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值得(1 / 1)
元吉没有能够随行前去大兴的大军之中,他被留下作为守护晋阳的守将。这是一个极为容易且最容易立功的派遣。很明显,父亲大人是想借此提拔元吉在军中的地位。只要他守住了晋阳,这个父亲大人已经扎下极厚根基的城池,大业得成之日,元吉便可扶摇直上,成为护国元老。如果他还能将晋阳治理得井井有条,抗敌有功,那么他位列三公,并非不可能。
可是,很可惜。元吉似乎并没有理解父亲那么明显的苦心。而我也不愿意去费心给他忠告,我很忙,忙于和晋阳宫里的美人们相交相识,忙着跟前线的哥哥探听消息,忙着照顾我即将临盆的嫂子。
元吉的荒唐一天比一天严重,狩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而他对于狩猎的创造力更是与日俱增。前几日,我才听说,他叫侍卫扮作牛马在原野上奔走,然后开始大肆猎杀,死伤数十人。我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历史其实没有那么新鲜事。天欲毁之,必令自堕。
我看着前来和我相说的乳娘陈善意,真是人如其名,天生一个善心,当初便是她将被遗弃的元吉捡回府里。
“夫人,您一定要劝劝三公子。”陈善意泪眼涟涟:“前几日,狩猎就将自己手臂划了一条大口子,那血流的真叫吓人啊!公子在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听了,内心一阵冷笑。只是一个伤口就让这个女人心疼,那些被无辜丧命的侍卫又有几个人心疼?
我委婉回绝:“乳娘,叔叔已经是大人了。做事自有分寸。且不说,女子不理外事。叔叔成人,我们男女有别,也不宜相见。乳娘是抚养叔叔的人,您说的话,他听不进。我这个不过两年的嫂子又能有什么用呢?”
“可是……”
“乳娘!”我并不想继续这样并没有任何意义的对话:“您是长辈。这话,我原本不该说。叔叔做的事,自己心里是明白的。乳娘就随他去吧!”
陈善意用力地摇了摇头,眼底尽是怜惜:“这不行。这不可以。我再不管,谁还会理可怜的三公子?”
我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女人真的不是一般的固执。看来,今日她不达成目的是不会离去的。
想到这,我只能说到:“乳娘,这样吧!如果我贸然前去找叔叔,难免给人说闲话。如果,我下次在晋阳宫或者是城里遇见了三公子,我一定会好好劝他。您看如何?”
晋阳城说大不大,晋阳宫里元吉也经常去找侍卫们戏耍。我们之前就相遇过无数次,只不过因为老家的事,虽然不至于相见成仇,却也不无法毫无芥蒂。我倒是可以放下一切,至少表面上,我依旧可以做一个完美的二嫂。可是元吉却是向来爱憎分明,喜怒于色的人。他始终不愿放下心里的疙瘩。
陈善意听了,这才放心下,连连道谢离开。
等她已经离去,一边侍候着的喻儿这才出声问道:“夫人,我们不是明日一早就要回长孙府长住,照看嫂夫人吗?我们不去吗?”
“去啊!”我嘴角一扬,不言而喻。
“那这是……”
我无奈地看着这个比我还大一岁的侍女:“只要她能尽快离开让我休息,让我答应她去摘天上的月亮,我也愿意。”
喻儿心有灵犀和我相对一笑,从吃晚膳开始,到现在的三更天。这位夫人已经在我耳边说了四个时辰相同的事,而且她没有读过书,说起话来,毫无规律又喋喋不休。连一向好脾气的我也快有些受不起了。
可是,她却是一片好心,真的想去好好爱护元吉,好好保护他,可是却始终不得其法,只是让元吉忍不住地怨恨和逃避。如果爱只能给元吉带来困扰,那么这种爱护是不是也算是一种一厢情愿呢?
喻儿帮我脱去衣服,卸去繁琐的头饰和妆容,揉着胀疼的额头,沉沉入睡。
我之所以在现在歇一口气,不单止因为嫂嫂怀着长孙家嗣子的长子,更重要的是南下大兴的战事了长驻的进展。绵绵的秋雨一直不停,已经数月了。听尹艳梅和张巧云提及,父亲有了撤军的念头。我不懂兵法,却也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撤退的义军,有成功的例子。起义之事向来讲究时机,一旦错过,即使将来能集合百万军队,也未必能成事。当年汉王杨谅封国在蜀,民富而兵强,却在关键时刻因为一时胆怯而退兵,最后溃不成军。而当年带去逼他造反的圣旨的将领正是屈突通。
有时人事就像在绕圈圈,明明前一刻,你还在催人命,下一刻就会被人逼命。
幸亏,世民深夜哭请,连夜追兵,这才挽回大局。
如今,见哥哥来信说,世民已经和建成分道,和父亲就要抵达大兴了。
这时,我悬着好几天的心才放下。总算可以舒一口气了。男人出去打战,我们做女人,有时真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只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十月,晋阳已经开始吹起了寒冷的冬风。但是午后的阳光却给寒冷的天气带来一丝温暖和舒适。
我扶着已经将近临盆的嫂嫂窦云在院子里行走。我已经住进长孙府里好几日了。
看着嫂嫂日益笨重的身体和越来越红润的面色,感受着她腹中骨肉难以言语的活力,我开始觉得有些惋惜。
怎么我没能成为母亲?世民对我的疼爱是日益深厚,可是我却没有消息。虽然一开始,因为表姐的原因,我对于怀孕总是有一种恐惧。甚至当和世民圆房后,我的首次来红让我深深并且复杂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自从来照顾嫂嫂后,我开始有些期待如果我做母亲,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一个孩子,一个像世民一样喜欢到处奔走的孩子,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事。
“怎么了?观音婢。”嫂嫂温和地笑着:“我叫了你好久了。”
我连忙赔笑:“抱歉,我一下走神了。”
“有心事?”嫂嫂和我相处这段时间,两人也已经相熟许多。她虽然并没有我们这对长孙兄妹累人的心智,却有着绝对的忠诚和紧闭的嘴巴。
“我只是很羡慕嫂嫂。”我笑了笑:“奇怪自己怎么都还没有身孕?”在这个女人面前,我向来坦诚,如同对哥哥一般。
嫂嫂却神秘地一笑:“你不知道,我知道。”
“哦?”
