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玫瑰(1 / 1)
七月,整个城市像是煮沸的火锅,空气中弥漫着花椒和红油的气味。阳光毛毯一样捂着人的肌肤。空气静止,时间静止,人们只是躲在空调房里,长天老日地等着,等夏天过去,等炎热过去。然后呼啦啦一阵飒爽的秋风扫来,躲了一个夏天的人们都从屋檐下钻出来了。
或者,还有一小群人,在等痛苦过去。
这些天,余方木抛下了所有的事情,一个人从这座城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苦行僧在他面前感到惭愧,行吟诗人为他的故事唱出了不朽的诗句:
我在城市这一头
听到来自那一头的召唤
泪水低落
心痛升起
黑夜白昼永恒轮回
在你不息的脚步之间
当他终于回到阔别数月的医院时,李大头的眼珠子差一点就从眼眶里滚出来。他像一根弹簧从本来属于余方木的座位上纵起,落在余方木面前,一双手在裤边摩擦几下,又在背后绞一会儿,无法可处。余方木没有看他,把屁股放在桌子上,从包里拿出来一块小蛋糕,就着矿泉水大口吞咽起来。
他在时间的呼啦圈上转了一个完美的圆,回落到了原点。他天性里残存的那一点儿乐观一度沉睡,成可水的纯净天性甘露一样浇灌它,让它一点点舒展手脚并绽放。有一阵子,余方木感觉自己光芒四射堪比头上的太阳,然而可水走了以后,他再次将它封存,日子也再次阴郁无光。
“方哥,赵主任说了,叫您一回医院就去他那里——”
李大头低垂着眼睑,字字小心吐出。余方木失踪的日子,他天天耍猫威,大大咧咧地坐在余方木的位子上,饱尝了一番做大哥的滋味。却不妨他突然回来,拿住了自己“僭越”的证据。
“嗯,我知道。”
把垃圾丢进垃圾桶后,余方木推门就走。李大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用湿毛巾把余方木的“御座”抹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样就能把自己的“罪过”擦走。
赵主任方头大耳,端端正正地坐在扶手椅上。可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憋红了脸在余方木耳朵边说这个医生是海绵宝宝和大耳朵图图的绝妙组合。以后的每次会面,余方木都会抿着嘴偷笑,赵医生则全然不知情,依旧开怀地笑,原本就方正的脸愈加变得有棱有角。
这一次,谁也没有笑。
赵主任的脸绷得像一面铜鼓,要是这时吹来一阵风,房间里定会响起金属的铮铮声。
余方木先开了口。
“主任,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对不起。”
“要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早就赶你走了,”赵主任说得热气腾腾,“虽说你是晚辈,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要说训你吧,面子上过不去,要说不训你吧,在有些事情上你还是表现的极其幼稚。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主任,我这次回来,是专程来向您辞职的。”
余方木波澜不惊。
赵主任从对面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厚厚的冰霜,他身上带着一整个冬天。
余方木边说边把辞呈放在了桌上,封面上的字迹凌乱无形。赵主任知道自己除了批准别无他法,余方木要做的事情,他总能想办法做到的。
“记得跟你爸妈说一声。”赵主任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顿一顿,补充道,“你爸妈上次叮嘱我在你的事情上稍微帮一把,我呢就特地留了点心。这是一个姑娘的电话,有时间把人家约出来玩玩吧。”
“我——这个——”余方木满肚子的因果,就是找不到开头。
“试试吧,我知道你口味不一般,但是不尝试怎么知道呢?”
赵主任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余方木心底的一小块地方突然变得柔软了。有时候,语言远不如一个动作直达人心。
可水离开之后,余方木知道瞒不过父母,却又不愿意坦白实情。亲口告诉别人可水很快就会死,这对余方木来说太残忍。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句话。
最终余方木用一个谎言跟自己讲和:成可水的父母不同意她和一个大自己那么多的男人来往。
父母从遗憾中缓过来后,又像从前那样为儿子的事情操心劳累了。
李大头一脸的难过和不舍。
“方哥,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当然有。”
余方木拿出了一套高档陶瓷茶具,淡淡的青色,精致的线条。这是李大头渴望了很久的奢侈品。
“我有空会回医院看你的,”余方木嘴角扬起算做带一分笑意,“这个就留给你吧!”
“诶,诶,这怎么好——”
李大头的眼睛里闪过光亮。
余方木转过了身子。背后的这个大男孩是时代的产物,余方木有时候难以理解他的心思,也并不愿意去理解。也许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而他跑的太慢,渐渐跟不上了?
