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物是人非时,凭栏望(1 / 1)
十月初七,十三爷受命祭泰山。
姐姐和我被弗艺姐姐叫到德妃屋子的外间候命,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多人挤在屋子里,可据弗艺姐姐说,德妃闹了性子,醒来要是发现屋外没人就摔东西。唬得她把我们还有几个做洒扫的丫头都一齐叫了来,说自己去请十四爷,救救场子。
姐姐进去奉了次茶,就听里间鸡飞狗跳,那几个小丫头都吓坏了,怯怯的看着那架屏风,生怕德妃突然跳出来吃了她们。
不一会,姐姐就转了出来,脸色凝重,我轻笑道:“怎么了,里面下暴雨了?”
姐姐瞪了我一眼,“你再胡诌!我告诉你,你可仔细自己的命!”言罢端着茶向屋门走。
我撇撇嘴,却听门口哗啦哗啦几声,忙转头看去,发现姐姐和十四撞在一起了,十四半抱住了她,但是那套茶具却摔得稀烂了。
姐姐慌忙退后几步,十四想抓她的手,我忙咳嗽了一声,十四看了看我,又把手收了回去,沉声道:“你们过来把这里收拾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我福身请安,然后道:“都愣什么?”
她们这才回过神来,低着头去收拾,但是眼神却极度怀疑的瞥向姐姐,姐姐原本立在门口,见她们这般瞧自己,拔腿就跑了出去。
我“哎”了一声,马上又噤声,十四走到我身前,我看了看他,轻声道:“十四爷,现下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他先是无奈的耸耸肩,而后似乎明白了我的话,微蹙了眉,我装作不察,微微躬身道:“请十四爷快进去吧。”
他盯着我看了一瞬,忽然用手在我脸上轻抚了一下,笑了笑,未等我反应过来,他转身就进去了。
几个丫头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了,我一边问候着十四爷的祖宗,一边倒乘了十四爷的这个“好意”,扬威似地说:“你们收拾完了,就等着十四爷的命令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了之后,也不管她们的表情,自顾自出了屋子。
德妃的气生的并不是没有理由,若是这次祭泰山的是太子,估摸着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才是十月份,天气就已经冷死了,屋里不烧炭盆都呆不下去。
我进到屋里,反手关上门,看见姐姐坐在桌旁发呆,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猛的在姐姐肩上拍了一下,姐姐果然一惊,手中拿着的茶杯被打翻,淌了一桌子茶水。
“做什么?毛毛躁躁的,仔细哪天丢了命都不晓得怎么死的!”姐姐明显动了气,我吐了吐舌头,坐在一旁,扯了扯姐姐的袖子。
“姐姐,我们还是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只是女子。”
姐姐收拾桌子的手一顿,眉头却愈蹙愈深。她也坐了下来,看向我,“秋宁,此一时彼一时,我……你实话告诉我,你和八爷,如今到了哪一步?”
我抿抿唇,看姐姐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遂郑重道:“也就算是不一般的朋友吧。”
“朋友?”
“不是那种一般的朋友,但是……怎么说呢……总之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呢。”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窒息感,我似乎从没有正视过我与八爷之间的关系。可脑子里却又倏然浮现他拥住我,在我耳畔低语的画面……
姐姐盯着我,眼中似有挣扎,但当我细看时,却只看到墨色的眸子。
“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姐姐侧了头,“没有,只是今日被娘娘训了,心头堵得慌,偏巧胤禵他又……罢了,和你扯这些事做什么,你不用练字了吗?”
我一愣,自从十三接下帮我写信这件事之后,我就真的懈怠了,也没有好好练过字。
姐姐的语气已经恢复正常,“就算有十三爷帮你,你也不能不会写字吧。”
我“哦”了一声,也对,我也不能一直让十三帮我写信,万一我与他在一起了之后,他一定会发现字迹的不同的……字迹不同?
我咕噔一下被脚踏绊倒了,姐姐闻声跑来,见我趴在地上,哭笑不得,“你都多大了,走个路都能摔成这样?”
我被姐姐搀起来,哭丧着脸,“完了……完了!”姐姐不解,“又怎的了?”
我看向姐姐,皱着眉头,“十三爷帮我写的信,那我岂不是要练他的字才可以?”
姐姐点头,“是啊,你……你不会没想到吧?”
我坐在榻上,恨不得捶胸顿足,“当然……没想到!”
