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爱女(1 / 1)
转眼已经是武德八年的秋天,我和世民之间似乎已经是亲情而不是爱情。我们都太忙。他和哥哥忙着文学馆,我忙着父皇和宫里母妃们。我们的交集似乎越来越少。
如今,□□里最得宠的女人早已经不是我,而是我们的女儿丽质。她已经五岁了,长得粉嫩可爱,不仅仅是世民手中的掌上明珠,更是深得父皇的疼爱。长安城里恐怕没有比她更加幸福的女孩儿。
虽然在一个母亲看来,丽质有点被娇惯坏了。我有时真心想要好好地管教她,但一看到她水汪汪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我就什么脾气也烟消云散了。即便知道她身上有许许多多的小毛病,可丽质是一个天生就能讨人喜欢的孩子,谁也不忍心真的去管教她。而且真正宠坏她的人是世民。他总是把她带着身边,骑马的时候把她放在马鞍前,吃饭的时候也在一个案桌上,哪怕是世民读书的时候也会把丽质抱在怀里。
在世民的袒护下,丽质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像现在这样,连承乾都上床睡觉了,更别说青雀早就睡得流口水,她还尖着嗓子喊。因为世民养成了她的坏习惯:不抱着睡,她就不肯上床。
今天刚好秦叔宝秦大人请秦王小聚,世民现在还没回来。
我刚好也陪着尹德妃说了一宿的话,脑袋都是涨的,实在提不起劲像平时那样哄她。
“我要阿爹!我要阿爹!”丽质趴在小床上,捂住眼睛直叫。我知道她根本哭不出来,只是在干嚎。
我上前搂住她轻声哄:“白牛乖!你早点睡,一会儿等父王回来了。奶娘就抱你过去跟父王睡,好不好?”
没错,世民给女儿取了一个乳名:白牛,而且经常将女儿留宿在自己屋里。无论一个女孩睡在父亲房间里有多不符合体统,可是世民管不了许多。原因只有一个:丽质想和父亲睡。这对世民来说就足够了。
“我不要,我就要阿爹!”丽质在我怀里不断挣扎。
“李丽质!”我开始板起脸来:“你再不睡,明天你就给我背论语。不背完,你别想和你父王一起出去!”
丽质几乎立刻停住,眼泪开始泛上眼眶,瘪起小嘴,一脸的委屈和可怜。如果说大唐还有长乐郡主害怕的人,大概只有我了!我要管教丽质时,世民虽然心疼但也只有躲开不看,倒也从来不敢拦着。至于管教之后,他怎么哄着疼着补偿着,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知道再不阻止她卖乖耍可怜,待会投降的绝对是我。
我故作厉色:“还哭!再哭的话,明天起你就跟着我一起和万姨妃去庙里吃斋。”
丽质这小丫头可精了。她故意不说话,耳朵在仔细听世民是不是回府了。
“别听了!”我说:“你父王没那么快回来!你到底要不要睡?”看她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有时真让我哭笑不得,好像我是后娘似的。
丽质只能认命地抹去眼泪,点点头:“要睡……”
奶娘在我身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帮她梳头更衣。
丽质也是闹累了,刚躺下就打哈欠睡着了。我看了眼奶娘:“你是新来的吧?”
奶娘立刻跪下:“是!殿下!”
“嘘!”我连忙让她小声点,转身走到小厅里。她疾步跟过来。我笑着对她说:“郡主是有点娇气,你要多担待点!一会儿秦王回来了,你就小心抱过去!”
“是!”奶娘低头答应着。
我也实在是累坏了,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寝室里休息。
我卸了妆,洗了澡,换了衣服。我似乎刚睡下不久就听见前院传来了丽质尖锐的哭声,紧接着是世民的爆吼声。我赶紧起身,披了件衣服。
我说:“怎么回事?”
青儿在门外回答:“郡主夜里醒来看到没灯吓得直哭,秦王在大发脾气!”
我下了床,拉开门,扶着她的手就往前院跑去。这几年只要牵扯到丽质的事,世民就非常敏感,脾气一触即发。
我这只脚刚进院子里就听见了世民在发火。
“灯呢?灯呢?”世民怒气冲冲地大吼:“不知道小郡主睡觉一定要有光吗?谁敢灭了灯的!?”
