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筹谋(1 / 1)
一连十几日,我都一心陪着毅玩乐。毅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可他的性子却不似以前那般闹腾了。
孩子终究是最敏感的,他们总能感受到外界的变化,即便他们什么也不懂。
“娘,爹爹不要我们了吗?”
“傻孩子,爹爹怎会不要我们?”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爹爹很快就回来,我们一家很快就会团聚。”
午膳过后,将毅哄睡着了,我走到桌案旁,拿起公子突放在案上的文书,瞥见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佯装不知,继续翻看着。
毅醒得极早,可手上的活儿还未做完,我便让宫女陪他出去玩。等到暮色沉沉,公子突来到寝宫时,这堆积如小山般的文书已被我分文别类整理妥当,“你平日里翻阅这些文书甚是劳神,索性我也没事,便帮你略微整理了一下,这些是关于农桑的,这些是关于军事的,这些是关于律法的……”
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公子突却一直一言不发,我看不透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索性直接道:“你若不愿我碰这些文书,以后我不碰便是。”
“怎会?”公子突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含笑道:“有机会偷懒,我怎会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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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和宋国交恶,公子突内忧外患,倒也不顾上我。不用终日面对他,心弦终于有片刻舒缓,每日里翻阅文书、陪伴毅,日子过得也算简单而忙碌。
不知不觉,已到了年底,窗外的雪花簌簌飘摇,我立在窗前,冷气入体,我打了一个寒战。
“夫人,回屋去吧,莫冻坏了身子。”宫人在身后开口道,我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我若未曾记错,今日便是函姬的生辰。”
函姬,公子突的妻子,郑国如今的国夫人。
宫人想必是摸不准我的心思,踌躇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正是,今日后宫姬妾和朝中贵妇皆会入宫宴饮,不过主公已吩咐过了,夫人若是心有不愿,大可不必前往。”
我望着窗外的雪,冷冷一笑,“我这不洁之人,自然是不配去的。”
“夫人切莫如此想,主公对夫人情深意重,怎会……”
我不愿再听,挥手止了宫人的话,“陪我出去走走。”
“夫人……”
我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她立刻噤若寒蝉,前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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皑皑白雪遮天蔽日,掩埋了所有的洁净与肮脏,天地皆融为一体,独我这一抹异色分外扎眼。
“夫人,雪如此大,奴婢派人为夫人准备一顶软轿吧。”
我摇了摇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雪地里。
走到一个路口,我向前望了望,道:“在这儿歇歇吧。”
“诺。”
宫人搀着我走到一旁的凉亭内,凉亭四面空旷,视野极佳,我悠悠地坐着,闭目养神。
天地终于安静了,冷风夹杂在雪花里扑面而来,刺骨的冰凉。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须臾,细碎的脚步声夹杂在风里从远处飘来。我睁开眼,天已蒙蒙暗了,宫人忐忑不安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望着那边一簇簇的锦帘软轿,吩咐道:“你过去守着,若是见着了雍姬,便说我在此处等她。”
宫人踟蹰不安,却终归不敢违抗我的命令,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雍姬在宫人的带领下款款而来,见了我,先是俯身拜倒,又似乎在踌躇如何称呼我,顿了一下,才道:“见过夫人。”
我上前搀起她,笑道:“不必多礼,过来,我们坐着说话。”
宫人见此,垂首道:“夫人,奴婢去外间守着。”
“这雪大的很,你便留在此处吧。”
宫人犹疑不安,我淡淡一笑,不再理会她,只对着雍姬说道:“妾身如此冒昧,妹妹切莫见怪。”
“不敢,不知夫人有何吩咐?”雍姬垂首敛目,我笑道:“妹妹倒是爽直,既如此,妾身也不再拐弯抹角,今日来此,乃是为了令尊和尊夫。”
雍姬面色一惊,我安抚道:“来见妹妹,是妾身自己的主意,和主公无关。”
雍姬的面色先是一松,又是一紧,我笑道:“令尊祭仲是重权在握的国之重臣,尊夫雍纠自从随主公入郑以来,一直被主公引以为心腹,他二人可谓是主公的左膀右臂。”
雍姬面色凝重地看着我,说道:“家父与愚夫深受主公恩德,定会全力辅佐主公,绝无二心。”
我一笑,“这个妾身自然清楚,只是令妾身稍感忧虑的是……”我瞥了雍姬一眼,缓缓道,“不知妹妹觉得,他们翁婿二人关系如何?”