“我们到前面坐下。”嫂嫂指了指前方的亭子。
“可是医人明明说过,您要多走动,才利用分娩。”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还是招呼下人将亭子收拾好,铺上厚厚的毛毡和垫子,才扶着嫂嫂坐下。
嫂嫂笑着说道:“我心里有数的。来,你陪我那么久,也坐下吧!”然后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拿些热茶和茶点来,我和夫人要在这里休息一会。”
侍女们布好了屏风,然后应声离去。
我知道嫂嫂特地遣开身边闲人,就是为了下面的话。
嫂嫂笑着问我:“观音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当母亲的?最近吧?”
我吃了一惊,有些呆呆地望着她。
窦云继续说道:“我出嫁前,母亲对我说,一定要爱你的夫君。只有爱上了夫君,送子娘娘才会给福祉。如果一个女子对夫君没有以心相倾,孩子生下也不是福气。所以,要作为母亲,首先就要好好爱你的夫君。爱你的夫君,孩子才能安心到你的肚子里。就像我……”她柔和得像麋鹿一般的眼睛透着难得的热情:“当我第一次看见夫君时,我就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心就像要从口里跳出来。虽然你哥哥不爱言笑,可是我真的很爱他。所以,我们刚成亲,我就有了身孕。”
说着,她拉起我的手,温柔地微笑:“观音婢是一个好女孩。只要你真的将心放在了世民身上,孩子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点头表示明白,却笑而不答。
将心放在他身上吗?也许早就搁在他那里了……
旁晚,窦云身体日益沉重,总是疲惫,早早用了晚膳便睡下。我走在行廊,却看见长孙海藏在庭院的树后。
我连忙走了过去,着急地询问:“怎么样?”自我来的第二日,我便让长孙海将成城内的稳婆和医人请到府内。
可是他去了数日,却全无消息。
我看着他一脸疲倦,似乎已经知道答案。
果不其然,他摇了摇头:“三公子不知道突然怎么了?全城戒严,一个人都不准出,也不准进。根本没有办法带着一个稳婆出来。”
我听了不由心惊:“这可如何是好?没有稳婆,没有医人,府里只有些护卫和少不更事的侍女。”我又问道:“你可去够附近村庄?”
长孙海叹了一口气:“夫人,不记得了吗?从大人离开后,三公子便让所有村庄的人搬入城内了。”
是啊,我记得元吉这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城内的粮食也因为他,白白浪费了不少。
我不由着急,即使不懂医术的我,也明白算算日子,嫂嫂的临盆不过就在这几天而已。再找不到稳婆,即使是顺利,也是凶多吉少。
我依旧强作笑容:“你先下去休息。这几日辛苦你了。”
长孙海有些担心和内疚地看了看我,低头行礼离去。我看着他疲惫的背影,更是心凉。
我一点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嫂嫂听,只是陪着她说话,或者给未来的侄子做着衣裤,或者监督嫂嫂在庭院里小心翼翼地行走。只是一日比一日焦虑,只希望元吉的疯狂能早日结束。
这日,我带着侍女像往日一般来到嫂嫂房门口,却看见她的婢女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泪流满面,见到我就立刻跪了下来:“夫人,快去救我们家夫人。”
我似乎能听见里面的一阵阵压抑的□□。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似乎再一次回来。我有种想转身离去的冲动。我突然害怕了。明明知道这天迟早要来,我还是害怕,退缩了。我心惊了!