我来到前院就看见世民衣装不整,怀里正抱着哭泣不已的丽质。丽质一边哭得哽咽,一边嘴巴里说着“妖怪”“爪子”之类的词。一张粉嫩的小脸哭得好不伤心。
“殿下,小人,小人”奶娘早就吓得跪倒在地。
“你给我闭嘴!”世民一边轻拍女儿后背,一边凶悍地盯着她:“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你应该庆幸小郡主在,要不然本王就扒了你的皮!滚!”
站在门后同样衣着轻薄的是韦掌灯,大概今天是她侍寝。她略带娇羞地上前劝说:“秦王,小孩子怕黑也是寻常,只要让她哭一个晚上……”
世民回头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一句话也不敢再说,浑身只有发抖的份。
世民冷笑了一声:“让她哭?你要让她哭,我就让你死!趁我现在没工夫理你,你也给我滚!”世民这时看到了我:“你把她给我捏走,从哪来滚哪去!”
“殿下……”几乎立刻两位宫人拉着韦掌灯的两只胳膊就往外拖。
我连忙上前对她低语:“别说话!赶紧下去!”
韦掌灯立刻安静了下来,任由宫人拖着自己下去。
我进了房间。世民正抱着丽质轻声哄着,丽质在他怀里说着自己在噩梦里怎么被欺负,怎么被追逐,她一边说一边用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搂住世民的脖子。
“它有很大的利爪?”世民温柔地问道:“而且还带着尖尖的牙齿?”
“嗯,而且它的眼睛还会发光!”
“发光啊!没事的啊!阿爹就在这陪着你睡!妖怪要是再过来,阿爹就一箭射死它,把它的皮扒下来给你做毯子盖!”世民认真又亲切地吻了吻女儿的额头:“睡吧,白牛,没事了!有阿爹在呢!”
丽质听着听着,也慢慢停止哭泣,揉揉眼睛趴在世民肩膀上睡着了。
我看着世民轻轻地将女儿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我这才走上前:“殿下,对不起。我一时忘了提醒她……”
“不要再有下次!”他低声说:“你以后多安排几个宫女陪着白牛!”
我虽然有错,但这么娇惯着孩子也实在是太过了。我说:“但是殿下,丽质总是这么怕黑,以后要是变得胆小懦弱……”
“胆小懦弱……”世民讥讽地提了提嗓音:“我的白牛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孩子!被噩梦吓醒就是胆小懦弱?要我提醒你吗,秦王妃?我不是没见过你被噩梦吓醒的样子!”
我呆愣住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曾经以几乎像现在安慰丽质这样的温柔体贴安慰过我。只是那段回忆在这个时候是酸涩带着难堪。
世民闭上眼睛,似乎也不愿意过去回忆那些片段。他转过身去,躺在女儿身边轻拍她:“你回房吧!夜深有露水!”
我又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我知道世民是不会再像年轻那样追在我后面。这段路我注定独自一人去走。
那年我大病后,世民就再也没有回到卧室了。他一直住在书房里。他要我选择,选择我们抛弃一切回到老家去,重新开始普通权贵的生活。
但这怎么可能呢?已经扎在父皇和太子胸口的刺,哪怕是拔下来还是会留下伤痕。
那次刺杀的事,原来是刘黑闼的旧部所为。这也算是一个合理的答案,我也索性去相信这个答案。
否则我真的不敢想下去了……
无论昨晚发生多少事,第二天早上,我依旧早早起来给父皇请安。我坐在宇文昭仪的宫殿里和她一起品尝刚刚进贡来的曲酒。比起葡萄酒这种水果酒,宇文昭仪似乎更加偏爱这种五谷酒。按照她的说法,五谷出来的东西最为扎实,水果虽然甜美但究竟无法真正体现酒的甘醇。
她端了一杯新酒给我。我摇摇头:“姨妃见谅,我的气疾在秋天就会特别严重,太医吩咐不得饮酒。”
宇文昭仪摇头叹息:“那真是可惜了!这可是好酒,连陛下都称赞!”