但不管如何,这个男孩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真正为自己的离去而感到难过。
这也足够了吧。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成为成可水的。
饭桌上,父母谈论着这几个月来发生在社会上的新闻大事,或是街头里巷的悲喜分合,尽量显得轻松自在。余方木听着这些五花八门的故事,有种与世隔绝的暌违感。几个月的闭塞生活,他早已是不知魏晋。
“儿啊——”
父亲艰难地开了个头,然后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的妻子接下去。
母亲放下筷子,脸上笑容平和,掩饰不住的难过却在眼睛里反射出来。
“儿子,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但是——可水还是离开了你。如果一条路注定没有终点,我们为什么不换一条路走呢?”
“咳——咳——”余方木却表现地很洒脱,“赵主任介绍的,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
他握住母亲的双手,睁大眸子温柔地望着这个女人,他身上流淌着的血充满了她的气息。
第二天,连绵的雨丝霏霏飞飞飞。余方木驾车经过碧池落公园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雨中荷塘的万种妩媚风情,于是那个肩挎照相机女孩的瘦削身影再一次如泉水喷涌,猝不及防。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是去年夏天的雨中荷塘,来自可水的尼康D7000。
丝丝缕缕,生活总会自动以某个人的影子身份出现,提醒你你并不健忘。
加大油门,车子在寥落无人的大道上飞驰起来。“圣菲”这两个流动着琉璃之光的铜体字在不远处闪耀,目的地就要到了。
余方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容恬淡的望向窗外,看一天一地的蒙蒙细雨。对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不喜欢也不反感,而更像是完成一项任务,甚至是一个使命,似乎那个人走了之后,他再也看不清生活中哪些是自己喜欢的,哪些是自己厌恶的,爱与恨的界限开始模糊。
时间指向了整四点,约定的时间已到,人却未至。余方木浑不在意,似乎就算在这个地方等上十年一百年,他也愿意等下去。也许,被等的人早已不是电话约定的女子,而是另一个苦苦相思的梦中人。
四点过五分,雨依旧澌澌。看雨人的兴趣丝毫不减。
然而等的人终于还是来了。听到那一声“请问是余先生吗”,余方木心里不由轻叹,知道来的人不是她。
“是的。您是方小姐吧?”
“是。余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啊,看来赵主任这次总算没跟我瞎说。”
方小姐踩一双极高的亮粉色细跟鞋,黑色紧身包臀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深邃的□□。
“哦?赵主任一向爱对你瞎说么?”
余方木看着赵小姐,浓密而长的睫毛,大红色嘴唇,指甲上的蔻丹是蓝色妖姬的色彩。
“他以前向我介绍过几个男子,每次都把人家描述成高富帅,结果呢,不是这个不高,不富,就是那个不帅。不过,我看你倒算得上是高和帅,就是不知道富不富。”
余方木讶异于她的坦诚,有点俗气,却不讨厌。
“不知道您所说的富是什么内涵?”
“有房有车,年薪过百万,也就马马虎虎了。”
方小姐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我至今跟我父母一起住。”
“哦,那我可没兴趣。”
方小姐站起身,提起了亮闪闪的皮包。
余方木背靠椅子,脸朝窗外,慵懒道:“慢走,不送。”
走开去一两步,方小姐又踅了回去。在玻璃窗中,余方木发现她正看着自己,不由转头。
“余先生,其实你根本无心赴约,又何必强迫自己。”
声音清雅,与先前的世俗气竟大不相同。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余方木这时才稍稍回过了些心神。
“既然彼此相爱,就千万不要放手。不然你会了解我现在饱尝的后悔是什么味道。”
一阵咯噔咯噔脆亮的鞋跟与地面撞击声中,方小姐远走了,身后是愕然的余方木和阴郁的天。
回到家的时候,余方木才发觉花园中一片凌乱。玫瑰花瓣被连绵的雨打落了一地。不知道是品种的原因还是气候使然,今年的玫瑰开得特别繁盛,一朵紧接着另一朵,似乎一夜之间花朵全部苏醒了过来。往年的玫瑰盛季,他天天给可水捎去一朵,剩余的采摘下来晒干,与蜂蜜相混合储存在玻璃罐中,隔十天半月拿出来,挖一勺放进杯子里,温水冲泡,喝上一口,玫瑰的香气和汁液流进嘴里,胃里,渗进人的骨头里。
主人缺席了几个月,这些花朵却等不及被欣赏,一阵风一阵雨转眼零落成泥。
雨丝沥沥,余方木停在一枝花开正半的玫瑰前,右手前伸正想去摘下来,然而手指在空中停住了。一滴泪水随着雨珠滚落下来,滑过玫瑰花瓣,悄然渗入尘土。
收玫瑰的人不在了,这一朵,就让它在枝头萎落吧。
那一晚,身着大红裙的她可真像一朵娇艳的玫瑰,余方木感叹,只可惜自己把这朵玫瑰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