸挪到我这边,与我对视。
世民看着我许久紧紧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我只是不愿意你受委屈。”
我搂着他的腰:“我没有!”我是说真的!因为有他这句话,我没有。
世民抚摸着我的脸颊:“那你坐我的马车去吧!这样你也不会难做!”
“好!”我甜蜜地闭上眼睛。
世民是明白此次是与裴寂和解的好机会。如果他贸然前去不但失了面子,也会让父皇生疑他是不是拉拢群臣。如果我是只身前往,明显的敷衍会让裴寂更加觉得丢面子。如果我坐着秦王的马车前往,那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秦王的使者,又是他的妻子,给予裴寂的重视又是另外一番意味。
裴寂出身微寒,格外讲究这些礼节。
除了月灿年幼,我本来要带着孩子们一同回去。可是孩子们喜爱玩耍,世民更是一个贪玩的人。父子玩得不亦乐乎。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行李都安排妥当,可是承乾和青雀耍赖,世民又把孩子们留下了。我看他们的笑脸,顿时觉得要他们回去的自己成为了坏人。我也只能点头同意。
我坐着马车里揭开帘子,回头看着孩子随意挥了一下手便转身缠着世民玩耍。
我的一对淘气鬼!我笑着摇头,放下帘子,靠在车里囊团上闭目养神。马车慢慢颠簸着,我也渐渐合上眼睛。
这个梦很迷糊,周围的环境都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谋生。直到我看到了那片荷花池,才猛然想起这里是荥阳老家。就在这时,我看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坐在荷花池边哭泣。
她哭得好不伤心,那阵阵哭声含着委屈,又带着哀怨。
我正要上前问她,突然一个人拉住了我。我转头一看,竟然是月灿。她还是那么有朝气,一脸的严肃带着独有的威严。
我又惊又喜地拉住她的手。自从她去了边关,我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了。
“月灿……”
“你快走!”月灿厉声对我喝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月灿一边说一边将我拉离池边。我几乎要被她的蛮劲拉得摔一个跟斗。这时,另外一个人也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不准走!你不准走!”那哀怨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
我转头一看,浑身像被淋一通冰水。那人竟然是大哥的第一任妻子何秀云。她披头乱发,脸色惨白,脖子上带着明显的血痕。
她尖锐的嗓音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我不许你走!你们都富贵了,凭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我恨你!我恨你们!”
我吓得浑身瘫软在地上。何秀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几乎要将我和月灿一起拖着荷花池中。
当我瞧清楚荷花池里时,浑身僵硬起来。那里面根本不是荷花,而是一个个头戴花饰的侍女。她们一个个眼色哀怨和何秀云如出一辙。而里面最为哀怨的一双眼睛,也是我最为熟悉的人——由覃。她向我伸出手,手上还带着血。
“姑娘……姑娘,救我!”她离我越来越近,我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血腥味。
我想要喊叫,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能任由何秀云拖拽着我。
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对着何秀英抓住我的手就是一咬。
何秀云痛呼着放开了手,男孩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对着我大吼:“快走!”
这孩子是谁?他为什么要救我?
月灿抓住机会,几乎是拖着我向前跑去来到一个悬崖。她认真地看着我,眼色中流露着哀求:“二嫂帮我好好照顾孩子和柴绍!”