我笑道:“父皇称赞的不只是酒,更多的是昭仪吧!”
宇文昭仪羞涩略带些甜蜜地一笑。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了阵阵哭声。乳娘连忙抱着宋王李元嘉走了出来。李元嘉一见是我,立刻从乳娘怀里挣脱下地,扑向我的怀抱。
宇文昭仪看着独生子,也难得流露出真挚的温柔。
李元嘉和丽质年龄相近,关系极好。两人两小无猜,根本不像一对叔侄,更像是玩伴。
因为如此,我也是极为疼爱元嘉,时不时与他玩上一阵子。他的相貌更像是宇文昭仪。
或许是母后真的像传说中那般睿智,才会让自己的儿女一个比一个强悍。如今父皇的儿女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母后所生的孩子。
元嘉已经是其中的佼佼者,但眉宇间少了李家人该有的霸气。无论是温文儒雅的太子,或许是顶天立地的秦王,哪怕是凶声恶煞的齐王身上都有着浑然一体的气势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也许正是知道自己无法驾驭母后的孩子,宇文昭仪才会推辞皇后之位。也许是因为母后,这个能够一生都是传奇的女人已经烙印在父皇的心里。无论他把后位给谁,谁也无法真正地坐在这个位置上。聪明如宇文昭仪又怎么会不了解父皇的心思呢?
而正因为她推辞了后位,所以父皇作为回报:相对起其他的皇子,他更加疼爱元嘉。
元嘉在我怀里赖了一会儿,便跑到宇文昭仪怀里:“娘,我也要去洛阳!”
我和宇文昭仪都同时呆住了。
宇文昭仪问:“你为何要去洛阳啊?”
元嘉瞪着圆圆的眼睛:“白牛说,洛阳可多好玩的了!”
“白牛?”
“嗯,她阿爹经常去!”
我顿时一身冷汗,作为秦王,擅自离开京城,前往自己征服的天下第一城——洛阳。真的是要较真的话,那么其心可诛。
宇文昭仪的脸也有些僵硬,不知她在想什么!
突然元嘉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不是阿爹,是阿舅!她阿舅每次回来都带好多好玩的给她,我也要!”
我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依旧是和睦的笑容:“那成啊!哥哥再回洛阳时,我让他多给宋王带一份!”
“长孙大人经常回去?”宇文昭仪轻轻拍拍儿子,哄他玩耍。
我无奈地摇头:“是啊!哥哥还是忘不了啊……”
“忘不了什么……”宇文昭仪刚想继续问,似乎回忆起什么,连忙收住嘴:“抱歉,无尘。我……”
我故作尴尬地摇头:“哥哥还是想回长孙家的,但大哥他……其他宗亲也……”我用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逼出自己的眼泪:“可是我们的父母都在那,所以哥哥还是没办法放弃……”我微微转过身,拿出手绢抹去眼泪。
宇文昭仪叹一口气:“这,我懂!”
我知道她懂,因为她的兄弟除了宇文士及外,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被窦建德所杀,至今尸首不知在何处。无论他们是如何作恶多端,作为妹妹的宇文昭仪还是希望自己的哥哥能够入土为安。而这个心愿是永远不可能实现。同样的失亲之痛,同样的难以开口,都足以让宇文昭仪相信哥哥前去洛阳的苦衷,让她在父皇面前沉默。
夜晚,我回到府里,几乎立刻让人找来了哥哥。
我坐在厅堂里,冷冷地看着沉默不语的他。这几年没有打仗,哥哥越来越胖了。但他的眼睛依旧保持着战时的状态,锐利警惕,嗜杀!
哥哥最后叹了一口气:“你找我来是为什么?”
我也开门见山:“今天我见了宇文昭仪和宋王!宋王说,白牛告诉他,舅舅经常回洛阳。”
哥哥脸色一正,但那不过是一瞬间。若不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绝察觉不出来。我看到这,心已经凉了半截。
“哥哥,你明明知道现在陛下对□□有多敏感!你还……”
哥哥淡然地瞥了我一眼:“我不过是去看看父母和长孙家的其他亲戚。你大可不必大惊小怪!”
