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宠溺(1 / 1)
五月十五日的午后,我听着似乎能听见晋祠里祭祀的鼓乐声,一如既往地令人心静地昏昏欲睡。鼓乐声平静依旧,长孙海却立着长刀坐在庭院中。
我在屋子里绣花,我正在学习着一种新的绣法,希望可以绣出一些更为复杂的花样,比如现在的散花。喻儿因为太紧张,而频频帮我挑出绣线。
她见我始终无动于衷,不由问道:“夫人,不担心吗?”
“担心!”我手上一顿,然后继续手上散花绣样。
她更是奇怪:“那您还能如此镇定地绣花?”
我微微一笑。她不明白,就是为了镇定,我才开始如此繁琐的绣花,不让自己有片刻可以胡思乱想的机会。
过了一会,她突然顿悟一般:“我明白了!”
“什么?”我依旧回答得漫不经心。
她带着敬佩说道:“夫人是想和公子共生死。”
我停住了,好笑地看着这个似乎依旧天真浪漫的喻儿,笑着打破她的美梦:“不是!”
“不是?”她似乎很吃惊我的说法。
“不是!”我继续绣着:“给我柳黄。”
她却将嫩绿给我,我叹了一口气,只能自己来挑,不一会就瞧见了,但对比了一番,还是葱倩更合适乳黄色的纬锦上绣小翠鸟。这种锦缎有三层,绣花在上面,尤其是这种散花很难显出风采,一定要谨慎小心。
“为什么?”她似乎不能接受:“夫人难道不爱公子吗?”
爱?我内心却是一痛,爱与不爱,他都是我夫。如同左膀右臂,如同颈上头颅,不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肉身和头颅满意,但是又有几个人愿意舍下?
我不语,将线递给她,让她帮我穿上绣针。
她将针穿好,递给我:“为什么呀?”
我接过,开始在打好花样的锦缎上刺绣:“我与公子已经圆房,假如我现在有了公子的骨血,我死了,那岂不是罪过更大?”我想只有这个理由更能让她接受。
果不其然,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我心中冷笑。何时一个人要求活下去,反而是一种错误?我知道即便我没有和世民圆房,我也不会跟随他死去。不为什么,只因情深未至此。
即便如此,世民再次出现时,我紧紧地拥抱他是真的,流下的热泪也是真的,感激上苍的心同样还是真的。
夜晚,世民泡在浴桶中,我帮他擦背。我还记得,他回到家中时,一身疲惫,两眼却是炯炯有神,透着锐利的目光,像一只刚刚从笼中释放出来的猛虎。那种眼神,让我心惊却又觉得宿命的无奈。可是,眼底那种茫然和不知所措的失望,也让我觉得心怜和心疼。
不同于以往胜战后兴奋地喋喋不休,世民回来以后,一直不说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可我总是能感觉到他的世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分崩瓦解。一脸平静的他很痛苦,也很挣扎。他躺在浴桶里,任由我帮他擦洗着。
过了很久,他抬手,伸向窗外星光繁密的天空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尘……”
“夫君……”
“我摘一颗星星给你吧!”他慢慢地说着。
我笑了:“那夫君要摘什么样的星星给我?”我慢慢地扭过他的脸,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一丝调笑。
我心疼地温柔吻了吻他饱满的额头,他扬起浅浅的微笑:“你要什么样的星星?”
我将下巴靠在浴桶边,开始思考着这个看似玩笑的问题。世民用手指,沿着我脸的轮廓一点点抚摸着。他手上的热水,也让我脸颊染上一抹润红。
“太阳。”我想起,我回来前的那个梦:“那我要太阳。”
“太阳?”他哑然失笑:“傻瓜,太阳不是星星。”说着,闭目养神。
我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在天上发亮的都是星星,不过大小不一样而已。”
他听了猛地睁开眼睛,抬起我的下巴:“都是星星!?”
我望进他深邃的双眸:“我曾见古图画天,向来都是日月星同在。所谓同类而居,若日不是星,为何如此?”
他听了,淡淡地笑了,似乎已经明白:“是啊,日也是星。”
我继续帮世民擦洗着,他又说道:“听说,大兴的‘上元灯节’很美。今年,我就带你去看看。”
“好!”我话音未落,他便深深地吻住我。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享受着他的爱怜和温柔,此刻难得的平静与劫后余生的幸喜。过了许久,他松开我,目光已经恢复以往那般清亮透彻,带着些许戏弄,用他的鼻尖厮磨着我的:“到时,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看灯。”
我羞涩地笑着与他对望,语调也有些不平:“夫君……”
今天,我们的房里注定是春意盎然。
一个月,一个月能发生些什么事呢?