何秀云的尖叫声越来越近。
我正要回头看时,被月灿一把拦住:“别看!快走!二哥在等你!”她说完,猛地将我推下了悬崖。
我惊呼着坠下悬崖,看着月灿坚韧美丽的面孔离我越来越远。
我猛然从马车里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我刚一醒来,就听见马车车夫的阵阵惊呼。
四周突然响起了喊杀声,我还来不及回想梦里的诡异,就被开始急速逃跑的马车颠倒在囊团里。
同我一辆马车的尚宫和宫女尖叫成一片,突然一支箭射入马车内正中一名尚宫的胸膛。众人更是惊慌。就在宫女和我相互碰撞时,我仿佛能感觉到马车已经失去了缰绳的控制。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推开了车门,发现车夫已经被箭射死了。
我也不知道马车要跑哪去,我正准备往旁边跳去,却听见了车厢里女人的痛哭声。我咬咬牙,想起了由覃哀怨的眼色。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做这个孽。
我将车夫推到了一边,回忆着不知道多少年前长孙海曾经在我面前驾驶马车的样子,勒紧了缰绳。但马匹太多跑得太快,即便我的掌心已经勒出了一道道血迹,但依旧无法控制马车。
这时,一个黑衣人骑着黑马从矮树林里窜到了我旁边。我与他紧紧对视着,我看着他举起了长剑。
我一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拉缰绳,马匹突然向他撞去、
他必定也没想到我突然来这一手。车厢的硬木正撞到了他的马头上。他惊声下马,伴着他的惊呼声,马车一颠。马匹跑的太快。整个马车开始倾斜。
我突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然后是一阵闷痛。我想自己摔在了某块石头上。我痛得几乎要昏迷过去。我看着宫人和尚宫从车厢里爬出来,惊慌失措地向我跑来。
我很想很想撑到世民来到的时候,我想和他说,别担心,别惊慌,别着急。
但我真的好累,累得合上了眼皮就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场大床上。周围的人一阵阵惊呼,然后我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搂住。我发现他穿着丧服,我张开嘴却虚弱地发不出一点声响。他只是流泪,他一直在说对不起,一直在说。
我好想抹去他的眼泪,好想告诉他我没事却无能为力。直到他把一碗药喂进了我的嘴里,让我再次陷入了睡眠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总是昏昏沉沉。世民似乎在我身边,又似乎不在。我已经分不清楚了。哥哥的身影总是在我周围徘徊。从尚宫们的丧服,我似乎知道某个皇族已经离开了人世。而我从那个梦里隐约能够知道那个人就是月灿。
那个勇敢,开朗和坚强的月灿离开了!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也一并离开了我。可我真的太累,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日,我半梦半醒中看着哥哥坐在床前的疲惫神情,默默地流眼泪。一直的沉睡,我都不知道是药,还是我自己。因为每一次醒来,心里都是浓浓的哀伤。这股哀伤太伤心,让我不想面对清醒的时刻。
可就在这迷糊中,哥哥的表情依旧是淡漠的,只是一滴眼泪从他眼角坠下。坠下的速度太快,我几乎看不清楚。
哥哥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
这时尚宫再次端上了一碗药,让我继续沉睡在梦乡中。
而我却再也没有梦见过月灿。
就在我半梦半醒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个晚上,我醒来了,格外的清醒。我发现床头一双赤红的凤眸正紧紧地盯着我。
我转头看向他,张了张嘴,他立刻要往我嘴里灌药。我摇摇头,暗哑着嗓子:“水!我要水!”
世民立刻倒了一杯水给我,慢慢地喂给我喝,动作温柔地像是爱护最珍贵的宝贝。
我喝了水,总算是好多了。我抬头看向屏风,尚宫们还在屏风外休息。
世民依旧是紧紧地盯着我,我转头看向他,抚摸他的脸颊:“怎么?为什么不睡觉?”
世民顺势摩挲着我的掌心,听到我的话,身体一僵,突然凑到我面前,认真地带着一股痴狂:“我们回荥阳,好不好?”
“荥阳?”我脑袋还是顿的,不太能理解他的话:“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不是突然!”世民突然发起狂来:“我们本就应该回家,不是吗?不要天下,不要军权,我们一家人回家去,回到我娶你的那片桃林去。”
“夫君,这要从长计议……”我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只能如此安抚他。
世民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要等了!我们明天就走,还能看到三月的桃花,就像我娶你的时候那么美……”
“那,父皇呢?□□呢?天策……”
“我们统统不要了!”世民几乎像个孩子似的闹起了脾气:“我要和你回去看桃花!还有我们的孩子……”
“秦王!”我厉声打断他,企图唤回他的理智:“你是天策将军,不能说走就走!”
世民兴奋的面孔顿时呆滞了:“你还是舍不得!”
“什么……”我不明白世民他到底怎么了。
“你舍不得这里的所有!”世民猛地将一锤旁边的茶几,将它击个粉碎:“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我们一定要……”世民的动作惊醒了外面的尚宫。
尚宫正要进去却被世民一声厉喝:“给我站住!”尚宫站在屏风外不知所措。
世民绝望地看着我:“是我害了你!”
我摇摇头。不是的,这不是他的错!
世民站起身,僵持的身体几乎让他摔了一跤。他连忙扶住一旁的柜子,他背对着我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说得对!”他声音慢慢传来:“作为秦王,我早应该独自居住。”他慢慢转过身,看向我:“我会搬到书房去!”
