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雁字长(1 / 1)
到了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天的大雪忽然就停了,但是风却大得厉害,卷起粗盐般的雪粒子,像是秋日里的落英如雨,在空气里簌簌的响,将花园里盖了一层厚棉絮般的积雪都卷起来,房间里却通了热水管子,壁炉里也燃着熊熊的烈火,噼里啪啦的响,一室的温暖如春。
床头柜上放着的粉定瓶里插了几支吐蕊的梅花,色若未浓的胭脂,天色已经逐渐转暗,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也逐渐淹没在了黑暗的浪潮之中。
约翰森医生和助手已经出去了,思彦的伤口刚刚换过药,眼下正靠在床头,一脸筋疲力尽的模样,小护士正坐在一旁喂她喝一点甜粥。
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门锁响动,她却还是垂着头,一脸讷讷的漠然模样,用指甲盖划拉着绸缎背面上绣着大团大团芙蓉的银色丝线,却感觉一片暗影像是大网一般笼下来,他已经走过来望了她一眼,将小护士手里的碗接过来后便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门阖上的时候他微微侧目扫了一眼,并没说什么,走过来坐在床边,用勺子舀起碗里的一勺粥来,细细的吹了吹,喂到她嘴边去,道:“脸色似乎好了些。”
她却别着脸不肯吃,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张脸脂粉未施,眸若点漆,但是却满是黯然,早已没了从前的神彩,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勾走了。
他只当她是还怨着她,便将碗放在一旁,准备站起来走到一旁的衣帽架子跟前去拿军装的外套,“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又出了一口气道:“我把那个小护士叫进来,总不能什么都不吃。”说着作势欲要伸手去揪电铃。
她却忽然道:“我不想喝粥。”他扬了扬眉,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微微有些闪躲,却接着道:“你叫人拿点牛乳来。”
他微微皱了皱眉,脸色并不好看,“伤才好一点,也不怕造坏了肠胃么。”
她只是靠在那里微微的垂着头,用指甲划拉着背面上的针脚,也不说什么,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他不知为什么,竟仿佛赌气一般,顿了一顿,冷冷道:“随便你。”说罢便过去揪电铃叫了下人进来说去倒去杯热牛乳来,没过一会儿下人便端了盛着一碗牛奶的托盘走进来,放在一旁然后又低着头出去了。
他伸手去将牛奶端起来的时候用余光睨了一眼,正是在教会医院陪护了思彦多日的小护士,他挥了挥手让那小护士出去终究还是亲自舀起一勺牛奶来,又放在唇边吹了吹,喂到她嘴边去。
她面无表情的微微张开嘴将牛奶咽下去,终于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的军装外套已经脱了,漆黑的眸子里却带了几分倦色,她竟然弯了弯唇,露出一抹无声的笑容来道:“我就想喝这个。”
他见她笑了,便出了一口气,挑了挑眉,无可奈何的又舀起一勺牛奶来,吹了吹喂到她嘴边去,轻声道:“为什么带上她?”
语气淡淡倒也听不出什么意味来。
旁边放着的一台落地钟走起来发出卡擦卡擦的声响,像是禅院里一声一声的钟磬,房间里的灯开着,将她的一抹枯瘦的剪影投到墙上去,单薄瘦弱的像是一株凋蔽的衰草。
嘴角的一抹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缓缓的下弯,逐渐形成无奈而诡异的弧度,她的目光放空似是有些失神,仿佛被掏空了精神,喃喃低语:“那样长的夜......每次我睁开眼睛......只有她一直在......”
他怔了怔,半晌无言,静默的侧脸看不出什么情绪,敛了敛眉轻轻的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去叫侍从室把她安排过来。”
她摇了摇头,侧过脸去,坚定的道:“不用,过阵子就让她回去。”
他也没再说什么,她到底还是大病初愈,肠胃虚弱的厉害,喝了两口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身上汗津津的,又像是戒断反应,竟是开始发起抖来,用一点力气死死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整个人都往棉被里缩,双唇发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泪珠子忽然就若隐若现的从眼底里浮上来。
他见她神色有异,连忙将碗放在一边,皱眉道:“怎么了?”
她小声道:“我冷得很......”声音气若游丝,他连忙过去按电铃,连着按了好几下,有些心浮气躁的样子,便有侍从官走进来,郭奉明头也不回的道:“去拿几床被子,把约翰森医生叫过来。”
没过一会儿侍从官便抱了几床鸭绒被子走进来,他接过来全部一股脑的盖在思彦身上,又伸手过去把她从床上抱起来,用被子把她像是一个卷一样卷起来,道:“好些了么?”