当时的我一心想着怎么能让八爷满意,若是能想到这一层,打死我都不会让十三帮我代写给八爷的信!若是八爷以后知道了,该怎么想我?不说是十三帮我写的这回事,就算他只知道那信不是我写的,他也会大失所望吧?一直以来,和自己谈情说爱的竟然不是本人!
……
————————————————
十月二十一日,皇上一行人总算是回了京,有过经验的我再也不想去城头陪着德妃吹一上午的冷风了,特意请了弗艺姐替我,她倒是很爽快就应下了,我闲的没事,走着走着就转进了御花园。
会碰到他吗?
我走过栀子花旁,那里空无一人,我叹了口气,又转到第一次见他的花池边,看见水亭边坐着一个蓝衣人,我以为是五爷,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
但当我看见他的正脸时,不由怔了一下,“十爷?”
十爷靠在亭边上,看见我,笑了笑,“秋宁。”
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言。
命运的扭转使我们天各一方,虽然如今他还是十爷,我还是秋宁,但一切早已不同。他少了一份我初见他时的傲气,而我少了一份当初的鲁莽。他学会了忍气吞声,我也学会了如何在宫中小心翼翼的生活。
我们,都变了。
我缓步走过去,也忘记自己到底行没行礼,“十爷,过得可好?”
十爷侧头望着水面,那上面有一大片枯萎的莲花,因为地处位置偏僻了些,所以这里枯萎的花枝没有被人清理干净。
他静静看了一会,“很好,你……你呢?”
我垂首,“自然也很好。”
两人似乎无话可说了,那道赐婚圣旨打断了我与他之间原本可能产生的一切情愫,他也许对我有好感,也许想娶我,也许……可他没这份权利。
我咬了咬唇,“斓玥她,她过得好吗?”顿了顿,我又道:“很久都没看见过她……们了。”本来只想说没见过斓玥的,但为了顾及十爷的情绪,我还是捎带着说了“她们”。
十爷转回头,目光却看向了天边,“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言罢起身离去,我怔立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丝萧索。
回院子的路上,我神思恍惚,十爷算是我到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如今却有了这么多的隔阂,见面能说的话也不过十句。
正兀自懊恼着,却蓦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差点摔倒,那个人一把拽住了我的手,我趔趄了一下,方站住身子。
定睛一看,我不由惊诧,“大哥?”
大哥是八爷手下的家臣,怎么会出现在宫中呢?难道八爷也来了?我迅速转头,却看见了五爷。
大哥身后还跟着很多人,五爷笑看着我,我先行了礼,然后看向大哥。
本以为大哥的表情会是那种许久不见的感动,却不曾想他是皱着眉的,也不看我,我疑惑不解,看向五爷。
五爷走过来,“这些人是八爷送给皇上的侍卫,我是带他们进宫的。”
我的心倏然一沉,八爷他把大哥送给了皇上,他不要大哥了吗?
五爷见我脸色不好,又看大哥也是黑着脸,笑了笑道:“秋宁,别黑着脸了,八弟把你大哥送到我府上了,不是送给皇上。”我抬头,他又道:“再说了,在谁手下任职也是一样,我经常出入宫廷拜望太后,可以多带你大哥进来见你,这样你还不高兴?我当时还寻思八弟怎么平白无故送了个人来呢,原是你大哥……”
“那这么说,八爷他……”后面的话不好再说出口,我看了看后面的一堆人,住了口。
五爷笑着点头,我顿时双颊通红,转身就想离去,走到大哥身边时,还是顿了顿脚,叫了声“大哥”,就拔腿跑了。
这么说,八爷是为了我能够常常见到大哥,所以才这样做的。
一路急奔回院子,虽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笑意还是止不住,几乎是瘫倒着扑进屋子的。
屋中的人一把捞过我,像老鹰抓小鹰似得把我扔在了榻上,我懒得起身,笑的把头埋进被子里。
“你又遇见什么开心事儿了,跟爷我说说。”
我把被子掀开,看到他的样子时吓了一跳,头猛然撞上床架,疼得低呼了一声,他伸手来替我揉,我伸手隔开,“你……你……怎……怎么长胡子了?”
他不过出去了一个月,离别时还是一身紫衣,飘逸洒脱,桀骜不羁的少年,回来时却已经沧桑的比他阿玛还深沉……下巴上生了一层密密的胡子渣,黑了瘦了不少。
他一笑,漏出那一排洁白的牙齿,“怎么,不好看?”
