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望叶思秋(1 / 1)
不知等了多久,我实在熬不住了,便迷迷糊糊睡去,一早醒来,便见他背光而立,在洞口遥遥凝望,我欣喜地跳起来,几步奔过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等了好久呢,又不敢出去找你,怕,怕你回来见不到我又会着急!”
他高深莫测地看着我,面上没有半点血色,眼中红丝纠结,仿佛一夜未睡,我虽有些心疼,可见他安然无恙,胸中的喜悦便一波波袭来。只见他沉默良久才淡然道:“着急?以后怕是不会了……”
我的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待回过神来便一把揪了他的衣襟:“你什么意思?见不到我都不会着急吗?”
他漠然瞧着我,眼中再不是明艳春水、涓涓细流,那深不见底的碧色寒潭真如死水一般没有半点生气。我不由松开手,猛退半步:是了,我那样对他,他怎么还会像以前一样待我,自然是不会了!可,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心里没有丝毫欢喜欣慰,却是失落,是哀怨!这不是遂了我的愿了么?
我有些委屈地撅了嘴,提了包袱便朝洞外走去,飞霜正友好地打着响鼻,我却呆呆而立:如今,还能与他共乘一骑么?
鼻子一酸,就那么傻傻站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谁知他还是伸出了手。我有些惊讶地望向他,那刀削一般的下颚竟是如此坚毅,一如他对我的态度,冷漠而决绝!
搭着他的手跨上马背,那手心冰凉,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待他在身后坐稳,催飞霜小跑起来,我特特低声问道:“你的手那样冰,身上会不会冷?昨晚,我瞧你吐了血,是那一掌打伤的么?”
说罢悄悄竖起耳朵等待他的回答,可好半天了,依旧没有动静,我正在暗自思忖,是不是我说太小声了他听不见,可又一想,他是什么耳力啊,怕只是不愿回答我吧。
一想到这儿,我心中的委屈更甚:人家关心你,都不知道敷衍两句!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行,我非要你回答不可!
于是我扭过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喂,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应两声会死啊!”
他依旧目光直视前方,似乎根本不愿理我,我实在气不过,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哪怕是家里养的小猫小狗摇摇尾巴也会得主人的怜惜,怎么我主动关心他,竟得不到半点回应?
瞪了他半晌,看那脸色丝毫未变,只好缓下语气:“我,我担心你啊,你就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安心啊!”
说完眼巴巴盯着他,指望能有点反应,常人都是吃软不吃硬吧,可他唇边凝出一丝笑意,却怎么瞧怎么不对劲,那似乎,似乎是讥诮!果然他说的不是好话:“怕是我死了才能让姑娘安心吧。”
我吸了口气,才勉强压住心中的不悦:哼,狗咬吕洞宾!才懒得理你呢,什么时候这样言语尖锐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我忿忿回过身,不由绷紧了背脊,向前倾了又倾,竭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那姿势叫人着实难受,坚持不了多久只得一点点坐直身子:算了算了,他笑话就笑话,我自己舒服就好,真想像以前一样靠在他怀里,可是……唉!
望着飞霜高高扬起的雪白长鬃,我颇有些不甘心,说实话,我心里还尤存一丝希望:他不应该是那样小气的人吧,不过骂了几句就再也不理我了,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的作风啊。江湖上夸他的淡定从容,难道对着我就是冷漠疏离?那之前的温柔又算什么,我不愿嫁他,便待我连路人都不如了?
忽然想到,先前的柔情蜜意似乎都是我在主动,他一直都只是默默承受着,难道,难道他并不愿意如此?只是不好拒绝,而后又为了负责才决定娶我的?
一念及此,我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我叶小桐什么时候这么狼狈了,人家说不定只是为了坚守礼教才言及嫁娶,我还胡天海地地乱说一气,把人家贬得一文不值,也难怪他如此生气了!换作是我的话,不早就撒过一把毒香了啊!
一时间,我恼怒万分,心头如针扎一般痛楚难耐:不行,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记得当时问过他,却并没有回答,又是我在那里自以为是。咳,我,这回我可真是出大丑了!
我猛然转过身,正好他的目光也似乎扫过来:“你老实说,到底是不是为了负责才说要娶我的?”
他那深深的眸中霎时闪过一道光,却又漠然移开眼:“姑娘说是便是。”
我喘了口气,不由怒道:“哼,本姑娘永远也不要你来负责任!装的什么好人,我才不要呢!”
我死死绞着双手,怒目圆瞪,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这话说得气势非凡,可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紧缩:他,他竟然承认了!那对我的好,都只是因为遵循礼教不得不娶?现在没有这个累赘了,疏淡冷漠便是他真正对我的态度吗?