我只知道一个月内,晋阳改姓李,一个月内,世民攻克了西河城,一个月内,我的白衣丈夫变成了紫衣领军大都督。世民今年不过十八岁,就已经是下三品的大将,实在令人咂舌。
他今天兴致勃勃地带着我来到马场。因为刘文静说服了突厥的颉利单于,带来两千轻骑之余还有一批骏马。
而世民和建成十日内就夺去西河,因此父亲特地奖励他们兄弟可以先行这里来挑选骏马数匹。
不过,很不巧,我们一进马场就看见了建成。哪怕是已经带兵打战,他依旧是温文儒雅,斯文干净地不染尘埃。
世民见了他,一阵大笑:“大哥也来跳马吗?”
建成也是一脸愉悦:“是啊,想不到二郎比我晚一步。”说着,他看了我一眼,讪笑道:“是因为夫人吗?”
我听了,羞红了脸,行礼笑道:“无尘给大哥问安。”
世民却毫不在意建成的取笑,摆手否认:“不是,是因为我要和弘基、文基商讨南下的事,所以耽误了些时候。”说完,他打量着栅栏里一批批肥壮的高马,眼睛一亮,顿时跃跃欲试:“大哥,就让我先挑吧!”
我就要去劝阻世民:“夫君……”
建成却举手阻止我,依旧微笑:“那是自然,你先挑吧!”
我依旧想和世民使眼色,但是这个愣头青却不曾看见,更不会在意。他一个翻身就跳进栅栏中,去挑选马匹,连句“谢”都不愿说。
建成见我如此,便安抚道:“你不用在意。世民向来如此,我早已经习惯了!”
他望着世民矫捷干净的身姿在马群中利落地穿梭着,难得露出一丝羡慕和感伤。我几乎以为我们之间就要如此沉默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幼时,他便是家里最得宠的一个。母亲原本生下我后,久久不能怀孕,十年才盼来了世民。而且他是武功老家出生,就更受瞩目。”
我乐得继续话题:“武功老家有何特别?”
“武功是李家的发源地,据说,当年曾祖就是在武功出生的。”建成嘴角的微笑有些僵持:“世民出生那天,在产房前的庭院突然来了两条蛇。那是两条很大很大的金蟒蛇,它们就在庭院里徘徊了很久。当时下人都吓坏了。父亲大人当时也吓呆了,没有人敢靠近它们。就看着它们在我们面前慢慢地爬进一旁的花坛,然后消失不见。”
我呆住了,直直地望着马场里的世民。虽然鬼神一说从未绝过,但是如此奇妙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嗤笑。建成尽管力作一本正经却难掩嘴边的笑意。
我这才知道自己招受愚弄,不由笑道:“不曾想到,大哥编故事也是如此生动。”
建成见我眉宇间依旧是平静,带着些许笑意,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我这才发现,这兄弟俩是如此相似,尤其是撇嘴的那一刹那,我几乎看到了十年后的世民。
建成拿着马鞭无趣地敲击着栅栏:“不过,父亲和母亲都很疼爱世民,自小就宠溺着他。这确实千真万确的。他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很快。父亲当时到各地任职,都会带着他。而我从十五岁开始就被父亲留在了本家。”说着,他指了指眼睛:“记得世民九岁那年眼睛染上疾病,过了许久都不曾好。父亲亲自去庙宇里磕拜了几天几夜,终于救回他一条命。为此,父亲特地给那座庙塑了金身。你现在仔细看,就会发现世民的眼睛有些微陷,就是当时闹下的病根。”
我知道。世民因为如此特别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眼睛瞧,更不喜欢别人碰触。刚刚成亲时,我有时不经意触碰到时,他的脸立刻就会沉下来,说变就变。
“其实,那年,我也……”建成眼底难得露出一丝落寂,只是看着朝气蓬勃的世民,苦涩地笑着:“世民是我们李家的小霸王。你作为他的妻子,可能会很辛苦。”
我恬笑道:“人都会长大。世民对我很好。”
“是吗?”他俊秀精致的面孔带着了然的微笑:“那就好。”
“大哥!”世民又是一跃而过,跑到建成面前:“我挑了四匹,剩下的给你了。”然后,他很自然地让人将马牵了去,一点谦让的意思都没有。
建成带着一丝宠溺地拍了拍世民的肩膀:“行啊!你拿去吧!太阳那么大。别让无尘站太久了。”
世民这才发现我一惊晒得微红的脸颊。因为是在府内,我并没有带着幕离,只是用一个水纹银簪绾了一偏髻。
世民要将手擦在衣服上,我连忙拿着手帕帮他拭擦,在他耳边低语:“别弄脏了,等会还要去见父亲。”世民因为选马,弄惹出一身汗。我暗叹一口气,看来非得拉他回去沐浴了。
世民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有些烫呢!那我们先回去吧!”。我微笑着享受他冰凉的大手带来舒适。
他回头对悠然微笑的建成说道:“大哥,那我先回去了。等会,父亲大厅见。”
建成点了点头。我刚刚行礼告别,世民就急冲冲地拉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回到院落,果不其然,世民就开始嚷着要净身。喻儿连忙打来水,让他在屏风后沐浴,我则在屏风另外一边帮他整理着脏衣物。
我想起建成的话,不由说道:“夫君,无尘觉得刚刚应该让大哥先挑马。”
“为什么?”世民有些不解:“他是大哥理应让我。”说完,他取过屏风上干净地衣物,大致穿了一下,就走了出来。
“但毕竟长幼有序。而且,无尘也不曾见你让过元吉。”我帮他系上中衣的系带:“胡服,还是长袍?”