世民说完以后,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屏风,冲出了房门。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尚宫们已经围住了我,往我嘴里塞进了另外一碗昏睡的药。
我又一次陷入熟悉的沉睡中,但我的心也在闷闷地痛着。
其实,我真的很想告诉世民,别走!别离开我!可我无能为力。
当我能够真正清醒下床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月灿已经按照她的遗愿,以军礼安葬。马革裹尸一直是她的理想。
我穿上丧服,坐着马车来到了驸马府。不出意料,大门紧锁。我让青儿去问一个门。过了许久,下人这才打开了一个旁门。
我下了车,这才发现院子里一片萧条。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冬天似乎还停留在这里。院子里没几个人,即便有也是老人。宫人们早不知道去哪了。
“舅母!”一个带着暗哑嗓子的声音将我拉回到眼前俊秀的少年。依旧是熟悉的凤眸,此时却充满的悲伤。柴哲威的性格最像世民。他扑到我怀里,痛哭失声:“舅母!阿娘、阿娘她……”
柴令武紧跟着哥哥,也拽住我的裙角:“舅母,阿娘真的走了吗?”
我看着令武似懂非懂的眼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拜见秦王妃!”柴绍沉稳的声音将我从不知所措中解救出来。他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哲威、令武,还快行礼!母亲是怎么教你们的?”
兄弟两这才松开,规矩地跪到父亲身边,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秦王妃!”
“快快起来!都是自家人!”我连忙让周围的人扶起他们。
我这才看到了柴绍的脸。我几乎吓了一跳。柴绍依旧是威武和优雅的,只是毫无生气。他的灵魂跟着月灿离开了。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的光,没有一点的神。哪怕他现在看着我,也完全没有在意。
“柴绍!”我心里的哀伤再次涌上了心头:“你别这样!孩子……”
柴绍冷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孩子,你以为我还会站在这里吗?” 他说完转身离开。
柴哲威沉默不语似乎早已经习惯父亲的冷漠,但令武明显是受伤了。他上前紧紧抓住我的裙角,我弯腰将他搂在怀里。
柴令武在我耳边悄悄地问:“舅母,是我不乖,阿爹才不喜欢我了吗?”
我愣住了,抬头看向他。令武早熟的眼睛已经开始明白人间冷暖。我摇摇头:“不是的!阿爹是因为太想念阿娘了!”说完,我让一旁的尚宫带他去吃些软果子。
毕竟是孩子,听到了有吃食,便跟了走。
我转头向哲威伸出手,招呼他来到身边。我静静地看着他:“哲威是大孩子了!以后弟弟还要你照顾呢!”
柴哲威重重地点头:“阿爹已经不管我们了!但我不能不管弟弟!”
我知道哲威已经过了相信善意谎言的年龄。我也不愿意给他一个所谓的希望。早点面对现实或许才是哲威的最好选择。而这个孩子已经这么做了。
我欣慰又带些苦涩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哲威真棒!舅母为你骄傲!”
我知道柴绍会将人打发走,可我还是坚持留下了一些尚宫和宫人照顾两位公子。听到我如此解释,柴绍只是沉默。
我醒来时就听说了。当初跟随月灿的姑娘们,都在她的墓前自尽了。留下来的人总是最苦的。没娘的孩子需要更多的照顾。这不是一个男人家能够做到的。柴绍也清楚。
好容易安排好一切,我这才坐上了马车离开。我看着马车周围的重重护卫,不由长叹。我这一病,到底是错过了多少。
自从发生了汤泉叛军劫持一事,世民对我的护军整整加强了一倍。若非是他的陪伴,他几乎不让我出京城。虽然他对我的关心是只增不减,但他却再也没有回到我们的房间。
我不明白他那天的话,而他用行动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线。
世民对我的好再好,那一线之隔,却让我们之间似乎越来越远。他再也没有和我说天策府和文学馆的事。
或许这样也好。
我看着夕阳下的□□雄伟却带着厚重的阴影。通过这次的事,我或许真的需要好好地休息。
但我们早已经身不由己,世民不懂,可我不能不明白。
我看着马车停下,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因为我知道当我睁开眼时,我又是秦王妃,又要开始另外一场战役。
一场孤苦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