她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花,似乎在朦胧中听见了门响,便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来回的晃动,耳边嗡嗡作响,她什么也听不到,盖了那样厚重的被子还是冷得发颤,就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额头上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胸前的旧伤也时不时一抽一抽的疼。
她昏昏沉沉的睡过去,稀里糊涂的做了好些离奇的怪梦,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而刺人的烈风,从铁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天气冷得要命,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无声的摇曳着,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墙壁上都凝了厚厚的一层白霜,她却跪在满是冰碴子的地面上,冷硬的碎石块都刺进皮肤里去,声嘶力竭的哀求着抽泣:
......吗......吗啡......奉......
已经不知是夜里几点,整个房间里都漆黑一片,他正一个人不眠不休的坐在黑暗中,眼底里缠绕着的是如同魔谶一般猩红的血丝,倦怠之色布满了整个眼底,却睁大眼睛,,望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怔怔的出神,半天不动一下。
耳边回旋着的是令人心碎的啜泣声,她蜷缩在床上,身子软软的颤抖,嘴唇哆嗦着又叫了一
声,“奉......”
他陡然便清醒过来,像电打了一般,本能一样的躬下身子伸出手去,紧紧的抱住她,她正发着低烧,身体温暖的像是飞蛾扑的火,整个人却冷得瑟瑟发抖,身上的脂粉香气早已褪尽,是药水的辛瑟味道,却神志不清叫他:“奉......奉明......”
他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两滴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下来落在他的军装上,晕成混浊不清的圆圈,他的身子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就连眉心也在微微的轻颤,“是我,思彦......我在。”
她终于将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细缝,眸子里却是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悸色,却又像见到了鬼怪一般又连忙死死的闭上,无边的幽暗的黑色之中,只有一台落地钟机械的声响,他身上的烟草气息都扑进她的鼻尖里去,她瑟瑟的发着抖,低低的啜泣着哀求道:“你......你陪着我......”
他闭上眼睛,紧紧的抱住她,窗外的夜色黑漆漆的,仿佛看不到底的巨大悬崖,四野阒静,似乎就连冬日里呼啸的野风都隐没了形迹,他的声音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温柔,他说:“好。”
他如此残酷的毁了她的全部,又给了她一颗几乎贯穿心脏的子弹,亲手轻而易举的就把她推下地狱里去,她那样恨他。
她在最绝望沉沦的冬夜里药瘾发作生不如死,陪她一起吞下吗啡说要和她一起下地狱的人是他。
她在冰冷似乎永远也等不到黎明的漫漫长夜里惊醒过来,身边的人也是他。
走到这一步,再也没人能与她同行,他是亲手推她下地狱的人,却也是陪她下地狱的人。
她只有他。
就算是死,也翻不出他的手心。
黎明的时候,思彦的烧已经渐渐的退下去了,外头起了浓重的大雾虽然没有下雪,却阴沉的可怖,清晨的天光透过迷蒙的雾气打进屋子里来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盖了几层厚厚的被子,脊背都被冒出来干不透的汗浸透,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喉咙里像火烧一般干裂火辣。
她迷迷糊糊的想要翻个身却发现动弹不得,身后仿佛有微弱的鼻息拂着她的脖颈,她顿时便醒了,她微微一动他就已经醒过来,她感觉腰间如顶万钧般沉重,却是他揽住她腰的胳膊,正躺在那里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目光有点沉。
他一贯冰凉的眸子里此刻却带了隐约的倦色,面无表情的望着她,视线落到她额上包着绷带的伤口上去,似乎有些憔悴的模样,声音都有点哑,“你醒了......”
她不接话,有些僵硬的望着他,无声的皱了皱眉,从被子里把手伸出来,却伸手过去轻轻的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眼神却有些迷离,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懒懒的问他:“你没有公事忙么?”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身子却像前倾,捧起她的脸颊,狎昵的侧过脸去,轻轻的咬了咬她的耳垂,紧接着缠绵的吻像是翩跹的蝴蝶落在她的唇齿间,如同春风拂过葳蕤娇艳的花瓣,却隐隐约约带着近乎负气的狂热味道,他终于抬起眼眸扫了她一眼,故意道:“怎么?这样不想见我。”
他的手臂就箍在她的腰间,锢的她的呼吸万分困难,漆黑的眼眸更像是咄咄逼人的暗箭,她挑了挑了眉,无力的挣了挣,“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我如何就能限制得了。”
他扬了扬嘴角,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语气里反而夹杂了几分轻佻和儇薄,“嫁给我这样久,你这牙尖嘴利的毛病还真是从来没有改过。”
她忽然就轻蔑的笑了一声,想将头别过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的弧度来,有气无力的道:“眼下战事正紧,郭将军却还有工夫同我在这里扯闲话。”
窗外大雾弥漫,四野阒静,寒气正浓,阴沉沉的天气虽未下雪却叫人觉得阴暗到骨头里,他的表情似乎都隐没在了浓雾后头,伸出手去微微用力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搬正过来,手臂用力将她彻底的箍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炯炯的目光落到她的眼眸里去,语气里却带着一贯的冰凉,像是暴雨前的滚雷一般沉重,“你怎么知道前线战事正紧?”