刹那间,我竟有些伤心,也不知怎的,失落、委屈,一一涌上心头。秋风带来冷冽的寒气,我环着双臂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没有他给我披上风氅,没有他柔暖的气息,没有他坚实的拥抱,我,似乎冷得不行。可总不能在他面前低头吧,我依旧咬紧牙关,任身子越蜷越低,到最后,迷朦着眼睛睡去,似乎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似乎感到一种温暖正从四面八方袭来,我笑着闭紧眼:他,还是舍不得我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动手指便触及柔滑的皮毛,心中暗暗欣喜:看来是真的呢,他终是不舍叫我冻着的。可是,他却并没有拢我在怀,好心情一下子又消失殆尽。不过怎么说人家也是好意,我还是扭过脸诚心说了句:“谢谢你!”
他冷冷在我面上一扫,又转而注目前方,我垂头叹了口气,心里觉得别扭极了:想我什么时候跟人道过谢啊,还是这么个不讨好的结果!
此后的一路,我百无聊赖,可又不敢说话,连身子都不敢随意动弹,实在是憋得难受,双眼胡乱扫视,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背上红了一片,我心中一惊:难道,难道是昨天被我砸在石头上的伤还没好?都一夜了,怎么还流那么多的血?可,可他那样紧紧抓着缰绳怕是伤好了也会崩开的!
我抿了抿嘴,缓缓伸过手去,刚触及他的手腕,他一抖,我便扑了个空,咬牙一把抓住,另一手狠命掰开他的手指,他挣了几次还是松开了缰绳。轻柔地将他的手举到眼前,看那指节上纵横刺目的伤痕,好些还在隐隐溢着血,手背上的口子更是黑红一片,勉强凝上的血痂似乎又被撕裂了多次。
他,他这是怎么了?就算与人动手也不会有这样多的伤啊?我瞧着瞧着,心里竟是一阵阵的疼,思及他眼中浓浓的血丝,又是一阵酸涩。忙在包袱里寻出仅剩的一瓶金疮药,刚想将那伤口清理干净,谁知他猛地抽手:“不劳姑娘费心。”
我回望他的眼睛:“你这样子怎么行?若不上药包扎就一直好不了,要生我气也不能拿自己身子不当回事啊!”
他目视远方,淡然一笑:“姑娘句句真言,在下又岂会生气呢,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暂时还死不了的。”
我闻言一滞:哼,你不气,我倒气死了!真没见过这样的人!拿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忿忿转过身:“你这个样子还能说是不气么?哼,鬼才信呢!不愿让我碰你,难道我就满心愿意了?你血流光了我才开心呢!”
赌气将药丢回包袱里,瞪着两侧飞速掠过的枯枝黄叶,胸口一阵憋闷,眼角却瞥见他双手死死攥着缰绳,那手背上的痂子竟又崩裂开来,鲜血立时便汩汩涌出!我猛吸了口气,心里难受得要命:他这是何苦呢?何苦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方才的不快早就抛在脑后,我急着想止了血,无奈又有些怕他,便只寻出方丝帕将他的手裹了个严实。一手轻轻捏了他的指尖,一手搭在腕上,将他的手牢牢护在胸前:可不能再使力了,否则伤真的好不了的。等进了城寻个郎中再好好给他上药。
这一次,他竟没说什么揶揄的话,静静地伸着手,我不由暗自舒气:幸好他没发脾气,否则我可不敢再碰他了,一个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才真真吓人。护着他的右手在身前,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似乎凝了几缕悲楚,沁了几丝无奈,竟绞得我心尖儿也是幽幽刺痛起来。
午时终于瞧见个小镇,我满心欢喜地觅了家小店,随意点了几个素菜便大快朵颐起来,他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桌上的菜却未动半分,我问道:“你为何不吃?若是手不方便,我可以帮你的。”
说罢我殷切地瞧着他,可一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又说了傻话,像他这样的人难道失了右手,左手便什么都干不了了?正在懊恼,只听他道了声:“我不饿。”
瞧他那个样子,似乎与我多说一个字也不愿意,我心里头憋气地很:“你是不饿,还是不想吃,抑或是根本不想与我同桌用膳!”
他依旧不说话,猛灌入一杯,将茶当做酒一样豪饮,我暗自捏紧了拳头:小气鬼!男人家肚量竟然这样小,说了你几句就恨我恨成这个样子!还是什么武林盟主呢,江湖上多少人比我狠毒啊,怎没见你对人家这样呢?
我也懒得再理他:自己吃饱了事,您这样的大人物我可管不了!祭了五脏庙,我正起身想走,忽然瞥见他肩头隐隐见红,胸中立时一顿:怎么,连身上的伤也崩开了?我的药什么时候这样不管用了?
