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泠雪残天(1 / 1)
仿佛睡了很久,又好似才刚刚入梦,周围是一片死寂,却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猛地坐起嚷道:“谁啊?”
静谧之中,他的嗓音是那么低幽深沉:“是我。”
愣了一会儿才听出他的声音:这个死人,天都没亮来敲什么门啊!我一跃下地才惊觉还是光着脚的,便咬牙踮起脚尖急急跑去开门。一阵冷冽的寒风顿时侵袭而来,我半躲在门后,将及腰长发拢在胸前,看他好整以暇站在那里。老半天不见动静,我冷得抖成一团,他才伸手递过一样东西,定睛看去,原来是昨晚落在他那里的绣鞋,便一把抓过随意丢在地上:“还有事么?冻死我了,那么早起来做什么啊!”
我有气无力瞪了他一眼,双臂环胸瑟瑟发抖,刚想回去继续睡觉,他一个闪身进了屋子,反手将门关紧,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打横抱起。我一时忘了挣扎,呆呆看着他将我抱到床榻上,取薄被裹了我一身,又在床尾坐下,一手托起我的双脚搭在腿上,顿时他小腹的热力便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足心,我不自在地动了动:虽说这样是暖和许多,可就连寒也没对我如此亲密过,他,他又怎么能……
往回缩了缩脚,他的右手轻轻覆上来,盖在我的脚背上,一下一下柔柔抚弄着,那掌心的纱布滑过肌肤,竟有一丝□□。我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便只好乖乖伸着腿,任他捏着冰冷的脚趾慢慢将它们暖热。
双脚总算不再冰冷,以往常常是捂一整夜也没有丝毫的暖意,只得蜷紧身子抖作一团,仿佛这三年的冬天我都是如此度过的,心冷,身子也冷。有时常会想:若是睡着睡着就冻得没了知觉,如此去往极乐倒也不苦不痛的,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再是冷,也终有醒来的时候,既然醒了,便又是一个明媚晨曦,又是一个痛苦的轮回。
我迷蒙着双眼,正在感叹男人身上的火热温度,忽觉他放开手,用被子裹了个严实,紧接着手边一沉,那缕清馨就在近旁隐隐缭绕,他低声问道:“身上可冷?”
我想都没想便着急着点头:他又要做什么?难不成……忙不住摇头否认。
只闻他低低一笑,扶了我的身子便张臂环上来。我斜斜靠在他怀里,几近光裸的后背紧贴在他胸口,感受那心房的跳动竟是浑身酥软,连挣扎都提不起一丝半毫的气力。
他将角角落落的薄被塞紧,挽开我肩际的长发,双臂横搭在腰间,我微微松了口气:幸好他没直接搂住我,否则,否则岂不是被他摸了个精光!他身上好歹也有衣裳,我倒是放心得很,可男人的手却是半点都不能叫人安心的。
静静靠了会儿,屋内依然是暗沉如海,仅从窗棂透来的丝缕微光才能勉强瞧清周围情状,而这样的黑暗却让我的心宁静了不少。背上是热了,可胸腹却依旧冰凉,真想整个人都揉进他怀里,汲取他身上仿佛绵绵不止的暖意。又一想:他是个君子,又是个废人,我在那儿前瞻后顾地做什么哪。不免好笑自己的犹豫,便扭过身子紧紧贴了上去,两手灵活地探入他的衣衫,他却是向后一缩:“姑娘不可如此。”
我猛地抬头:“为何不能如此?你就好人做到底嘛!我实在是冷得很呢!”
他垂首沉默着,似乎真的十分为难,我心头又升起了无名之火,狠狠推了推他的手:“这样不行,方才那样就可以?你还真是麻烦!”
他微微抬眼看我,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道:“我,只是怕姑娘会不高兴。”
正在揣摩他的话,突然觉得背上一冷又一热,不可置信地侧脸望去,他撩开了我垂在身前的长发,竟然直接搂上了我□□的背脊!我上身只着一件月白抹胸,此刻将松未松斜挂一边,胸前那片也是半隐半露,我所穿乃苍国的紧身兜衣,仅巴掌来宽,此时无长发遮掩,玉腹香脐尽露,整个上身几乎都落入他眼中!