她睨了他一眼,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鄙夷道:“我向来对你的军国大事是没有兴趣的。但是眼下谁人不知郭将军和讨逆军和谈破裂,丁忠明正心急火燎的拍了电报去崇江求救。而且郤阳护军使章先甫更是通电全国,说你的叛军兴风作浪,已经发兵北上,借道邕州,扬言直捣昌平,要提了你郭将军的人头。”
他笑了笑,松开捏住她下颌的手,与他相处这样久,她便本能的感觉到他的笑容里带着一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不屑,他伸手过去用指腹轻轻的抚了抚她额上包扎着绷带的伤口,那颇带玩味的笑容却冷的让人心悸,语气里却带了凛然的煞气,他道:“实话告诉你,丁忠明早就降了,眼下求救不过做出戏罢了,你也信?至于章先甫......我自然有办法弹压的住。”说罢冷哼了一声,冷笑道:“想要我人头的人太多,究竟谁能拿得到,还得看他自个儿的造化。”
他伸手一把将她的手捏在手心里,死死的攥着,深如海底的眼眸中仿佛正有一团熊熊的烈火正在燃烧起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她,“思彦,你是舍不得我死么?”
她目光闪烁,蹙眉道:“我手疼。”
他直勾勾的望着她,手上的力道微微松了松,却依旧不肯松手,一张面孔几近扭曲,样子可怕极了,像是落入陷阱的困兽正在做垂死的挣扎,眼眸中闪过一抹孤注一掷的光,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叫丁忠明求救不过是为了引出肖义山手底下驻扎在崇江周围不肯轻易动用的心腹兵团。”
肖义山任川渝巡阅使多年,坐拥崇江天险,雄据一方多年自有其心腹,虽然川勄大战损兵折将,也保不齐手下护军使各有心思,坐山观虎,但其旧部实力依旧深不可测,不可小觑。纵然一不留神养虎为患,放任手腕强硬,野心勃勃的郭奉明在西北做大,率领了西北联军宣布自治。
但是郭奉明到底还是太年轻,执掌西北不过短短数载,根基未稳,加上当年一夜之间平步青云,自然有太多人不服,无人出手相助。若是肖义山一直坐守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的天险崇江,郭奉明贸然率部南下,孤军深入,孤掌难鸣,其结局定然是一败涂地。
但若是郭奉明一举功成,成功引出肖义山旧部,自然又是另一番局势。
仿佛脑海中骤然落下的一个炸雷,发出“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心若擂鼓,顿时仿佛有千斤的磐石压在胸口,她忽然感觉到身体里血脉的喷薄和心跳的骤然紊乱。
她虽向来不过问军政大事,但是其个中紧要关键也是明白一二,眼下终于意识到郭奉明竟然正在故意向自己吐露出一桩可能事关成败的绝对军事机密,按捺住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和骤然加速的心跳,不禁正色道:“大帅是何等老辣的人物,你就这么肯定他会轻易动用手下旧部支援丁忠明?”
他扬了扬嘴角,冷笑道:“无论如何,我总得赌上一局。”
她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开始天旋地转,一颗心脏更是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跃出去,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向寡言少语,心思难测的郭奉明,今日居然同她说了这样多的话,皆是一等一的军机大事。
他的目光阴沉而狠辣,仿佛都能将她硬生生的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死死的搂着她,手臂如同铁箍一样紧,军装的外套已经脱了,只穿一件贴身的衬衣,他握住她手慢慢的按到自己的胸腔去。
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泵出的热血和无比沉稳的心跳分毫不差的就从她的指腹传递到血液里去,又沿着血液缓缓上行,一直涌进脑海里。
他凉薄阴翳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不明意味的光,几近扭曲的面孔然竟然微微的笑了笑,一字一顿道:
“我要用我的下半辈子换他肖义山川渝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