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1 / 1)
梅雨季节一旦开始,每天就都几乎有缠绵的雨了。言峰送给切嗣的膏药竟然出奇的有效,只是那两盒很快就被切嗣用完了,他也再也没收到过第三盒。他那天让言峰穿走的那双鞋,很快就被洗好放到了切嗣的办公桌下,切嗣把那双鞋塞回储藏柜的时候想,自己的这个课代表也许有点太过听话了。
这一晚,切嗣躺在榻榻米上,发现今年的梅雨季节实在是敬业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淅淅沥沥的雨在白天下过之后,夜里仍然继续没完没了地下。切嗣在被褥上翻过来又转过去,次数多得几乎把那些软软的褥子都压平了。可是他仍然睡不着,像夜雨那样缠绵的疼痛顺着他的每个关节爬进了他的身体里,他想用手去抚弄一下自己的膝盖都抬不起胳膊来,最后只好作罢。
小的时候,他很喜欢下雨,因为沙沙的雨声就着父亲实验室暗黄色的灯光总是让他心里很踏实。青年时,他也对雨夜很习惯,因为在雨夜施行暗杀成功的概率要比不下雨的夜里的概率高上百分之十。然而现在,他却不能与雨夜泰然相处了。他本来睡眠就不好,一直要靠药物才能入睡。可关节炎一旦疼起来,药物却也无法给予他睡眠了。曾经对于切嗣来说,睡眠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现在,他却那么强烈地渴求着它。因为他一旦睡不着,漫漫的黑夜里就会幻化出爱丽和伊莉雅的影子,温柔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向他笑着,他一伸手她们却会立刻消失。
一个人的心能疼到什么程度,切嗣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可以疼到没有极限。也许有的时候人会觉得这就是尽头了,不会有比这更痛苦的时候了,但是下一个夜晚,下下一个夜晚,就会发现,比那还要疼痛的时候要多得是。大笑着的伊莉雅,撅着嘴生气的伊莉雅,假装闹别扭不去看他却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偷偷看过来的伊莉雅,还有在她身后微笑着的爱丽,明明就在他的脑海里,那么的清晰,可是在他这剩下的苟延残喘的生命里,他却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她们了。
过去的几年中,这个季节他一直都是跋涉在爱因兹贝伦的雪地里,抱着可以看上伊莉雅的愿望,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希望破碎,再艰难地跋涉回来。现在他的身体不能再承受那样长途的旅行了,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这份不需要太多体力的教师的工作也做不了了。他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衰弱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不能甘心就这样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不能甘心叫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再也见不到爸爸。
切嗣掀起被褥,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一点一点走到门口去。他打开拉门,带着泥土味的雨气扑面而来,他没有畏缩,而是坦然地在门口坐了下来。
雨水毫不吝惜地打在了他的身上,浇湿了他和服的下襟,淋遍了他□□的小腿和脚踝。切嗣的关节疼得更剧烈了,他却并不以为意。如果心里面疼得每分每秒都觉得死亡都算是解脱,那身体上的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切嗣仰起脸来望着天空,那里深色的乌云层层叠叠地聚拢了起来,就像是要下暴风雪之前爱因兹贝伦的天。切嗣闭上了眼睛,从屋檐上飞溅下来的雨水落到了他的脸上,他没有伸手去擦。
雨水覆上来了,眼泪就看不见了。
第二天,切嗣果不其然地感冒了。他吸着鼻涕艰难地走进了办公室,藤村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哇,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不会是昨天淋雨了吧?”藤村的声音因为惊讶而高到了一个让切嗣本来就疼着的脑袋更疼了的地步。
切嗣闷声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如释重负地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藤村凑过来看了看他桌子上的课表,“你今天不是没有课嘛,干脆请假不来不就好了。”
切嗣擦了擦鼻水嗡嗡地回答,“你忘记了,一会儿早上要开例会。”
藤村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武断地替他做了决定,“那开完例会以后你就回家去休息好了,我替你请假。”
切嗣没有回答,拉开了抽屉拿出了自己的杯子,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例会开完了以后,切嗣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他开始觉得藤村的提议十分恰当,决定跟他说一声就收拾东西回家。
他走到办公室的时候,藤村正好向外面走出去,看见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撑不住了吧,赶紧回家吧,我假都替你请好了。”
切嗣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有气无力地从他身边走过,藤村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抓住他的袖子,“对了,前几天有人给了我好多药,我又不像是你是个病秧子,都用不上,刚才翻出来就放你桌子上了。你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就拿去用吧,其他的你先替我收着。”
切嗣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哪有人莫名其妙地送药的。
藤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说了句“那什么我去上课了啊”,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切嗣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
果然,自己的桌子上堆满了几摞黄褐色的药盒,还有一些零散的蓝色绿色的盒子。切嗣细细地看过去,不由哑然失笑。这还有什么用不着的,黄褐色的盒子是治关节炎的膏药,蓝色的盒子是感冒药,绿色的盒子是退烧药。他微微扶住自己的额头,藤村口中的那个“有人”都不用猜,他就知道是谁了。
临回家之前,切嗣走到了自己班级所在的走廊上,透过后窗看了看。班里正在上的是英文课,那个作风洋派身材丰满的年轻女老师把班级里的学生们都逗得乐不可支。后排那些平时几乎从不听课的男学生们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讲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百无聊赖地盯着手中的书。
不知是不是因为切嗣看到的总是他的正面的缘故,此时望着他课代表的侧脸,切嗣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稚气。男孩儿的侧脸很英挺,眉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眼角微微下垂。他有点硬的头发在他的脑后翘了起来,头颅低垂着露出了干净柔软的后颈。他的手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脚支在椅子的横栏上,由于坐姿露出了一截被白袜子包裹住的脚踝。十五岁的年纪,比他的伊莉雅大不了多少,可是比起他那活泼任性骄纵的伊莉雅,这个男孩儿是那么的沉默勤奋又体贴。
切嗣把自己的眼神从男孩儿身上移了下来,看着地面转过身向外走去。他手里那些本来打算让人还给男孩的药,被他缓缓地塞回了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