我回眸愕然而视,看他眼中华光璀璨,如旭日之芒、金玉之辉,竟是那般夺人心魄!掌心的灼灼热度烫得我浑身轻颤不止,只觉他渐渐收紧臂膀,将我压向胸口,指尖的一个微小滑动都叫人慌乱不已。
我努力静下心,冷着脸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略略抿了嘴:“是在下逾距了。”
话虽如此,可也没见他松开手,我拧眉怒道:“知道逾距还不放手!”
离得那样近,恰瞧见他眼中神情一转,却是不怒不喜晦涩难懂,半晌之后才一字一顿说道:“若我,今生今世皆不放手呢?”
那嗓音沉毅绝然,似极认真,我心中一惊:他竟说了这样的话,可又是如此古怪的表情,好生奇怪,他怎么总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呢。我最怕这样的他,在那锐利目光的逼视下,竟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才开口道:“既然毫无睡意,那便起来练剑吧,已有几日未练了,怕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虽然满心不愿离开温暖的床铺,可这样难捱的气氛更是叫我浑身不自在,此时此刻,我也绝不敢忤逆他的话,只好说:“练剑就练剑,我要穿衣梳头,你还要如此搂着我么?”
他终于松开手,却又抚上我的脸颊缓缓靠近,那眼中清涟曳动,流光百转,撩人的气息悠悠拂来,我却一个侧首,他停在离我半寸之处,微微点头道:“好,我等你。”
说罢下床踱至屋子另一头,我赶紧将兜衣的系带系紧,心中抱怨不已:他以前还知道跑到外面去,现在却只是背过身,那以后岂不是正大光明地看我了!
有些烦乱地扯着衣裳,好半天才一一打理妥当了,满头青丝也随意挽个髻子搭在胸前,匆匆以冰水敷面、青盐漱口,便叫道:“好了,大盟主!天还那样黑,就逼着我练剑,人家的师父会这般狠么?真是……”
他猛然打断我的话:“我不是你的师父!”
我只得闭上嘴:不是就不是嘛,那么大声做什么。
寻至后院,因时辰尚早并无人迹,我立于空地间看茫茫天际之上疏星点点,几日没练了,握着趋云剑竟觉得陌生了不少,随意舞动几下,发觉手上功夫也有些生疏,便闭目默念了几遍剑诀,才觉得有了些底气。
我凝神聚气,一招一式皆尽心竭力,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身侧,叫我好生难受,不免手上微微颤抖起来。我边舞剑边想他方才的态度,越想越是生气:明明是他不对,却怎么好像是我做错了似的,他对个姑娘动手动脚,不但不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还义正词严地说绝不放手,可偏偏我倒觉得心虚了,这算什么事儿啊!
正在走神,忽听他道:“练剑必沉心静气,姑娘还请抛开一切杂念。”
哼,有你在一旁总瞪着眼,我怎可能沉心静气?我恼火地使出一式,张口喊道:“你能不能别那么死死盯着我,好像我欠了你多少银子似的!”
“姑娘若是专心练剑,又哪会有心思在旁物上?”
我一听更是不悦:还不就是你个碍眼的家伙嘛,杵在那儿叫我怎么安心练剑?
他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又道:“姑娘不能静下心,又何需找别的理由?”
我最恨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仿佛世间所有尽皆掌握在他手中一般,我猛一跺脚叫道:“说了不准看就是不准看!否则我剜了你一双眼,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他却是满不在乎地挑眉轻笑:“姑娘若有这本事尽管使出来,在下必恭候大驾,绝不会望风而逃的!”
我忍无可忍:“你可真是厚脸皮,想不到堂堂盟主竟是个这般死皮赖脸的蛮子!硬是没完没了缠着个姑娘不放!”
他眉宇间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雾结烟愁、云霭沉沉,良久之后,他面上一松,又缓缓勾出一抹轻笑:“说我死缠烂打也好,说我不知廉耻也罢,总之这一次我是绝不会放手的!”
瞧见他眼中蓦然升腾的异彩流光,我不由心头微滞:昨夜又拒绝了他,怎的今日还对我这般尽心?说什么不放手,我骂得这样狠都不管用,只怕,只怕是还未死心!