“真的只是探亲访友吗?”我冷笑:“哥哥,何时在意过长孙家?”
“以前不在意,现在很在意!”
我听到这,明白再说下去。哥哥也有一万个理由把我搪塞过去。我苦笑道:“你和秦王都是怎么?为什么那么突然?突然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那么模糊?都变得和我那么远?”
哥哥听了垂眸不语,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我:“观音婢,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以后多在家里,就自然会了解的!”
“可是……”
“我以后会更加小心的!”哥哥屈身行礼:“我先退下了,秦王妃!”
我不再阻止,只是看着哥哥转身离开。那抹孤单的背影和世民如出一辙。
夜晚,我坐在厅堂里渐渐听到了世民回府的马车声。无论世民是否与我同房,除非他特地吩咐,我总是习惯在厅堂里等他。我们夫妻两人可以说说话,讲讲彼此今天的事情。他多数时候是询问我的身体和儿子们的情况,而我大多数时候都是问他心情如何以及女儿的近况。
也许是我们之前年轻时过于亲密,现在的我们更像一对普通的皇族夫妻。
但今天我想和他说点不一样的。
果然世民很快回到了府里,怀里无例外地抱着已经沉睡的丽质。我连忙起身迎接,他似乎心情很好,将女儿递给乳娘。当然是一位新乳娘。
我挥挥手,侍女们已经上前帮他除去腰带和幞头。
世民见我,笑道:“今日,我运气不错!和白牛去逛西市时,看到了一匹好马!”
“西市?殿下没给她乱吃零嘴吧?”我知道女儿最喜欢吃西市的羊肉胡饼。但她每次吃都会闹肚子。
世民顿了一下,明显心虚地把目光移到别处:“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不过那匹真是好马,哈哈哈!”
“殿下!”我忍不住板起脸:“您不能老是由着她!谁知道这次的胡饼又会闹什么事?”
“不会有事的!”世民开始不耐烦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先吃了,再给白牛吃啊!”世民吃到说漏嘴了,立刻把嘴闭上。
“殿下!”
“好了!好了!”侍女们已经给世民换好了衣服,他转身对我讨好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给她吃了!”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股莫名的忧伤:“你呢?身体好点了吗?”
就是这个眼神,凄凉忧伤,无论是哪个词都与世民不搭调。但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伤感。无论我怎么问那股伤感从何而来,世民却始终否认。
我说:“我身体没有不适啊!别让尚宫再送了汤药了!”
世民别过身去,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有气疾!多喝一段时间汤药也无妨!”
我知道这一个规律。每当这时,每当这时世民都会找一个理由疾步离开。果然……
世民像是突然想起:“啊!我记得欧阳先生留下字帖给我练习,我先去书房了!”
但今天我不想就这样算了。
“殿下,请留步!”我一边说一边对下人做手势。他们识趣地快速退下留给我们清静。
世民停下步伐,转过身去:“怎么了?”
“夫君!”我叹气:“夫君,最近为何去洛阳的次数如此频繁?”
世民思索了一会儿,开口声音已经警惕:“你问过辅机了?”
“是!”我上前一步,抬头看他:“因为我想知道夫君为何明明不可为却硬是要为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世民转身就要离开。
我知道这个背影。已经是无数次了!每一次我想靠近,他都会转过身去。我总是能感觉到那不是逃跑,那是在隐藏。而此刻,我不知道那一个更加让我难以忍受。
我上前拉住他的手:“夫君,夫君,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为什么?”世民依旧背过身去:“无尘,你真的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根本没有理由,只有为之。”他说完挣脱开我的手。
这次第一次,第一次他放开我的手。他不要我在他旁边战斗了。
他凭什么这么做!我心里因为他的任性第一次感到由衷的愤怒。他凭什么!这一路走来,有他的努力,也有我的汗水!他放弃了不仅仅是他的未来,还践踏了我的努力!他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那么不可或缺吗?
“李世民!”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真的可以不管的!我再也不管你了!”
世民只是停了停,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然后他继续走,走进了黑夜里,消失在我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