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修罗场(下)(1 / 1)
雪下到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停了,天却没有亮,却已经开始蒙蒙的泛着灰色,窗外是一片白色的素裹,白雪皑皑就连窗框都看不清,白茫茫一片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却是一片天昏地暗的混沌模样。屋子里铺着的白色床单早就被涌出的热血染成了通红模样,早已看不出本来面貌,在粉红色垂着流苏的灯罩子下显出一片惨烈的猩红色,身下已经干涸的鲜血则变成了黯哑骇人的褐色。
麻药的效力渐渐退去了,心肌缝合手术却还没有完成,思彦却稀里糊涂的发起高烧来,胸口上硕大一块被手术刀切开,血基本已经止住了,却红兮兮的一大片,还能看见两根被切断的软肋骨,凋敝的残垣一般横亘着,白森森诡异而突兀的立在眼前。
她呼吸微弱的就像蚊蝇一般,手背上突起的血管就像是一只盘踞在手背之上张牙舞爪的巨龙,左手手背上插着的针管是灼热的腥红色,右手手背上针管里是透明的消炎药,一滴一滴的往她手背上突起的青色血管里输着活命的稻草。
那股锥心般的疼痛一开始只像是一只小虫从胸口慢慢爬到大脑,一点一点啮咬着自己的皮肤,似乎带着一点麻痹的效力,并不很疼,但是却慢慢变得肆无忌惮的吞噬撕咬,犹如万千细密的钢针一下下的戳进心窝子里,随之而来的那种钻心蚀骨的疼痛慢慢的就随着血液渗透到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简直像是在身体的角落里燃起一把熊熊的烈火,灼烧着她的一切。
“啪嗒”一声,又是一片被烧焦的混合着鲜血的弹片已经落入水盆里,升腾起的一股红色热流像是袅袅而升的炊烟,再一点点的蔓延开来,这已经是第二片了,还有两片卡在胸腔里取不出来。
因为疼痛头上豆大的冷汗珠子开始不断的往外冒,整个人却不安分的动起来,嘴里道:“热.......疼,好疼.......”
她发着烧稀里糊涂的说着胡话,但是这一声痛苦的战栗却格外的清晰,像是催命的魔咒,握着手术钳的医生忽然双手抖了一下,险些将手术钳落在伤口上,如芒在背般的困厄,他伸手慌乱的去拭了拭头上的汗珠子,身后仿佛站在拿人性命的修罗,随时都能让轻而易举的吸走他的魂魄,他的彻底乱了,张皇的喊道:“快!吗啡!先打一针止痛。”
身旁的助手手忙脚乱的捏着针管,双手也在筛糠似的颤抖,手忙脚乱的半天连血管都找不到,一针下去药效还没有上来,思彦的动静却越来越大,整个人因为失血过多脸色呈现死尸一般诡异的惨白,牙齿几乎都要嘴里稀里糊涂颤颤巍巍战栗的说着胡话。
医官慌了手脚,两股战战,双手麻痹战栗,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眼前天旋地转,找准心肌缝合的位置却迟迟下不去手,他空出一直原本用来压住心肌裂口的手痛苦的锤打着额头,强迫着自己振作精神。神志不清的思彦却在睡梦中又是一阵筛糠似的战栗,心脏在切开的胸腔里突的猛然跳了一下,水泵一般从胸腔里泵出一股温热的鲜血来。
他愈发的头晕眼花,鲜红颜色看在眼里却成了触目惊心的绿色,看着思彦惊心动魄的战栗,他咬了咬牙道:“再打!”
天已经亮透的时候,护军使官邸花园的所有东西都染上了雪迹,只有花园东南角的那幢小洋楼露出碧瓦飞檐的一角,尖尖的拱顶露出大理石青色的一角来,像是在白色灵堂中那一点点银炭的焚烧。风冷冷的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顺着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割过去,犀利的刺穿肌肤疼到骨头里。
他站在那里竟然像是雕塑一般没有半点生息,天冷风又大,周围明里暗里都是戒备森严的卫戍,李文茂穿着麾裘站在这狂风里,早就禁不住打哆嗦,却是狠狠的咬着牙一声也不吭,就见雪地里有亮光闪过,是□□折射出的冷光。侍从室主任舒家先带着一行人过来,李文茂一看清,那人便遇见了救星一般冲了上去,道:“舒主任,你总算来了。”
舒家先立刻便收敛了眉宇间隐约的兴奋,忙正色道:“将军呢?”
李文茂便努了努嘴朝着不远处示意了一下,舒家先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冰天雪地里立着一个人,披着黑色的麾裘,风越来越大,整个世界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不堪,他身上的军麾上都落满了雪,连肩膀上褶褶生辉的肩章都被淹没在风雪里看不清楚。
舒家先皱了皱眉头,登时便怒了,“怎么回事?就这么任着将军在这风里头站着?”
李文茂忙道:“将军的脾气,那一向是说一不二的,说不让过去谁也不让过去。这小楼封了这么长时间将军都没来过,谁能想到忽然就......”
