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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下雪了。雪花片片，缓缓地从雾蒙蒙的天空飘落下来。她从窗外望过去，远方的尽头也在下雪。海岸线一片迷蒙。一片雪花飘落在她的鼻尖，慢慢地才融解成水。尽管她的气息和这种天气温度相当，可她还是会觉得冷。往下看，巴法罗一个人坐在雪地上，把手伸进雪地里慢慢地堆砌雪人。自从baby-5走后，他的这种独自一人的状态就显得多了起来。多弗朗明戈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也注意到了这点。但他什么话都没说，淡淡的瞥了一眼之后又离开了。她也转过身，跟了上去，“喂。”

“干嘛。”

“没~啥~”她故意拖长尾音，变相发音的缘故，音色倒变得与稚嫩的孩童声音相仿。多弗朗明戈转悠着去了书房，她也跟过去，那里只有一个人坐的沙发，遂他毫不留情地坐下来，并且耻笑她道：“如果你要坐在我腿上，我也是勉为其难可以给你坐一下的噢？……”

对此，她没有做出任何表态，脸上也没有为这种羞辱感到恼怒的神色，只定定盯着他。他并没有理会她的神色，戴着墨镜重又看向了窗外。他究竟应不应该为Baby-5的离去感到伤感，说实话，他不知道。本来，他把他们留下的目的就是为自己卖命，但突然扯上死亡这个字眼，一切喜悦与伤感似乎又被夸大起来。维尔高和莫奈死了。不知怎的，他又回忆起来这件令人感伤的事。一个是他熟识多年的旧友，一个是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他们死了。

他们都死了。是自己的错误判断导致他们陷入死亡的深渊。与他的父亲和弟弟不同，那两人是真心为自己卖命的，他们是真正作为家人与他相处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真心为了整个家族效力，同样也为了让他成为海贼王儿效劳。可是他们死了。

她蹭着窗檐边的空位，坐了下来，看着摆在身边沉睡的电话虫，在看看多弗朗明戈。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眉头因为痛苦而逐渐扭曲了，额头青筋暴起，面颊上的皱纹也显露出来。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暴露他真正的年龄。硬要说年轻的话，那当然还是很年轻的；如果说老的话，相比起她来那当然是老了。她靠着窗棂，动了动手，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线线果实的能力，没办法，她只好伸出手去用指甲戳戳他的腿，说道：“你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噢？”

他一顺势，就把她给拉了过来。没有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瞬间受到了惊讶，在差一点倒在他怀里的时候，她强迫自己站定，甚至还用上了霸气拉住身体。但终于还是碰到了一点，脚下受力不均，她不小心跪倒在地，额头擦过了他的衣服，撞到了沙发上。这把她疼得要死，坐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手揉搓自己的额头。

他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她。俯视来看，她显得更小了。整个人小了整整一圈。此时窗外已经不下雨了，厚重的雾霭中有阳光从裂缝中穿透出来，顺着透明的玻璃照耀到屋里。她的脸上因为阳光闪闪发光。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看起来美一点点。那层闪光虽然暴露了她吸血鬼的身份，却给她增添了不似人间烟火产物的风采。他不经意间伸出手抓住她，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在手掌碰到她纤细的手踝的一瞬间，她突然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顾及到这么多天积攒下来的盟友情和玩伴之间的亲密，唯有不顾一切的杀意，那眼神宣告着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随时杀了他，那眼神让他明白，这家伙从来都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他愣了一下便松开了手。她也站起来，抚着额头走了出去。

多弗朗明戈则留在房里。他坐在沙发上，后脑勺靠在沙发的背椅上，眼睛看着天花板。透过黑色的墨镜看到的是灰色的天花板。他的双手交叉着，刚才摸过她的那双手上仍有冰冷的寒意。吸血鬼的身体是那样冷。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触碰过别人的身体了。人类体温的温暖似乎已经忘却得一干二净。但她身上的寒意让他对寒冷有了一个新的定义。让他发现原来冰冷可以这么冷。她眼睛里所带的凌冽的寒光，举手投足之间所带有的冷漠，以及独属于吸血鬼的无情的心，都让他觉得这家伙根本不可谓之为人。男人的一生为利益，女人为感情。他所遇到的人里面，有罗那样是为了复仇，有Baby-5那样为找归宿，也有草帽那样为了梦想。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有千万种理由，可他不知道Sherlock是哪一种。

