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杨花陌(1 / 1)
他凉薄阴翳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不明意味的光,竟然微微的笑了笑,一字一顿道:
“我要用我的下半辈子换他肖义山川渝的江山!”
她清楚的记得,她指尖所触的位置,是那个雪夜里,他握住她的手狠狠的砸过去的位置。
也是他替他挡了一枪的位置。
现在这个男人说,他要用他的下半辈子换他的江山。
他压抑了万千情绪的冷峻面孔后面是万年不曾融化过的寒冰,阴翳而冷漠的眸子里时刻迸射出的是穿人心肺的冷箭,氤氲凉薄的眼底好似浓雾不散的涝水,从里面长出猩红色的野蕨还带着对于生命肆意生杀予夺的不屑和轻蔑,脸上挂着的似乎永远都是那一抹狰狞而绝决的冷酷狞笑。
但是那冰冷的眼眸中却分明带了一抹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恍恍惚惚的愣在那里半天都不动一下。
她记得当年肖谌语焉不详,同她说郭奉明狼子野心,迟早要反,她一介女流之辈,便理所当然的以为郭奉明不过就是不肯在肖义山手下行事想要自治罢了,眼下看来却真是太低估了郭奉明的野心,自己当初所想也委实太过幼稚,太过可笑。
她的心里乱极了,脑海里似乎有一团积年的乱麻正在来回的翻搅,伸手去推他,重重的喘着气,嘴里道:“你起来,我热得很。”
他握住她手的手顿时就松了,垂下眸子去微微的出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走到一旁去将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和武装带拿起来,只留给她一个挺拔而落阔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目光有点空,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穿戴好,她才轻轻的道:“你说这些,难道就这样相信我?”
声音有点冷,也并不看他。
半天却未等到他的回音,仿若石沉大海一般,片刻之后就听到门响和他的声音,那声音竟然有几分说不出的疲惫与乏力,他说:“你多吃一点早饭。”他是边开门边说的,所以最后的一个音节似乎都消失在了门缝里,她终于侧过脸去睨了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外间等候的侍从室主任舒家先。
傍晚时分,墙边修剪整齐的矮冬青沐浴着一点稀薄的晚霞,昌平的冬日里倒是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陆军司令部的办公室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刚刚结束了一场作战会议,郭奉明刚回到办公室侍从室主任舒家先就已经走进来,头顶的电灯亮着,被白色的琉璃罩子罩着,洒下一团泛着微黄的光影来,朦朦胧胧的照在他身上。
屋子里寂静无声,郭奉明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菲薄的暮色,怔怔的出神,舒家先便上前道:“司令,官邸那边来电话说要增加警卫,说是夫人的意思。”
他并未转身,天边的云朵仿若一匹匹撕裂的锦缎铺满淡霞色的天际,便有天边的一点流霞发出一点流光溢彩的光像是罩纱灯一般反射出淡淡的光晕,他缓缓的闭上眼睛,语气里透出几分略显萎靡的疲惫,“叫侍一处的人照办就是。”舒家先便道:“是。”说着便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道:“等等。”他便立刻站住脚,就看见郭奉明缓缓的转过脸来,扫了他一眼,轻轻的出了口气,“你还是过去一趟。”
他便道:“是。”
舒家先出去的时候一声门响,郭奉明缓缓的回过头去,视线定定的望向他离开的方向,面孔隐藏在军帽的帽檐之下,却有一束从眼底里投出的冷光,沿着他离开的脚步缓缓的延伸过去。
但是到底还是天冷路滑,去伏蟠山又走的是山路,汽车的轮胎硌在冰碴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子开不快,舒家先带着侍从官赶到伏蟠山官邸的时候天早已黑透了。
隆冬的烈风像是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黑黢黢的夜幕下巨大中式建筑像是一头潜伏在黑暗中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他迎着风穿过抄手游廊,两边的石栏上的积雪都被扫的一干二净,洁白的大理石在漆黑的长夜里竟然反射出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刺进他的眼睛里去,他的眉心忽然就莫名其妙的跳了一下。
屋子里寂寂无声,只有一旁的放着的一个旧式铜炉里烧着的火炭发出嘶嘶啦啦的声响,却已经快熄掉了,思彦怕冷,郭奉明就命人在这屋子里刻意多添了几处明火,上面摆着的金色水壶照出一点扭曲的阴影,远远望去,倒像是刻在上面的花纹。
这是一个极大的套间,前面走着的是引路的小护士,还穿了一身白色的护士服,怯怯的身形仿佛还有些羞羞答答的模样,他望着那人的身影却隐隐觉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地上铺了极厚的地毯,军靴的鞋跟踏在上面都深深的陷了进去,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家具都是花梨木和红木,雕花的暗影被一点晦暗的光线投到地板上去,凹凸不平,张牙舞爪的好似缠绕在树上的藤蔓,透过一点朦胧的灯光看过去是一种意味深长的静谧,里间的沙发背后放着一扇极大的紫檀木雕花镂空屏风,昏暗的灯光便斜斜的从孔隙中照过去,映在墙壁上仿佛爬满了院墙的紫藤萝。
他站在那里站定,已是深夜思彦还没有睡,就听见屏风后头的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女声,“叫他过来。”
舒家先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面露难色,正要叫“夫人”却听见从屏风后头传出来思彦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只得被下人引着硬着头皮绕到那屏风后头去。
地上搁着一个大火盆,里面的暗红色的银碳烧得正旺,那搁碳的铜盆还是满清时留下的古董,花纹繁复精美,皆刻上了精致的龙凤呈祥图纹。
思彦正靠在床头,头上依然缠着白色的绷带,却将被子裹在身上,分外怕冷的模样,正望着那铜盆怔怔的出神,一副病蔫蔫的萎靡模样,一点昏黄的灯光投到脸上去,整张脸显得蜡黄蜡黄的,一副没睡好的模样,见舒家先进来,便动了动嘴唇道:“舒主任请坐。”
他垂下头去也不敢多看,只低声道:“不敢,夫人有话请讲,标下还是站着好了。”
她也不强求,侧过去头去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淡淡道:“我想叫侍一处多派些人过来。要不......总是睡不踏实。”
舒家先便道:“标下已经派人安排了,将军忙的焦头烂额,但是仍旧不放心,特意差了标下回来一趟,看看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她坐在那里“嗯”了一声,唇色有些白,乌黑的头发有些蓬乱,却和额头上包扎着的白色绷带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倒叫人无端端的觉得有些触目惊心,偌大的卧室里头寂寂无声,只有窗外一点野风呼啸的声音,半晌轻轻道:“他在忙什么?”
