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尾声(1 / 1)
冬去春来,再大的雪终究会停歇,阳光四射,惨白的积雪上,金光闪耀,虚幻的尊贵蔓延至郑国王宫的每一个角落。
额角隐隐发痛,我蹙着眉揉了揉,毅爬到我身上,乌黑的大眼中浮起一层浓厚的水汽,“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笑着抱起他,“娘没事。”话音一落,胃里涌起一阵恶心,我慌忙放下毅,奔到角落里呕吐不止。
“娘,娘……”毅吓得扑了过来,抱着我的腿失声大哭。
我蹲下身,揽住毅,“娘没事,娘没事……”
口中喃喃不止,心中却是冷意蔓延,不会的,不会的……
“恭喜夫人,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我豁然坐正,满屋的道贺声好似恼人的蝉鸣闹得我头晕,“你说什么?”
医师抚着花白的胡须颤巍巍道:“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不过夫人身体虚弱,胎像有些不稳,需得好好调理。”
公子突坐在我身边,揽着我,喜笑颜开,“桑妫,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我怔怔地盯着医师,看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手抚上腹部,我明明,我明明……
“是你!”我豁然望向公子突。迎上我的视线,公子突冷冷一笑,如一桶凉水兜头泼下,我绝望地捶打着腹部,我不要生下公子突的孩子,我不要!
手一把被人抓住,公子突死死箍住我的身子,“桑妫,你若敢伤害我的孩儿,我拿你儿子偿命!”
.
这是我的第三个孩子,是我与公子突的。我日复一日地盯着愈发隆起的腹部,仿佛盯着一张血盆大口,仿佛我随时会被它吞噬,连皮带骨。
一碗药递到我的面前,我伸手接过,一口一口地喝下。
公子突见我如此听话,似乎心情很好,笑得分外开怀。他在我身边坐下,抚着我的肚子,叹了一声。
医师一直说我体虚,说我胎像不稳。我私心里想着,或许这孩子压根儿就保不住?她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人世,或许老天爷终究会替我将她收回去?可每次,盯着那一碗碗苦涩的安胎药,我终究还是伸手,端过,饮下,一滴不剩。
“若是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你会怎么办?”饮下药,我状似无意地问道。
腹部顿时一阵压迫,我蹙了蹙眉,公子突慌忙松了手,“可弄疼你了?”他细细看着我的脸色,半晌,才松了一口气。
“别怕,你和孩子都会安然无恙。”
“我如今的身子,我自个儿是再清楚不过……”
我还未说完,嘴便被公子突捂住,他顿了一下,才含笑着说:“你只要放宽心,好好调理身子,会好起来的。”
我不再多言,侧头望向园子里的茉莉花。
今早,刚下过一场细雨。雨后的茉莉花甚是娇俏,晶莹的雨珠偎在白净的花朵儿上,干净得不似这俗世之物。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公子突揽着我浑圆的身子,在我耳畔低语道。
他的声音很轻,恍惚才出口,便随风化掉,我枕着他的胸膛,懒散地合上眼眸。
“那天,你穿着一身水青色深衣,就立在这片茉莉花丛中,你低头看着花,那花分明那样娇艳,可你的眉尖仍旧蹙着,似有满腹愁思,那时,我便猜测,你在为何而愁。”
“后来,你看见了我,你立刻换上了一副淡然无波的表情,就像……就像画里的人,美则美矣,却无一丝生气。”
“此后,无论我什么时候见到你,你都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没有半分表情,不带一丝颜色。”
“还记得么,那年,你替我包扎伤口,那天,你第一次对我笑,也是唯一一次。”
“你或许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有多美……再是姹紫嫣红,在那一刻,在你面前,也失了颜色。”
“那时,我便知道,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对你放手。”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在乎。既然我做不了你最喜欢的人,也做不了你最亲近的人,那我情愿做你最恨的人。好歹,恨……也是要用心的……”
“……”
“桑妫?”
“嗯?”
“我们重新开始吧……为了孩子,忘记以前,重新开始,好吗?”