我往后坐了坐,“不好看,难看死了。皇上和大阿哥留个胡子也就罢了,人家年纪在那摆着呢,您贵庚呀,不过刚刚赶上皇上的三分之一,还早着呢。”
他摸了摸下巴,点点头,“的确是,可我不想刮掉它。”
我白了他一眼,“你要不想刮,以后别再我眼前晃,瘆人。”
他不知从哪里拿了把小刀,“不如,你替我刮?”
我推开他,跳下榻,“美得你,我要去练字了,起开。”
他伸手拦住我的路,“哎,我还就跟你说,你要不帮这忙,我还就不帮你写信了,也绝不会帮你写字帖,看你怎么和八哥交代。”
“字帖?”我蓦地捂上嘴,“你早就算好了!”
他笑的异常灿烂,在我头上弹了一下,起身坐到了桌子旁,“怪只怪你太傻,常识都不晓得。”
我郁闷的坐到他对面,怎么最近老是被人抓到把柄呢?
他把刀子放在我面前,我抬眼,撇撇嘴,“十三爷,一会子您要是没命了,能不能给奴才一条活路?”
他双眉一挑,“唔,这个嘛,爷要是因此丧命,不止你,估计你兆佳一族人的性命都会没了的。”
我忽的遍生寒意,刚想说出口的话也烂在了肚子里,十三见我不大对劲,有些奇怪,“怎么了,害怕了?”
我看着他,“没有,感慨一下而已,您的命实在太贵了,奴才买不起。”
他笑了一下,把刀又往我面前推了推,“你就放心吧,我的命,早就不值钱了。”
我似乎一下看穿了他眼中的失落,忙转开话题,“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可小心些,我做这个可没谱儿呢。”
他点点头,我拿起刀子,走到他身侧,俯下身,小心翼翼的去替他刮掉胡子茬。
他闭着眼睛的侧脸,似乎和八爷很像,却又不像,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我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了,他睁开眼睛,和我的视线撞在一起,我看着那双眼睛,蓦然侧过了头去。
他不是八爷,不是,即使有一双酷似的眼睛,他也不是。
我调整好了心态,转回头,只专心为他刮胡子,再不认真看他的脸,他这一次却一直睁着眼,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装作不在意,尽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
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解脱了,十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满意的笑了笑,“你手艺还真不错,以后我就找你了。”我差点把刚入口的茶喷出去,“您可千万别,让我消停过日子吧。”
他噗嗤一笑,“就这一次,瞧你吓的那样,行了,我走了。”
我恩了一声,忽又想起字帖的事,急忙到门口叫他,他回道:“在案上。”
我回到屋中,果真在案上发现了好几张字帖,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到底在我屋中猫了多长时间?
随意翻看了一下,竟然看见一首曾经学过的《咏梅》,立马挑了出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把其余的挪到一边,把这一张平铺好,“香如故?”我拿出纸,开始竭力模仿他的笔迹。
他的笔迹很是洒脱,就像天上的浮云般,随风飘荡的那种不羁从他的字迹上就能看出来。但是随意归随意,他的顿笔收笔之处仍是难以求得精髓,要是不认识我和他的人去看我写的字,一定认不出来,这是我以前我在学校曾经帮同学写作业练出来的功夫……可是,若是那个人既认识我,也认识他,那一眼就能明辨真假了。若是只认识一个我或他,肯定会看得特别扭。
我连了好几遍,收获仍旧是一塌糊涂,索性不再练了。
正在收笔,姐姐推门进来了。
我回头,“姐姐,你过来一下,看……姐姐,你没事吧?”
姐姐的脸色黑的要命,难道是还在为上午的事生气?我喏喏的凑过去,坐在姐姐对面,倒了杯茶递给她,“姐姐,怎么了啊?”
姐姐抬眸,“你今儿是不是瞧见十爷了?”
我点头,“对啊,十爷他……他好久不进宫了,今儿个瞧见了,也没太多的话可说,就问了问他近来的生活。”我回道。
“十爷没说这次进宫来,所谓何事吗?”姐姐看着我,似乎有些怀疑。
我马上摇摇头,“绝对没有,他只说我很快就能见到斓玥了,其他的,都没说,我也不能问啊。”
姐姐垂眸,“他这次进宫,是来商议婚期。”
我“啊”了一声,不知如何应对。
——“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这样的,他的落寞也是因为婚期近了吗?