见他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我只好转到他面前轻声道:“你肩上的伤怎么……”
他飞快地打断我的话:“无妨。”
那语气像是不愿再听见我的声音,我已经气得没脾气可发了:“你不愿我替你包扎,那找家医馆不就得了,这肩上的伤你自己肯定弄不好的。也不知道昨晚出去干了什么好事,这伤竟都崩开了!”
我小声嘟囔几句,他扭过脸,只注目在杯盏之中,我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抢过他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既然不吃东西,那还呆在这儿干嘛!走,找个郎中去!”
说完用力一扯,他不动,我喘了口气,双手抓了他的胳膊使上浑身的气力,竟是猛一个趔趄:好嘛,耍我来了!我憋着那股气,连拉带扯硬是将他拉至一家医馆,他许是怕路人瞧见不太好看,一路倒是随着我。
一踏进医馆,我左右寻找半天,才看见一个人斜靠在椅上,浑不像是个郎中的模样,衣衫脏得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搭在桌上的手指缝里甚至还满是黑灰,心中不觉一阵厌恶,正想掉头就走,却见杨严尘站着不动,便只好停下脚步,朝那人喝道:“喂,别懒洋洋地躺那儿啦,快起来替他好好包扎,记得要用最好的疗伤药!”
既然他肯进医馆,脏不脏的倒在其次,顶多我注意着点就行。那人像是被我们吵醒,揉着眼微微直起身子,在瞥见我们的刹那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我心中竟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瞧杨严尘,还是冷冷的模样,便定下心来:“你听见没啊,他身上好些伤呢,你都给我一一包扎好了,快点啊!”
那人懒懒点了个头,便引我们进了内室,我站在一旁左看右看,那人抠了抠鼻孔:“姑娘,这上药呢,是要做些不雅之事的,像你这样的大姑娘还是不该……咳,说白了吧,大老爷们儿脱衣裳,你在旁边算个什么事儿啊!”
我一愣,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他是我相公,我为何不能呆在一旁?”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揶揄地瞄了眼杨严尘:“人家可还没承认呢,到底是不是你相公还不好说!”
我一瞪眼:“哼,本姑娘难道还会错认相公不成!我就是要呆在这儿,谁知道你会不会耍什么花样!”
那人睁大眼刚要说话,却听杨严尘低低说了句:“姑娘还请避一避吧。”
那人朝我撇撇嘴,似乎在看笑话,我有些气不过:真是的,他那样子能是个好郎中吗,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哼,真是不识好人心!
只是,旁人的话我可以不在乎,可他都这样说了,我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跺跺脚叫道:“那好,我就在外边等着,你手脚麻利点,若是包扎得不好,或是让我相公疼了痛了,小心本姑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瞥了杨严尘一眼,见他还是那副漠然样,只好抬脚往外走去,刚放下帘子便听见那人嘟囔道:“这小娘子虽说凶了点,可说到底还是疼惜你的,你可真是好福气……”
一听这话,我特意停下脚步,却半晌没听见他的声音,不免心生不快:你看,人家都看出我对你的好来了,你个死人,硬是不愿理我,还总叫我怄气得很!
我来回在厅堂上踱着步,有时竖起耳朵想偷听里头的动静,可又不敢靠太近,所以愣是什么也没听见。等得好些工夫,实在不耐烦了,生怕他又出什么问题,便咬牙撩开帘子闯了进去,竟听见那人笑着说:“小弟我就帮你这一回……”
一见我进来他忙闭上嘴,我也没空多想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便奔至杨严尘面前。他光着上身坐在椅上,几处伤口都扎得像模像样的,我心中那块石头才落了地,随意说道:“看你人长得不怎么样,包扎伤口倒挺像回事的,也不比本姑娘差到哪里去!”
那人猛笑一声,却立时止住了,我还在奇怪他怎的这般笑法,却听他打趣道:“姑娘进来太早了,待我替他穿上衣衫再进来不迟。”
我轻轻一笑,也不多言,拿过中衣便往杨严尘身上披,他虽绷紧了身子却并未拒绝,任我将一件件衣裳替他穿好,这一切仿佛还是昨日在洞中的情状,只是,我与他的心境都已然不同了。
缠好腰间软剑,我故意朝那人甜甜一笑:“我自己的相公当然自己照顾了,就不劳您大驾了!”
那人原本瞪得溜圆的眼渐渐缓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而后竟然朗声大笑起来,露出满口黄牙,我都快呕出来了,忙抛下银子扯了杨严尘就走。边走边埋怨道:“瞧那副恶心样,怎还有医术可言?竟敢在镇上开那么大一家医馆,也会有人找他看病?喂,他没给你乱上药吧,否则血再流下去,你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他不言不语,我只好又道:“瞧你的身子还是休息几天再上路吧,也不差这几日的。”
他却不着痕迹地甩开我的手:“我的伤无碍,还是赶路要紧。”说罢当先走在前面,我心虽不悦,可又不敢离得太远,只不紧不慢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