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生辰（1 / 1）
今日，是国母姜氏的生辰。
自从公子段死后，姜氏一直独守于寝宫，不问俗世，她的生辰也在她的要求下格外简单，仅是儿女子孙们在一起聚上一聚。
公子段是姜氏次子，郑伯胞弟。姜氏疼爱次子段，曾与段密谋，意图谋夺君位，却没想反被郑侯设计。最终，公子段兵败自刎，而姜氏也被郑侯送至颖地，郑侯甚至立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最后多亏颖谷封人颖考叔施计，才使郑侯亲迎姜氏回宫，母子和解。
手臂一痛，我迷茫地望着身旁的忽，他小声道：“国母叫你呢。”
我这才发现气氛不对，而众人也面色各异。
郑伯面含威严，不辨喜怒，公子突眼底含笑，公子突的妻子函姬低眸垂首，公子斖目光游走，公子仪专心饮酒，喜野公主眉眼含笑，姜氏慈眉善目……
我起身走至大殿中央，恭敬跪拜。
“孩子，在想何事？说于我这老婆子听听。”
我迟疑片刻，说道：“诺。妾身自嫁至郑国，还是头次见众兄弟姊妹这么齐全，大家言笑晏晏，亲人情义，何其美满，便觉得一家和乐其实也是一种福分。”
说罢，我抬起头，见姜氏面色怔怔。她轻声呢喃道：“一家和乐……”
不知谁，叹了一口气。
“孩子，退下吧。”
“诺。”
我退回座位上，见忽面色复杂地望着我，我不由得侧过头。眸光交错见，瞥见公子突亦望向我们这边，他依旧满含笑意，可那笑，让我觉得心虚。
那人太危险，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
可是，事情往往总是事与愿违。
宴席结束后，我与忽正欲返回寝宫，郑伯身边的内侍忽然来了，郑伯召忽，所以，我只得独自回去。
我不喜欢随时被人跟着，所以，我很少让侍女随侍，不过因为这次天色太晚，忽便叫了姜氏宫中的一个宫女跟着我。
走在小道上，望着远处的宫灯明灭，心中一片静谧。夜很静，静到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不对！我猛然转身，那个随侍的宫女并不在身后。
我这才明白，为何忽一定要找人跟着我，一个人走夜路，真的很可怕。
黑茫茫的路，看不到尽头，似乎永远都挣扎在黑暗中，前方光影明灭，却又恍如眼中幻境，可望而不可即，茫茫天地，孤身一人，伸了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心中泛起一丝凉意，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那手很粗糙，也很有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求生的浮木，我下意识抓紧那只手，却于瞬间惊醒，便要放开，没想竟被他紧紧握住。
我抬头，公子突带着笑意的脸撞入我眼中。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是笑着的，嘲讽的笑，无所谓的笑，胸有成竹的笑，装傻充愣的笑……可这会儿，他的笑是我从未见过的。
那笑，很纯粹，带着些满足，又带着些恶作剧般的狡黠。
不得不说，这样的笑，很好看，这样的公子突，很，奇怪。
公子突的笑脸骤然放大，“怎样？突可有忽好看？”
我惊醒，暗恼自己，才发觉手还被他握着。挣扎，却毫无用处，我急了，朝四周望了望，“请公子自重！”
“夫人放心，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我瞪他，他笑，云淡风轻，“这手，夫人既然抓了，就别想放开。突既然抓住了，也绝不放手！”
多么熟悉的话啊……
“冯哥哥，阿桑拉着你走，阿桑绝不放开冯哥哥的手，冯哥哥也千万不要放开阿桑哦。”
那时候，初到陈国不久的冯哥哥在花园里迷路了，我找到了他，牵着他回去……
公子突牵着我，慢慢地走，走得极慢。我一路上挣扎不休，可越挣扎，公子突便握得越紧，到最后，我痛呼出了声。
公子突停下步子，转头，“很痛？”
我抿嘴不言，他还是笑，“抓得太紧，所以痛了；痛了，所以记在了心里。我要夫人记住这痛，记住……”
抓得太紧，所以痛了，痛了，所以记在了心里，我要夫人记住这痛，记住……
是因为痛了，所以，才记在了心里？
那我是因为痛了，所以才永远地将冯哥哥记在了心里吗？即便我已身为人妻。
不，不是的，和冯哥哥在一起的七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是那七年的欢笑让我记住了他。
“你放手！”
我发了疯般挣扎，手、脚、身体，全身都在奋力挣扎着，可是，没用。我哭了，“放手！”拼命地撕扯，挣扎，他好像动怒了，紧抓住我的双手，身子不稳，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背撞上石壁，很疼，凉意从背渗透入身体，可温暖却从唇瓣传来。
他，他，他……
我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无限放大的脸，身体被钳制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一口反咬上他的唇。血腥味充斥在鼻端，可公子突丝毫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唇在我脸颊游走，吮吸着我的泪水，黏黏的鲜血沾满我的面颊。
我绝望地闭上眼，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空。公子突放开了我，我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前方，漫天枫叶中，冯哥哥正笑着向我招手。
冯哥哥，带我走，带我走……
.