侧眸又看见姐姐一脸伤感,不禁疑惑,刚想开口问,话都到嗓子眼儿了硬是被我又吞了回去。姐姐伤心的原因能有什么?无非就是为亲人,为爱人,我和大哥现在都好好的,那就只有为十四爷了。十爷婚期已经提上日程,那十四爷的婚期估计也不远了,姐姐伤心肯定是因为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去了别的女人做妻子,还要赔着笑脸这回事和自己过不去。
我叹了口气,有心去劝,可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豪言壮语在家里都说过了,这回她都已经快成了十四爷的人了,再说那些也没什么意思,也许就是个心结的问题,还不如让姐姐自己静静呢。想到此,我讪讪转身回去继续收拾纸笔。
———————————————————————————
十一月十九日,太子病愈,遵康熙圣旨返回京城,本来只有几日的路程却行了一星期还有余,康熙脸上的焦急傻子都能看出来。我心里记着十三的话,每当皇上驾临永和宫之时,我都和弗艺去换日子,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见到皇上。
自从上次皇上见了我有些感叹后,再见就似乎忘记我是谁了,视线扫过之后再不会转回来,我也乐得其所,被皇上记住可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我只祈求他把我忘得干干净将的就好。
十爷的婚期也被排上日程,定的是六月份,我留心了下姐姐的情绪,见她并无异常,这才舒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把心结解开了。
过了新年,我正当值时,就听外面一声“皇上驾到”,紧接着,满脸怒气的皇上就走了进来。
行礼后,我默默退立一旁,这下我可没办法出去换人了。
德妃倒了杯茶,递给皇上,柔声道:“何事啊?仔细气坏了身子……”话还未说完,就见皇上蓦地将茶杯掼向地上,一声脆响,茶杯碎裂,屋中哪里都是碎碴子。
德妃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下一瞬间,笑容已经正常,“皇上,臣妾……有些事情,臣妾不能为您分忧,但瞧着您这样,臣妾难受……”只见她跪倒在皇上脚边,“皇上,臣妾冒死请求您把事情说出来,就算是政事,臣妾也愿意冒着风险听皇上一言!”言罢重重磕下头去。
地上正巧有碎裂的茶杯渣子,我倏然跪倒,轻唤了声:“娘娘小心!”
但我在跪下的一霎,分明看见皇上的手早已攀扶着德妃的一只肩膀,她这个头是注定磕不下去的,我垂头,德妃想用自己受伤来换取什么?皇上的信任?
皇上沉默了一会,才让德妃起身,我随着德妃站起身子,只听皇上道:“索额图强抢秀女,进献太子。”
我蓦然一惊,我只知道索额图今年会倒台,却没想到……抢秀女?那可是皇上的女人,索额图这是想练胆啊?这明显就是在打皇上的脸,捧太子啊。
德妃很是吃惊,“怎会这样呢……”
皇上看向德妃,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看着德妃,“你,不知道?”
德妃垂眸,拿手帕在鼻子上印了一下,“臣妾怎么会知道这些呢?索额图大人是胤礽的家臣,这样说来,那就是……”皇上不等她说完,快速接道:“那你为何不送礼?”
德妃眼中竟蕴了泪,“送礼?……皇上您忘了吗?每年的十月,是臣妾额娘的祭日,臣妾……”说着说着竟然掉下泪来,我撇撇嘴,祭日?你成天拜佛,还自己女儿死了都不过问,哪里会记得你额娘的祭日啊?
皇上眼中的冷酷溶解了不少,变得没有情绪,“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德妃马上拿手帕擦了眼泪,“依臣妾拙见,索额图没有尽心辅佐太子,理应重罚。而太子……太子幼时臣妾也曾多次照拂,熟知他心软,定是被奸人迷了心智,所以……应该赦免其罪。这样,既惩处了奸人,昭告了天下您的爱民之心,又顾全了与儿子之间的亲情,两全其美。”
皇上眼中这才有了暖意,伸手擦去德妃眼角处的泪滴,拍了拍她的肩膀,转眼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吩咐我道:“你来把这些收拾了。”
我跪着行了礼,上前收拾。
等到拿着一大堆碎片出来时,看见弗艺姐竟然站在门口,看见我端着这一碟子的劳什子,有些焦急,“怎么了?皇上生气了?”
我笑笑,“是,不过娘娘已经劝好了,没事了。”弗艺姐“哦”了一声,低下头笑了,对我道:“那就好,你不用回来了,我替你当值。”
我点点头,“谢啦。”
弗艺头也没回我就冲进屋里了,估摸着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失笑的摇摇头,清了那些碎片之后就又逛进了御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