舒家先的脸上也露出一抹诧异之色,但是随即便出了口气冷静下来,大步走上前去,一边走一边将自己身上的麾裘脱下来,顶着风走过去,这座东南角的小洋楼挡住了风的去路在这里形成了狭管效应,风又烈又猛,骤然便起了一股子飓风,将地上融化后又重新冻上的冰粒子卷起来,一缕极犀利的皮鞭一般呼啸着朝着人的打过去。
舒家先将披风盖在郭奉明的肩上,他似乎能听见自己的牙齿打颤的声音,“将军,这样坏的天气,对身体可不好,您......”话没说完就看见郭奉明回头扫视了他一眼,目光犀利而冷冽。
他顿时噎住,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将军,那边血已经止住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他顿了顿,接着道:“有两块弹片卡的太深了,取出来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医官按照您的指示,救人要紧......但是以后可能会随着血液流动移位,形成血栓堵塞......那时......”他皱了眉,不好再说下去。
他这一番话说完,郭奉明半天没有动静,只有那种从骨头里散发出骇人的煞气和阴冷以及耳边猎猎作响的狂风,没了麾裘的舒家先立在雪地里上下牙关都在冰的打颤,到处都是铺天盖地让人恍惚的银白,那披肩从他身上落下,无声委地,落在雪窝子里头,他只得低下头去捡起来,拍了拍上面沾上的碎雪。
还不等他重新披到郭奉明身上去,他就已经转过身来,英挺的眉宇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下,阴翳而冷漠的眼底肆意生长的是那猩红的野蕨,仿佛泛着残忍而杀意的红光,一种对于生命肆意生杀予夺的逼人煞气像钢刀一般直戳心肺,仿佛还带着压抑的喜悦和憎恨,如此扭曲的表情。
他站在那里,嘴角的肌肉动了动,露出一抹怪异而扭曲的笑容来,他说:
“我知道。”
她是被一阵蚂蚁啮咬一般的刺痛叫醒的,模糊中传来阵阵的痛楚,不是钻心蚀骨的那种却足以让人清醒过来,她做了许多梦,杂乱无章,眼前人影晃动乱哄哄的一片,恍惚之间迷蒙的一片似乎有一束亮光刺进眼睛里,她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眼前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却是韩妈走过来急急的道:“我的四小姐呦,你这是睡糊涂了么?怎么还不下楼去,少爷在楼下等您呢。”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喃喃道:“少爷......”
“可不是么?”韩妈咯咯的笑道:“小姐不是约好了今个和少爷去吃馆子的么?怎么睡得还不起床?”
她立马从床上跳起来,套上了裙子就慌慌张张的就往外跑,下了楼,果然就见到他的汽车停在外面,她扑上去,也不待司机下来开门就自顾自的拉开车门坐上去,他就坐在自己的身旁,真好。
她笑嘻嘻的转过头去,却看见他隐藏在军帽阴影下的侧脸,刀削一般英武锐利,但是眉宇间那种骇人的戾气却如同冷箭一般......胸口那种啮咬般的疼痛一波一波的袭来......她登时一个哆嗦,咬牙切齿道:“你滚!”
他却含了笑转过头来,伸过手去爱怜的摸了摸她的梳着两缕发髻的小脑袋,近乎调侃的道:“怎的?思彦不认识哥哥了么?这么迫不及待的赶我下车。”
“胡说!”她瞠目结舌,“你明明......”胸口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已经不是蚂蚁啮咬,而是那种让人钻心蚀骨的疼痛,随着全身的鲜血一直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去。他的脸近在眼前,她望着他含了笑意的脸,眉宇间冷冽的阴气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她的头好痛,她费尽心思想要想起他的模样来,却无奈出现的都是那个男人的脸,和他阴翳的眸子......
“不要!”她抱着腿瑟缩起来,胸口仿佛撕裂一般,火辣钻心的感觉,“好疼......”她终于从睡梦疼醒过来,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从窗帘未合紧的缝隙里透进来,周围是那样的热,简直能燃起一把熊熊的烈火来,偌大的房间里东倒西歪的睡着几个医官下人模样的人,显然已经是累到了极致。
但是那种钻心的疼痛却还是顺着血管一点点的蔓延,似乎有一股热血从太阳穴中迸出来,她下意识的想捂住胸口,却发现自己的手背上还盘踞着输液管,正滴滴答答的往自己血管里输送着药水子,胳膊更是完全动弹不得,就连指尖的颤动似乎都能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胸口前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让让她脖颈几乎都无法转动,那白色纱布底下还泛着隐约而微弱的猩红。
“疼......”她张开嘴想要出声,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嗓子里,她的烧还没有退,整个人的脸烧得通红,却根本没有办法说出话来,“疼......”她颤抖着道,却发现全部都是微弱而支离破碎的音节,根本就是徒劳,像是垂死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完全就是杯水车薪。
床旁边立着一个铁制的药品架子,她起不来身,只好躺着一点一点的移过去,每动一下就能牵引起一股足以令人疯狂的疼痛,她的全身都在战栗,头上豆大的冷汗冒出来顷刻间就被滚烫的体温蒸发成浊气,那一块肌肤就意外的发紧,疼痛却随着那股灼烧更甚,床边的霁青描金游鱼粉彩转心瓶折射出一点点的冷光来,晃得她头晕目眩。
她的指尾终于勾到了一个咖啡色的小药瓶,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用一推,“当啷”一声,那小药瓶就从架子上落下来砸到地上去,地板上铺了厚重的织花地毯,响动不大却足以刺激神经。
医官登时像被电击了一般从地上跳起来,看见思彦一张扭曲的面孔被吓出一声的冷汗来,忙不迭的冲上
前来,嘴里道:“快打一针吗啡止痛!”
因为胸口的疼痛她努力的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她不断的回忆着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近乎癫狂的面容,以及那个男人最后开枪时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药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上来的,她只觉得好困,那种疼痛也一点点的慢慢的从身体里退下去。
这药。真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