陈国后花园，正是深秋时节，叶子簌簌飘落，撒向满地枯黄。
树下，冯哥哥迎风而立，不少叶子散落在肩上、头上，远远望去甚是萧索。
我快步跑上前去，扬起一脸笑，“冯哥哥。”
冯哥哥置若罔闻，只凝视着我。
我伸手拂去他肩上的枯叶，还不停嘟囔着，“冯哥哥，你到底在这儿站了多久？这么多叶子。”肩上的叶子纷纷而落，我踮起脚便要拂去冯哥哥头上的叶子。
叶子洋洋洒洒飘落，两三片从面前划落，身子一跌，倒入冯哥哥怀中，双手触到他冰凉的胸膛，我来不及惊呼，冯哥哥已埋下了头。
冯哥哥的唇很凉，凉意渗透入我的骨髓，浑身战栗。
身体瑟瑟的，我惊恐地伸手欲推，可手中始终无半分力气。
我，如何能狠下心推开他？
从五岁第一次见到他，我便傻傻地跟在他身后，无论他眼中闪动着多少厌烦，无论他浑身的气息是多么冰冷，我依旧跟着他。
我心中所求，便是他可以为我停下脚步，和我一起玩。
我喜欢这个哥哥，从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我想和他一起玩，就像和大哥一起玩的时候一样。
可是，他总是不理我，他甚至讨厌我。
我曾在父王面前哇哇大哭，父王只笑着告诉我，“我的阿桑这么乖，你冯哥哥一定是想和你玩的，只是他太害羞，你再加把劲，再努力努力。”
于是，我知道了，原来他是害羞……
后来，后来，后来……
好多个后来，让我眼花缭乱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后来。
他第一次对我笑，他第一次牵着我的手，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他第一次背着我跑到陈国宫殿的最高处，给我指宋国的位置……
我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目光变得温柔，他的气息变得温暖，即便仅仅只是对我。
后来，父王将我许配给了他，让我做他的妻子。
我笑嘻嘻地问，“冯哥哥，什么叫妻子啊？”
冯哥哥只是面色怪异地盯着我，最后还是父王告诉我，“妻子啊，就是永远陪着你冯哥哥的人，永远和你冯哥哥一起玩的人。”
“好啊，好啊，阿桑要做冯哥哥的妻子，阿桑要永远和冯哥哥一起玩，阿桑永远和冯哥哥在一起。”
后来，我依旧缠着冯哥哥，我们依旧疯玩。
后来，我长大了，我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也知道了妻子的含义……
我会是他的妻子，那个陪伴他一生的女子……
每次想到这些，我会红着脸把自己藏起来，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可心中却在盘算着，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好想长大……
我开始不敢见他，每次见他，脸上都像有一团火在烧，心中就像有一只鹿在撞，我不敢见他，即便我很想见到他……
他是我的心，我如何舍得推开他？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样？为什么他要欺负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哥哥放开我，他轻抚着我脸上的泪珠，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
“阿桑……”
我退后几步，哭道：“冯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桑妫？是桑妫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冯哥哥眸中闪过痛楚，我一惊，忙靠近他，手足无措地扯着他的衣袖，“冯哥哥……你别生气，是阿桑惹你生气了……你不要和阿桑生气，你不要不理阿桑……”我哭得稀里哗啦，说得断断续续，口齿不清。
冯哥哥盯着我扯着他衣袖的手，忽然笑了，笑得很纯粹。
他一把搂住我，搂得紧紧的，我已是不知所措，只颤抖着身子靠在他怀中，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阿桑，你是我的！我不管你当初为何答应陈侯的赐婚，懵懂无知也罢，童言无忌也好，你既答应，你便是我的人，永远都是！任何人都可以躲着我，你不行！任何人都可以讨厌我，你不可以！听到没有！”他说得很急促，似乎想一股脑将心中的话全掏出来。
半晌，他呼了一口气，缓缓扶开我，凝视着我的脸，却又噗呲一声笑了，双手捧着我的脸，对上我呆呆的眼神，“阿桑，你的脸真暖和。”
我依旧呆愣，直到他埋下头，再次吻上我的唇，才猛然惊醒，却又几乎是同时，他抬起头，“阿桑，这不是惩罚，你是我第一个亲吻的女子，也是最后一个。你也要答应我，除了我，不可以让任何男子吻到你，好吗？”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点头，只是看着他唇角的笑容渐渐扩大，明晃晃的，晃乱了我的心。
一片叶子落下，顺着眉眼、鼻梁滑落，触到唇瓣时，凉凉的，就像，他的唇……
今年的秋天，真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