他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却聪明到完全可以毁了他。

对自己的这种无知，他感到恼火无比。他瞬间就忘了方才的感伤，站起身来，准备要追出去和她大战三百回合，无意间瞥一眼窗外看见Sherlock走在雪地上的身影。尽管她一个劲地咋咋呼呼喊冷，出门的着装却还是与夏天如出一辙。她在雪地上晃悠了一阵，又往更远的方向走去，多弗朗明戈跟了上去，冲她叫道：“喂，Sherlock。”

“嗯。”她背对着他，看着不远处森林里的阴影。

“跟我说说你的小时候吧。”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一次被他拒绝，那么同样的问题，他绝不会提第二遍。他已经没有力气陪她再继续耗下去了。

而她听到了他的提问，转过了身来，说道。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五岁的时候。”

她第一次杀人，是在五岁的时候。是和平日一样，春暖花开的日子。有鸟在树上叽叽喳喳鸣叫个不停，老师在课堂上絮絮地叨念着书本上的知识。他们的教室很大，但总共只有十名学生。因为是当地贵族就读的学校，设施相当齐全。唯一的缺点便是人数过少。毕竟贵族宁可花钱请家庭教师也不愿意把小孩送往学校，他们认为是有失身份。因此在课堂里接受知识的学生大多数都是在上流社会偏下的等级，不过也有比较特别的，美名其曰是体验生活。

那一天是和往常一样的平常日子。她坐在热得快要炸开了锅的教室里面，听着旁边学生的耳语，觉得头疼得要死。相比起这种令人难过的生活，她宁可天天呆在家里自己看书打游戏。但那一天不同。

那一天，老师让她上黑板来做一道数学题。那位老师的脸她不是太记得了，究竟是男是女她后来也没有想起。她只记得他的声音在耳膜里震动，把她的名字扭曲成一个她不认识的声调之后，“上来演算一遍。”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了多管闲事的吃吃笑声。她面无表情地走上去，眼睛里盯着黑板上的题目，心中慢慢地推理出整个过程。可当她的脚刚一跨上黑板下的台阶时，有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了，有一个男人全身布满了装备闯了进来。他用枪指着站在讲台一边的老师，“不要动！”一边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挣扎，我是来带你走的。”她从他身上闻到了火药味，还有专属于边镇的人身上的一股腐朽气息。她既不为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感到害怕，也不为即将从学校中解脱而感到喜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歹徒将手收了回来，把枪口抵在她的太阳穴旁边。这时，她突然把手往后一推，枪口指向身后的男人，她的手覆上了男人的指尖，扣下了扳机。

子弹发射的声音造成了短暂的耳鸣，她转过身的那一刻，人类温暖的血飞上她的脸，弄脏了她的双眼，男人缓缓地向后倒下，眼神里带着惊讶。她在那双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她的嘴角弯起成一副扭曲的笑容，杀人的愉悦让她沾沾自喜。随后，她拿起男人手中的枪，指向了身后的人群。

从开枪的那一刻起，教室里就不断传出女生的尖叫声。不过她没有听到。耳鸣让她的世界变得不完整。她只能看见老师带着谄媚的笑朝她走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老师逐渐向她走近，想一把把她手中的枪给夺过来，却在前一秒就被子弹穿过了脑袋。随后，她一一把躲窜到教室各个角落的人全给杀了。其中有一名男孩和她其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他临死之前，恐惧使他脸上涕泗横流，他还是忍着恐惧，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一句话：“我……平时……没有，欺负你……”

“啊——”她同意，“是啊。”

那间染血的教室从此成为她心中很深的阴影。她永远记得在血染的夕阳斜光中，赤色的红流淌在她的脚下，她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脚印时，自己的内心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与罪孽。那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痛苦，既不是身为天龙人应当承担的痛楚，也不是身为平凡人应该负担的罪孽。这是她自己犯下的罪行，她必须要独自负责到底。可是，当她抬起枪，要杀掉最后一个人时，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出现了。他出现在门口，双手抱肩，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出现了，站在门槛边。他身后的天边闪耀的光芒太刺眼了，让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让她在光芒之下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你在干什么？”耳鸣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还用问么？你一看不就知道了吗？可她什么都没说。

