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六章(1 / 1)
李镇渊在元澈府中守到三更,确见不曾有刺客,便同元澈惜别,回了将军府上,第二日皇帝果然早朝。
帝都虽依旧是严寒,终究是早春了,气候也是一天比一天和暖,昭昇帝病情有了起色,兼之听闻蜀东大捷,贼寇平定,喜不自胜,更是精神了些。
听百官喊过三遍万岁,便开口道:“平南将军李镇渊可在?”
李镇渊闻言连忙出列:“臣在。”
“爱卿真是才俊出少年,此次大捷,爱卿功劳当称第一。”
昭昇帝赞得衷心,李镇渊却不敢受得当然,连忙回道:“臣不过效犬马之劳,陛下英明神武,贼畏陛下圣明,畏朝廷威势,兼之山南各州将卒倾力剿匪,自然溃不成军。”
几句话,将自己的功劳推去大半。
“爱卿过谦了,世上有几人能在如此年轻之时建下如此功业?李将军真真教子有方,有将如此,我大晟江山想必可千秋万代。”昭昇帝爽朗大笑,又道:“我看三品平南职位太低,不如封你一个二品镇南将军如何?”
李镇渊顿感后背冷汗浸透,想必满朝文武,不少人欣羡嫉恨的目光都盯着他罢。
原先李镇渊不过五品游击,越级提拔,已是逾矩,如今再提一级,虽说镇南是从二品,并非正二品,毕竟是四镇之列,已是极高了。
而这种高度,远不是李镇渊这个年纪理应达到的。
他深知君主最恨人臣功高盖主,韩玠一事在前,李重明小心谨慎数十年,殷殷叮嘱,他越是功高,恐怕死期就越是相近。
他连忙跪伏在地,深深稽首:“陛下抬爱,臣万分惶恐,此次山南平贼实非臣一人之功,臣以为,陛下宜封赏山南诸州将领为先,臣实无力担此重任,恳请陛下三思。”
“爱卿竟如此坚持。”昭昇帝喟叹一声,似是有些扫兴:“既然爱卿不愿,朕亦不勉强。”
李镇渊这才退回队列。
“各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回禀陛下,臣有事启奏。”百官队列中走出一人,袍色深绯,金带十一銙,正是正四品的御史中丞张添。
“何事?”昭昇帝问道。
张添递上奏折,元直拿了递于昭昇帝。老皇帝展开一看,面色有些不悦:“你要弹劾十四皇子?”
“正是。”
“为何?”昭昇帝一挑眉,颇有些不赞同。
“为十四皇子斩杀郑仰一事。刺史乃一州长官,岂可随意处置?郑仰有罪,亦应交予有司,而十四皇子擅自处死刺史,置大晟律法何地?陛下圣明,臣斗胆,恳请陛下,降罪于十四殿下。”张添手执象笏,滔滔而言。
“十四。”昭昇帝耐心听完,神色并无起伏。
“儿臣在。”元澈出列,神色十分从容,并不曾为这弹劾而惶恐。
“张添所言,可是确有其事?”
“是。”
元澈此言一出,朝野霎时一片议论纷纷,须知擅杀官员乃是大罪,便是皇族亦不能脱逃,重则斩首,轻则流放。
昭昇帝只是皱着眉看着殿下众人,不发一言。
“陛下,擅杀州官,此风一开,则大晟律法尊严不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请陛下治罪于十四殿下。”又一人出列,正是侍御史谢喻。
他二人这话,意在置元澈于死地。
御史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故而品阶虽低,而职权实高,少有官员敢招惹御史台。
“陛下,臣亦以为,二位御史所言有理。”吏部侍郎戚华亦站出来。
在戚华身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附和。
李镇渊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手心都是汗,竟比自己被弹劾还紧张些,忍不住转头去看元澈,但见元澈依旧悠然,一副笃定的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安抚,便想他这般玲珑的人,必定是有什么法子脱身了,才稍稍放下心来。
“诸位爱卿都如此以为?”昭昇帝问道。
“陛下,臣有异议。”一片沉默中,阮凤邪忽然出列说道。
“哦?说来一听。”
“臣以为,郑仰受贿卖国,实在罪大恶极。不杀郑仰,何以慰因他而死的将士在天之灵?何以平众人心头之恨?又何以守汝州,何以保江山?杀郑仰,既是情急之举,亦是社稷之功,陛下非但不应治殿下的罪,还应嘉奖殿下守城有力。若彼时无殿下不顾性命,击杀贼首,汝州又如何能守得住?张中丞纠察无力,不曾治郑仰的罪,倒领着诸位去寻十四殿下的过错,岂不糊涂?”