雍姬身子一僵,她挺着腰,说道:“于国事上,因政见不合而略微争执也是有的,于家事上,皆是一家人,关系自然是好的。”
雍姬到底是祭仲的女儿,说起话来倒也是滴水不漏,待她说完,我淡淡地回道:“如此便好,他二人是主公的左膀右臂,若是他二人不合了,这左手和右手打起了架,任凭是再厉害的人,怕也是难以成事。”
雍姬点头称是,可那紧绷的身子终究还是泄露了她的心思,我淡淡一笑,“今日和妹妹说这些,不过是妾身私底下的一点小忧虑罢了。令尊毕竟是三朝元老,而尊夫虽说出身宋国贵族雍氏,可在郑国,他一无根基二无人脉,仅凭主公的信任和出身主公母族的身份便跃居郑国朝堂之上,与令尊分庭抗礼。妾身深怕他二人产生什么摩擦,与国事无益,与主公无益,与他二人亦无益。”见雍姬的身子愈发地紧绷,我又是一笑,“不过到底还有妹妹在,都是一家人,想必是我多心了。”
雍姬道:“夫人且放宽心,家父与愚夫定不会做那有损国政之事,贱妾也会从旁规劝,夫人所忧心之事,定然不会发生。”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可……妹妹别笑话,妾身自经逢了一些事后,这性子越发疑神疑鬼了,凡事都无绝对,坚硬如磐石者都有碎裂的一日,更何况是人了。妹妹不也说他二人在国事上也曾争吵一二吗?大的误会都是由小的隔阂演变而成的,妾身并无别的意思,只求妹妹平日在家,凡事多留心一些,若他们相安无事自然是好的,若果真不慎产生什么小误会了,也好早日劝诫,免得酿成大祸。”
“诺,”雍姬恭敬应道,又看了我一眼,迟疑道:“贱妾有一事不明,却不知当不当问。”
我了然地笑了笑,“但说无妨。”
“主公从先王手中夺过王位,家父与愚夫也……夫人如今又为何一心为之筹谋?”
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我叹息了一声,眼中盛满了哀戚,“往事已矣,妾身只求今后的日子能安好……当初的遭遇,妾身绝不愿再经历第二次,妾身一定要主公好好地永坐王位。”
雍姬看着我的目光中透着不忍,可那眼底深处的不屑到底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初为人妇的小姑娘,说到隐藏心思,她终归比她的父亲差远了。
“身为女子的悲哀,便是不得不依附于父,依附于夫。若是子忽稳坐郑国王位,妾身便是这王宫内最尊贵的国夫人。若是父王还健在,若是哥哥安然登上陈国王位,就算子忽败北,妾身也不至于在这郑国孤立无援任人欺凌。”我笑了,笑得满腹辛酸,“这些话虽听着刺耳,可其中道理想必妹妹也明白。如今妾身已是冬日残叶,只求能在主公的庇护下安度余生,可妹妹不一样,妹妹风华正茂,万不可落到妾身这般的境地,姐姐所言,虽含了私心,可句句肺腑,望妹妹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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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宫,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尽,我软软地跌在榻上,宫人伸手来搀,我淡淡地挥开,命她们退下,转瞬,这空旷的寝宫只剩下了我一人。
抱膝跪坐在地上,我倚着冰凉的墙,盯着空旷的寝宫发呆。
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将他的小手覆到我的眼上,“娘,别哭。”
我伸手抱紧毅,“娘没哭,毅,我的毅,娘如今只有你了,娘只求你好好的,你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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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子夜时分,公子突满面疲色而来。我替毅压了压被角,才走过去替他斟了一杯茶,低声道:“怎又忙到这么晚?”
公子突伸手将我拉到怀中,刮了刮我的鼻子,“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小妖精。”
“宋国?”
公子突面色沉了沉,又笑睨着我,“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你的旧情人?”
我挣扎着从他怀中起身,他却不肯放手,口中一味含笑告罪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别恼。”
见我不再闹腾,公子突笑着抚弄着我的鬓发,我见他半晌不说话,便道:“我今日见了雍姬。”
“嗯。”
“这些日子,我整理文书,隐约察觉祭足和雍纠似乎有些矛盾,可又不敢确定,只好让雍姬留心一下,省得他们闹不和,与朝政无益。”
公子突的手顿了顿,转而附上我的脸颊,“我的桑妫竟如此为我着想啊。”
我垂下眼睑,淡然道:“我只求我的毅能一世平安,再不受政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