一时间,我焦躁万分,只得借着舞剑舒缓一下心绪,自觉平复了不少才开口道:“老实说,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打着鬼主意?莫非还在想着娶我的事?”
他没有回答,我便自顾自说道:“盟主不必如此待我,小女子福薄命贱,消受不起。若要言及嫁娶,还是请找别的姑娘吧!”我一口气说完,生怕自己犹豫不决,他一打断便再也没勇气说出口了。
谁知他半天没有反应,我飞快地舞着剑,不想去看他的表情,任剑风冷冽,在周身激荡翻涌,待收剑聚气,只听他幽幽说道:“若我此生只愿求娶姑娘一人,该如何?”
我回眸直视他的眼,竭力遏制心头滔滔浪涌,故意笑道:“那怕是只有孤老终生一条路了。”
他嘴角一挑,带出丝缕浅笑:“若我也不想孤老终生呢?”
他说得虽轻,可我却听出那语气是如此的坚决,实在惹人讨厌。我不屑地笑笑,一步步走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一个恍眼,却依旧笑得那般风轻云淡:“姑娘要如何待我?”
“如何待你?你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我眼中的狠厉之气尽现,“你不愿放手?那若是死了,你还放不放?”
右手一扬,华光闪过,长剑眨眼工夫便抵在他喉间,他神色未变,连那笑意也没有丝毫减褪。我努力抑制手上的轻颤,望进那一潭碧水之中:“我真想练好这流樱飞雪,然后,一剑刺死你!”
他听了竟微微颔首:“好啊,姑娘早想为魔域除了我这个劲敌吧。只是,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我的命虽不值钱,可眼下却还有些用处,若有一日,我了却肩头重任,一无牵挂了,再来求姑娘赐我一死吧。”
我张着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可看那样子也不像是假的,真是个奇怪的人!便缓缓垂下手中剑:“你,你果真不想活了?”
他只摇了摇头:“又怎会真的不想活,我也想长命百岁、笑傲红尘,可如果活着,并非他人所愿,那么如此苟存于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听这话我更是惊讶不已:“难道你竟是为旁人而活?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常人都只叹太短太快,还来不及享世事长乐,你却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如此轻贱生命,何苦如此!”
他却不回答我的话,反而说了旁的:“世事皆无常,充满了不可穷尽的变数,而人心呢,会否一如既往、永不更易,又是否,终会有改张易调的一天?”
他直直盯着我,眸心之中那抹越来越耀眼的光亮让我慌乱不已:“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懂?那便……不懂吧!”他略略仰起头,远眺天边旭日初升之时染落的明媚红霞,唇边悠然漾出一丝淡笑,只是那样的笑意,却叫人瞧了,一直一直冷到心底……
早膳后我们便启程继续赶路,我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只好缩身在他怀里睡得死去活来,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周围情状似有些不妙。本该是一无生机的初冬景致,岂料竟有一片参天巨树赫然而立。
原先听他们说过,扩云山外有一片奇异的樟树林,纵是此间枯木连枝,鸟兽无踪,却依旧绿树葱茂,生机盎然!我一直奇怪香樟怎能生长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却不料竟真有见着这奇景的一天。
我瞧着瞧着心中忐忑不安,便问道:“为何从这里走?你不觉得很是古怪吗?”我想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便故意装作不知其中的奥妙。
他垂头将我胸前的风氅裹紧,似漫不经心道:“此是捷径,也是山下阵法最为薄弱的地方。”
我心里一乐:废话!外头有这样一个天然屏障,自然不用布什么阵法了,谁会从这里入山啊,多是有去无回的。便又问道:“你可认得路?别到时候走不出去了,我瞧这林子多半有些古怪。”
他轻轻笑道:“姑娘还真是聪慧,这香樟林确实相当诡秘,可只要寻着日头的方向前行便可出去。”
我微微吃了一惊:“但行路有快慢,你怎知道以这样的脚程是对的呢?”