“官服,等会议事要和各个大人见面,”他摸了摸自己的发鬓,理所当然地继续说道:“我为什么要让元吉?元吉是弟弟,他应该听我的。”
我这才知道他的霸道:“那月灿呢?我听她说,你小时候还和她打过架呢!”
他的脸顿时有些窘迫地红了起来,伸手让我帮他穿上紫袍,嘴硬着:“你也不看看那是谁。我要不还手,我早给她打死了。”
我见他如此,不由哑然失笑,帮他系上腰带,玉带钩固定,然后带上玉佩,香囊,金鱼袋等饰物。
世民见我发笑,更加强词夺理:“月灿那个手劲顶得上三个男人。而且我还没来得及还手,那小妮子又哭又闹,烦人得很。”
“幞头,还是发冠?”我拉着他坐在镜子前,整理他的发髻:“那你还是和她打架了?”
“玉冠。”他斜了我一眼:“我没有。只是还手了!”
我不语,只是嘴角依旧含着浓浓地笑意,帮他进行调正衣物和饰物。
他见我毫不掩饰的不信和谑笑,一把搂我入怀:“你以后可别听那个小霸王的胡说八道。”
霸王!?我笑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霸王。
“你还笑,”他说着,就往我脖子吻去。
世民知道我不怕痒,但是如此动作,会让我又酥又麻之余,还留下痕迹,让我又羞又窘。我连忙挣扎:“夫君,等会衣服又弄乱了!”
他笑吻着:“怎么样?还笑吗?”而且似乎他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缭乱。
“我不笑,我不笑”我似乎能感觉到他一触即发的热情,身体一僵,赶忙低声委婉求饶:“等会夫君还要去见父亲。”
世民抬头,眼眸里尽是调戏:“今天就饶了你。”说着,在我唇上重吻了一下。然后,继续展开双臂,让我整理衣物。
我微红着脸,踮起脚,帮他理好领子,就听见他在我耳边哑声轻语:“晚上,再和你慢慢算。”
我脸上不由更烫了,世民见了,呆愣了一会,又要靠过来,就听见李力在门口催促:“公子,马已备好。”
世民眉头一皱,暗叹一口气,只好就罢:“知道了。就来!”
我暗暗庆幸,退在一边,然后屈身行礼:“夫君慢行。”
世民见我一脸庆幸,闷声答应,摆了一张臭脸出门,对李力就是一瞪眼,然后气呼呼地离去。李力不知就里,只能傻傻地望着世民,又看了看窃笑的我,搔着后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挥手示意他赶紧跟上,他才醒过神,迈开腿跑了起来。一转身就看见喻儿暧昧亲昵地望着我,我假怒道:“看什么呢?!”
喻儿笑道:“夫人有了公子的疼爱,是越来越好看了。”
我有些羞恼,伸手便是用力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胡说什么呢?快干活去,公子刚换下脏衣服。”
喻儿很是愉快地答应着离去。我看着,有些无奈地这个没长大的孩子,抬眸却望见了长孙海从门口进来的。
作为胡人的他依旧高大,只是有些憔悴。即便在我们逃亡时,依旧干净清爽的他,却也留起了邋遢的络腮胡子。他见到我时呆愣许久,然后恭敬地施礼。我见他已经身着淡青长袍。看来哥哥的确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前程。想到这,我行礼,然后转身进屋,一气呵成,不留余地。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要搁在门外。
注解:1、本来上朝议事,作为臣子的李世民应该是绛纱袍服+进贤冠/笼冠。但是李世民是李渊的儿子,而且当时他们建立军府,并不是正式的朝廷,所以会穿着更为顺便一些。
2、唐代织绣工艺努力追求华丽的色彩效果。丝织的品种很多,而以织锦最著名,一般称为"唐锦"。它是用纬线起花,用二层或三层经线夹纬的织法,形成一种经畦纹组织。因此,区别于唐代以前汉魏六朝运用经线起花的传统织法,称汉锦为"经锦",称唐锦为"纬锦"。纬锦的优点是能织出复杂的装饰花纹和华丽的色彩效果。加以唐锦在传统的图案花纹基础上又吸收了外来的装饰纹样,所以它具有清新、华美、富丽的艺术风格,唐锦的装饰花纹有:联珠纹、团窠纹、对称纹、散花等。
唐代刺绣向着更精致的主向发展,因为它的基础太普遍、太深厚了:在男耕女织的社会制度下,千千万万的女孩子都要学习"女红",都要掌握刺绣。如此,那些住在深宅大院的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刺绣便成为她们消遣、养性和从事精神创造的唯一活动,渐渐形成了"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