阮凤邪可谓雄辩之才,便是无理,亦能辩出三分理来,一番话说得一众官员哑口无言。
又是一片沉寂,昭昇帝在龙椅上沉吟,似是在等待什么。
又有一人缓缓出列,对着昭昇帝行稽首之礼,音调沉重,面容肃穆:“陛下。臣以项上人头弹劾御史中丞张添,侍御史谢喻,吏部侍郎戚华,户部郎中司洺,刑部侍郎王桓,此五人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请陛下明鉴。”
言毕,重重磕头三下。
他说话缓慢而郑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朝堂之内,无一人反驳。
李镇渊亦不由得诧异,他所弹劾的这五人,无不是位高权重之辈,且无一例外是钟党。他这一谏,无论成败,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死谏自古有之,气节却非人人皆有。李镇渊心生敬佩,不由得暗暗转头去看此人。
只见此人白发苍苍,虽然跪伏在地,脊梁却依旧挺直。依稀记得这是监察御史沈复。
心中暗道此人以从八品下之品阶,竟能不畏权势,状告官长,着实是刚正不阿之辈。
而李镇渊所不知的是,在沈复近四十年的仕途中,以死相谏的次数,竟有六次之多,而为他所谏的官员无不罢官。
“爱卿快快起身。”始终不曾言语的昭昇帝终于开口。
“谢喻,王桓,张添,戚华,司洺,沈复以死相谏,你们可认罪?”他一个个扫视过这几人,看得这几人心底发寒,只是罪名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的。“臣不知何罪之有。”
昭昇帝酝酿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元澈已将郑仰贿赂京官的账本交予有司,朕早已过目,尔等不肖之徒,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
众人大惊失色,想不到自己受贿一事早已东窗事发,只得跪倒在地,求皇帝饶恕,一边拿眼去看钟璃衡,却见他只是站在队列之中,默然不语。
那些被弹劾的官员们霎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已是钟璃衡手中的弃子了。
看着这些人丑态毕现,元澈嘴角挑起一抹不可察觉的轻笑。
螳螂捕雀,自有黄雀在后。
钟璃衡早已大汗淋漓,他见到自己未在被弹劾之力,才偷偷长舒一口气,哪还敢为这些人说话。
满朝文武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先前尚耀武扬威状告皇子的五人当庭被拖了下去,本朝律法对于官员受贿一事规定甚严,想必后果不是罢官流放,便是抄家斩首。
形势逆转之快,简直好似戏文一般。
昭昇帝很快便神情倦怠,摆摆手道元澈功过相抵,亦不追究,亦不加封,早朝就此散了。
李镇渊心中着实疑惑,只是不敢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下同元澈说话,随李重明回了府中。
李镇渊在京城中着实无事,若不是同一群好友喝酒踏青,游猎嬉戏,便是在家读书练武。虽挂念元澈,然不能相见。
这一日李镇渊正在后院习武,平素从不过问的李重明忽然现身,父子二人一个使枪,一个使剑,痛快地打了一场。
转眼到了巳时,家仆来请二人用午膳,父子二人便一道往回走,四下无人。
“文远。”李重明忽然唤了一声。
李镇渊一愣,李重明极少唤他的字。“是。”
“可还记得回京时我的嘱咐?”
李镇渊见李重明面容严肃,心下有些发冷:“儿子不敢相忘。审时度势,谨小慎微。”
“我之前曾问你,十四殿下如何。”
“父亲说,殿下是……”李镇渊犹豫片刻,“棋子一颗,自身难保 。”
“你此番奋力欲救汝州,怕是也有十四殿下的关系吧?”李重明声调平平,眼中却是不喜。
李镇渊心知万事断然瞒不过父亲,怕是他前几日在朝堂上多看了元澈两眼,便叫父亲看出了端倪:“儿子不敢说全然同殿下无关,却更是为了护卫大晟江山。”
李重明见他面色诚恳,倒不像是说了假话,神色稍缓,“你可曾记得,你幼年时,番邦曾进贡两只白虎给陛下。”
白虎乃祥瑞之兆,昭昇帝甚为宠爱两只白虎,乃至于特辟城北山林许白虎居住。
李镇渊甚是喜爱那两只小虎。那白虎入京时不过数月大小,虽是野性难驯的猛兽,毕竟幼小。眼儿圆圆,毛发洁白,十分可爱。
李镇渊那时不过七岁,只以为是大猫,不知是虎,还常常偷入山林,去探望那两只白虎。然不出一载,那两只白虎便身形暴涨,长成真正的猛兽,险些伤了李镇渊的性命。
“儿子记得。”
“白虎终究是山林之王,你见他软糯可爱,只因它年幼无力,若是一旦长成,便反而会来要你的性命。”
李重明叹了一声:“为父在朝近四十年,亦有看走眼的时候。你为人爽直,做不得那些个尔虞我诈之事,十四皇子那般的心机手段,是你远远不及的。”
“孩儿不明白。”李镇渊隐隐知晓父亲话中的意思,依旧说道。
“你以为,陛下何以放过元澈的过失,而将钟党众人通通打入牢中?只因陛下容不得钟党势力浩大,操纵朝纲。”
“你仔细想想,账本之上必然有钟璃衡的名字,为何钟璃衡却不在被弹劾之列?”
“他有这样的本事,哪里会是正直良善之辈,你若同他一起,如何笃定他并非利用你,而是衷心与你结交,为父怕你是飞蛾扑火,迟早送了前程性命。故而才叫你不要去趟这一池浑水。”
“爹!”李镇渊忽然出声道:“我同殿下相识虽不深,却信他必有他的苦衷,宫闱险恶,若是您与我处在他的位置,难道便不会如他那般么?”
李重明哑口无言,看着这个冥顽不灵的儿子,忽而拂袖而去。
李镇渊站在原地,眼前浮现元澈清亮又幽深的双眸。
他知道那日朝堂之上必有蹊跷,只是他愿意相信元澈。
信他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出自真心。
信他有不得已的缘由。
……信他说喜欢自己,并不是利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