他讪讪的笑了笑,未免有些尴尬,“自然是前线的战事。”
她垂下眸子去并不做声,心却往下沉,用指甲划拉着背面上用银线细细密密的绣着的白蕊芙蓉,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的道:“你在他身边几年?”
他怔了怔,目光却有些闪烁,“大约......今年是第五个年头......”
她忽然就抬起眸子将视线落到他的脸上去,目光深沉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的背上倒似被烙上滚烫的烙铁,周身都被火苗一寸一寸的舔舐着,如坐针毡般的感觉,她神色有些恍惚道:“舒主任,你能否帮我做件事?”
他俯下身子恭敬的道:“夫人请讲。”
她侧过身子去将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封信来,信封是淡淡的褐色,枯木一般的颜色,上面还用火漆封了,红红的一块,他的心上仿佛顿时栓了千金坠死死的往下沉,额头上的冷汗冒出一点冷汗来,果然听见她说:“舒主任,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
听她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他到底还是吓了一跳,目光死死的落到那信封袋子上去,心如乱麻,心中似乎还抱有一丝希冀,仿佛垂死前的挣扎,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道:“送去哪里?”
她微微一笑,“崇江巡阅使府。”
心中的那一抹希冀就如同骤然划破天际的流星,一闪而过,转眼间便消逝在无边的暗穹之中,就连最后一点光亮也如同沉入海底的石头,就连最后一点希冀都破灭了,他怔怔的愣在了原地,敛神屏息,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伸手将那信件接过去,只丢了魂魄一般露出为难的惶惶之色,只听她出了口气,声音都有些飘忽无力,“嫁过来这样久,竟从没有给爹爹报过一声平安,这样不孝,早就该天打雷劈了。”
长窗上的窗帘用金钩子挽着,拉了一半,浓重的夜色就映在那窗帘的纹路上,淡金色的暗纹在此刻似乎变得无比清晰,似乎能叫人依稀看出错综的花纹模样,细密的花蕾,枝叶繁复,又有一点单薄的光线投过去,那稀薄的金色便如同街上海报里的女主角薄纱的舞裙一般。
她见他站在那里并不答话,只是一味的沉默,面露难色,略略蹙眉,言语中已经有了几分不快之意:“舒主任,我从未求过你,就连这点小事你也不肯答应?”
他悄无声息的看了她一眼,神色却颇为复杂,道:“夫人为何选中标下?”
她无力的笑了笑,并不答话。
他沉沉的出了一口气,却有些慌了神,垂下头去语无伦次的道:“标下本不该多言,夫人,那一日,您重伤昏迷,几辆汽车都陷在了雪地里开不动,将军发了疯似的抱着您在雪地里走了一路......后来车子才到,送您进了那家教会医院,医生来了也不肯松......”
“够了。”他话未说完,却是已经被她狠狠的截断,她的嘴角抽了抽,缓缓的垂下头去,却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决绝而凄厉的笑容来,半晌抬起头来,眼眸里迸射出一抹决绝的光来,那是一种异样的光,并不很冷,却寒浸浸的刺到骨头里去,嘴角浮现出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悲凉笑容,一字一顿的对他道:“你就说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伏蟠山官邸的花园里都种了参天的树木,夜色深浓,横七竖八的枝桠斜倚过来,拱围成穹顶般的形状,投下一片暗影来,两旁的抄手游廊里皆悬挂了电灯,发出流光溢彩的光,远远望去倒像是盛夏里翻飞着的萤火虫。
汽车就停在那树杈头投下的暗影里头,黑漆漆的一片,似乎都能与夜色融为一体,窗外是滴水成冰的寒夜,就连汽车玻璃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冷霜,枝叶繁复,爬满了山墙的凌霄花一般。
汽车门忽然响了一下,坐在前座上的侍从官就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就见侍从室主任舒家先已经坐上了车,带着军帽,眉头却锁的死死的,直截了当的道:“开车。”车子本未熄火,一直“突突”的响,汽车夫便连忙搓了搓手挂上挡将车子开出去。
舒家先坐在那里一直垂着眸子盯着自己脚下的军靴,一言不发,半晌木讷的伸出手去摸索着从军装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袋子,红色的火漆还是那样的鲜艳而明快,更像是一团跳跃着的火焰,一直烧到心里头去,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个洋火匣子来,手却有些颤抖,擦在磷面上半天也擦不着,他闭上眼睛,沉重的出了一口气,最后终于将洋火燃着了,发出一点黄色的光,他将火舌凑过去缓缓的对准那信封一角。
视线定定的落到那一簇越燃越旺的火焰上去,眼见着那鲜红色的火舌都要烧到手指,他却忽的松了手,那信封就翩跹着落下去,像是扑火的飞蛾,转眼间就化成一团灰烬,他终于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缓缓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