可是,身后呆愣的喻儿却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看着周围已经失去主义的奴仆。
不行,不能让哥哥的孩子死在我这个懦弱之人的手里。
我咬了咬牙,还是冲入屋内一看,就看见嫂嫂抱着肚子萎缩在榻上,见我来了,勉强地扬起一丝微笑:“观音婢,孩子好像要来了。他……啊……他好,好像,等,等不及了。”她没有化妆,失去眉毛的惨白脸蛋让她顿时老了十岁。
我此时也顾不得礼仪,连忙掀开嫂嫂的裙子,底下是一片湿润。我照顾嫂嫂这几日,也明白一些分娩之事。这是羊水破了,看着湿润的程度,应该是刚刚开始。
“唔……”嫂嫂再一次抽搐地咬着被子,忍着一阵阵疼痛,双手却在被子上不断寻觅。
我见此,连忙将手伸了过去,她立刻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几乎立刻就感觉一种就要被捏碎的剧痛。
我连忙招呼喻儿来到身边,让她叫长孙海过来。
我一边看着冷汗和惨白一点点地慢慢在窦云清秀平凡的小脸上漫步,一边让下人开始准备毛巾,热水和火炉。
过了许久,嫂嫂这才放松了些,她有些迷茫地看着我,声音也有些迷离:“有你真好。观音婢,有你真好。只要你在这,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我不可克服了。你会陪着我吗?”
我此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几乎是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我一定会陪着你。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她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恐惧。
“没有如果!”我不愿让这种扰乱心神的想法进入我的脑海。
嫂嫂却难得固执地摇了摇头:“你要答应我,帮我照顾我的孩子。一定要!”
我只觉得眼圈一阵阵发热,却硬是将眼泪忍了下来,厉声说道:“别说傻话了!有功夫想这些,不如留着力气把孩子生出来。”
窦云笑了:“我知道,你是那么坚强的人。明明看起来那么瘦弱,却是最能依靠的人。”
我不理会她不合时宜的夸奖,见她的脸再一次扭曲起来。我的手又开始一阵阵巨疼,只能用空闲的一只手帮她抹去额上的汗水。
身边的侍女忙成了一团,却毫无章法。我却毫无头绪该如何安排,见到长孙海已经到了,按照规矩跪在行廊外,连忙招呼:“快进来。”
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脱去靴子,走了进来。
我见嫂嫂已经疼得昏迷不清,隔着帘子,小心低声说道:“你去找一个知道分娩的人来。无论是谁,尽快!”
长孙海听了,却并没有动,面色古怪地看着帐内的嫂嫂,缓缓地说道:“小人曾经给马接过生。”
我不顾一边侍女的惊呼,二话不说地一把将帘子掀开:“进来!”我看着他:“你确定知道怎么做吗?”
他只是坚定地看着我,耐着性子再说了一遍:“小人曾经给马接过生。”
我顿时明白了,坚定地对他笑了笑:“我相信你。你需要什么?”说着,我帮他将嫂嫂的腿立好,并且掀开她的裙子。
长孙海白皙的面孔头一回露出难得的尴尬红昏,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到:“准备热水和烫过的剪刀。”
嫂嫂突然惊呼道:“是谁!?”
我决定说一个善意的谎言:“是医人!别担心!”
她听了,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再次开始惨痛的□□。
等所有的一切结束时,我只觉得全身将给人拔了一层皮一般。我摊坐在行廊下,不顾什么仪态规矩,任由侍女们去照顾接下来的嫂嫂。
我看着夕阳边的黄昏,只觉得口干舌燥。也许是因为嫂嫂的忍耐和我手上的疼痛,让我难得地低吼:“喊出来吧!求你了,给我喊出来!”
我闻着厚重血腥味,混合着汗味,沉香的香味和些许碳味,在一个已经烧着三个火炉的小小寝室里。那味道让我只想作呕,那感觉让我虚脱,如果这时候有人问我地狱是什么样子,那么我回答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理智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是,可是当我看着一个小小的肉团,在长孙海的手里慢慢地伸展开来,在我怀里一边大声地哭泣,一边乱舞着他的小胳膊时,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男孩,是一个男孩。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男孩。虽然有些瘦小,但哭声却是非常嘹亮。我的侄子,我哥哥的儿子。我们长孙家的未来。
嫂嫂在看了一眼孩子后,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
我也想昏睡过去。我将胀疼的脑袋靠着行廊上的木柱,看着自己襦裙上的血迹斑斑。突然有让我想呕吐的冲动,我扭过头,不顾露出衫裤,狠狠地将裙子一拉,将血迹遮过去。可是,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我只睡一会,就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迷迷糊糊间,有一个人,正抬起我已经无法伸直或弯曲的左手,小心地清洗着检查着。我抬起疲惫的眼皮,看着长孙海正半跪在我面前,用清凉的药酒,轻轻地仔细地撮着我的手。
我看着他蓝眼睛在黄昏的红光里,染成碧绿。看着他因为忙碌而散掉的幞头,像一块饼盖在他的头顶上。
我不由笑出声来。
他惊奇地抬眸望着我,看着我抬起没有受伤的手帮他把头巾扯了下来。
“谢谢。”我温和地说道:“我知道我一直欠你一句,谢谢。其实,我很坏。但是我心里,真的很感谢你。我希望你能明白。”
果然,最后,我还是决定相信他。
长孙海此时才微微扬起一丝微笑,原本冷硬的线条变得温柔:“你不坏。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闭上眼睛,继续靠在木柱上,缓缓地笑道:“你值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