“圣山的人也知道这一点啊,所以沿途皆有标记,你瞧,那株香樟便是,所以我们没走错路啊。”
他似乎十分开心,我却拧紧了眉头:他连这也知道,好像我们圣山在他眼里没有一点秘密可言,这样的对手,怪不得他们不敢有什么动作呢。
他见我没有回答便柔柔抚上我的胳膊:“怎么了?不用担心什么,只要出了香樟林,便是扩云山脚,顶多两日的路程,可慕遐君的阵法还是让我有些不安。”
我蔑笑道:“你也会怕?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他的手缓缓抚过我的肩头,用力将我往怀里压了压:“若我只身一人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可有了姑娘你,却是大大不同了。”
我挣开他的手叫道:“你嫌我是累赘了?哼,我要生要死不用你管,绝不拖你后腿就是了!”
他一手环上我的腰,似在发间印下轻吻:“我何曾说过你是累赘了?我只是怕,怕不能护你周全,所以才捡了这条最易破阵,却最难走的路。你不知,方才已走错了几回呢。”
我有些受不住他这样的温柔,便直直问道:“你既然知道这林子很难走出去,脚程也不好控制,为何还如此悠闲地任飞霜缓步前行?也不怕错过了日头路更难走!”
他的下颚在发间轻蹭,我痒得正想躲开,却听他暗哑的声音在耳边轻响:“姑娘睡得正香,我,我不忍扰了你的美梦啊!”
又是为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胡乱喊道:“你别老是装出一副对我很好的样子,难不难受啊!”
他低叹口气:“我可都是真心实意,哪里是装出来的,难道姑娘不愿别人对你好么?”
“我是不愿你对我好,真是多事!”我坐直身子想离他远些,谁知他身子猛地一僵,突然打马急奔起来。
我惊诧万分,险些跌下马去,幸好他一手环在我腰间,死死将我压在胸前,竟勒得我生疼,刚想叫他松手,却隐约有瑶琴的铮铮声悠然传入耳际,在这悄无人烟的密林之中更显清虚奇幽、淡远绵雅。
我不由凝神细听起来,猎猎马蹄声之下,透彻琴音如山间清泉激扬而落,时而流畅清和,时而绮丽缠绵,一曲《潇湘水云》竟被弹奏得如此荡人心魄,正合刘藉所提“温润调畅、清迥幽奇、忝韵曲折、立声孤秀”的琴德标准!
渐渐地,我心中蓦然升起一丝很奇异的感觉,仿佛那轻灵之声在不知不觉间已到近旁,密密层层将我笼罩,不过须臾工夫,全身竟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之感!在那滚拂猱绰之下,我的身子颤抖如风中落叶,仿佛已承受不住那一勾一挑所带来的强烈压迫感!
突然他松开缰绳紧紧搂住我,一股暖流自他周身漫溢而来,我这才喘出口气,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却听他贴上我的耳垂低声道:“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眨着眼不知所以然,一回首,微张的小嘴却被他一口含住,我恼怒不已: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真是个色鬼!
举手猛推,他却依旧含着我的唇,用力吮吸几下才道:“以后,莫再耍性子闹脾气了,可好?”他的语气急切焦迫,已不若平日的淡泊宁静,我只好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身子一软,我这才感到他环住我的双手竟抖得那样厉害,正在奇怪,他幽然长叹道:“那我就放心了,他,他必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不在身边,或许,这才是你最想要的……罢了,只要你能平安幸福,我又何苦纠结于那个伴你一生的,到底是谁……”
我听那语气不太对劲,还来不及细想,便感到他松开了双臂,紧接着身后一沉又一轻,微风中飘来他低低的叹息,却是渐轻渐远、渐歇渐弱:“走吧,切莫回头,切莫停下!今生无缘,那么来世……再见吧……”
我猛然回首,只见他借力朝后掠去,纯白的衣袍漾出柔美的弧线,那身姿翩翩,如燕轻疾,仿佛山中仙士那般高雅尚洁,那般飘逸出尘!他微微伸着手,那眼中深浓的哀伤如此清晰可见,眸心的月影星光也似乎飘忽黯淡、冥冥而灭。我几乎不敢瞧他的眼睛,那丝缕的眷恋、点滴的忧伤,直欲摧人泪下,纵有不舍、纵有哀惋,也已如那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一点一点,坠落沉没。刹那间,烟霞尽散、雾霭苍茫,那如烟似幕的黑暗沉沉压来,叫人看了绝望不已,沉沦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