忘记?那些发生过的事,那些出现过的人,如何能忘?世间那么多的恩恩怨怨,又岂是一个忘记可以解决的?
“你果真愿意忘记以前,和我重新开始吗?”我问道。
“当然。”他说。
“可是,毅该怎么办呢?他也是我的孩子呀。”
公子突半晌没有说话,我仰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他的目光不躲不闪,直直地对上我的视线。
倏尔,他轻声一笑,锐利的目光里透着散漫的笑意,“为了你,我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果真?”我的手抚上肚子,笑道,“孩子,你可听到了?若是日后你爹爹食言,若是你爹爹对你哥哥不好,你便再也不要叫他爹爹了。”
“傻丫头。”公子突弹了弹我的额头,又紧紧地将我揽在怀中。我垂下头,嘴角的笑意散去,我疲惫地阖上眼,明明是很温暖的怀抱,为什么,我却那么冷呢?
.
“夫人,用劲啊……”
“夫人,夫人,挺住啊,夫人……”
痛,深入骨髓。
仿佛置于冰山,又仿佛坠于火海,冷一阵,热一阵,混沌不清间,只一抹残留的意识支撑着我挺下去。
“孩子……”
“夫人放心,孩子会没事的,夫人……”
“孩子,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孩子……”
“孩……”
“桑妫,你给我醒来!桑妫!我命令你,给我醒来!”
“主公,夫人身子太虚了,恐怕,恐怕……”
“住口!我警告你们!必须保住她!哪怕不要孩子,必须给我保住她!”
“不,不……孩子……”
“桑妫……”
神思混沌间,公子突的容颜仿佛被水侵润过,模糊而残破。他抓着我的手,那样紧,那样紧,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意。爱也罢,恨也罢,我终究不想再去计较了,我只要我的孩子,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
“我不许你伤害孩子……”
“别让我恨你……”
“我一定要生下他……”
“求你……”
“……”
“你闭嘴!”
“求你,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还有毅,求你,不要伤害他……他只是一个孩子……”
“求你……”
“……”
******
公元前700年冬,桑妫走了,留下了一个女儿。
公元前699年春,郑国率纪鲁两国与宋齐等国交战,宋齐诸国大败。
公元前698年冬,宋国联合齐蔡卫陈四国再次伐郑。大军攻入了郑国的都城,甚至还将郑国太庙的椽子搬回了宋国,作了那宋国卢门的椽子。
公元前697年,因祭仲专权,公子突甚为忌惮,暗中派雍纠杀之。雍纠领命后,便筹划在郊外宴请祭仲,此事被雍纠之妻雍姬察觉,她奔回娘家,向她母亲问道:“父亲与丈夫,孰亲?”她的母亲说:“天下的男子,皆有可能成为你的丈夫,可父亲,你只有一个。”雍姬听罢,含泪将自己的忧虑告知了祭仲,“雍纠宴请父亲,不在家中,却选在郊外,只恐其中有诈。”祭仲闻得此言,先发制人,杀死雍纠。公子突得之,明白事情已经泄露,慌忙逃离郑国。随后,祭仲迎公子忽回国,子忽重登王位。诸国闻得郑国内乱,乘机伐郑,却败于公子忽,只能率兵返还。
公元前967年,时隔四年,公子忽终于重回郑国,重登王位,可郑国,早已是物是人非。
公元前695年,高渠弥杀子忽,立子亹。
公元前694年,齐侯率军驻扎于首止,子亹前往会面,高渠弥随行,祭仲称病未曾前往,齐侯趁机杀子亹,将高渠弥五马分尸。后,祭仲入陈国迎子婴回国即位。
公元前682年,祭仲去世。
公元前680年,流亡在外十数载的公子突攻郑,并引傅瑕为内援,杀子婴及其子,重登王位。
自公元前701年郑庄公卒,此后数十年,郑国诸公子争夺王位,而诸国也趁乱生事,郑国陷入了长久的动荡混乱之中,终究由盛转衰,再不复庄公时的辉煌繁盛。至此,郑国在历史的舞台上彻底退居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