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不出口。门外有叽叽喳喳的警卫声音，人群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中赶来，他看情势不对，马上踏着满地的血走了过来，一把夺下她手中的枪，把她抱在怀里，用枪指着她的脑袋。身着蓝服的警卫尚未跨入门口，便被扑鼻的血腥臭味给熏到了。目睹这样的惨状，他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四面八方的人都涌了过来，那个人拉着她，慢慢地向后退到了窗户旁边，他冲外面的人大叫一声：“你们谁都不准过来，否则我就要把她给杀了！”说着，破窗逃走了。

他们趁着边镇的城门还开放的时候逃到了中间之森去。他把她带到了河边，让她清洗身上的血迹。“你这样回家，会被他们发现的。”他同时也注意到破窗的时候，玻璃渣子划伤了她的面颊，便在她晃晃神洗澡的时候回达旦那拿了镊子和OK绷。之后，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镊子把她身上的刺给挑出来，再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伤口。然后一言不发地牵着她把她带回家。

可是在中途，他停了下来。他沉默的背影看起来像一座随时爆发的火山一样恐怖。这种冰冷的沉默就像是她的父亲给她的感觉。他要骂她了，她慌张地想着，或许他反悔了，要把她交给政府了。她还漏了一个人没有下手，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在这样支离破碎的恐惧之中，他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无比坚定地对她说道：“Sherlock，如果以后你想要杀谁，告诉我，我帮你去杀了他！”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应该相信他的，否则，”她对多弗朗明戈说道：“我也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坏掉了。”

说这些事的时候，她脸上正是她平日里的面无表情。她把这件事述说完全事不关己的感觉，让人听着仿佛只是一个平淡的故事。是只有在故事会或者小人书上才会出现的只为吸引读者而杜撰出来的故事。她既不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感到内疚，也不为它感到骄傲。这种冷漠让他感到恐惧，使他觉得她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头猛兽。

她双手掩面，露出他们最初相遇时的那种扭曲，“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在过去的这四十一年里，你获得了王位，你失去了王位。你曾经虚幻的权力与现在真实的低微。你的愚蠢建立在你的残忍之上。因为你的愚蠢，导致你心爱的部下不幸身亡。因为你的残忍，你可以杀掉自己的至亲之人。啊——”她的声音再没有小孩子那样的天真，逐渐地扭曲了，“你能杀掉你的父亲和弟弟，真是你这一生中最明智的选择了——”

死与新生。

他的心突然一阵钝痛，跪倒在厚厚的雪地上。这是他绝对不能被揣测、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他的残忍以牺牲为代价，只为抵达自己所想要的终点。有人拥护他为王，有人阻碍他为王，有人感谢他高尚，有人唾弃他卑劣，而他至今为止的这一切，都有一个最软弱的出发点，他以它自豪，因为他深深爱着现在的自己。他不断炫耀自己弑父的事实，自己身为高贵种族的事实，却怎么也不肯提起曾经软弱的自己。

那个被人追赶的自己。

那个被人毒打的自己。

那个无助哭泣的自己。

那个丑陋肮脏的自己。

可她看到了。并且，她赞同了。

她赞同了。她不是维尔高他们。他通过弑父这一勇敢的行为成为了他们的王。而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纠纷，没有应有的感情联系，她既不是家族干部，也不是旧日宿敌。她只是他人生的一个突如其来的神秘嘉宾，却高调赞同了他的行为。

为着这种无礼的奉和，他相当恼火，暴怒地冲她吼道：“你不过是个伪王，没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他根本不需要别人的赞同，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她的自作主张让他曾经的行为跌入一个评判点中。他本可以无视别人的嘲讽和取笑，如果有人嘲讽他，有人取笑他，那么杀掉就好了。可是，他一点都不希望她来褒贬他，他一点都不需要这种违心的赞同。

他不知道，那可是她至今为止对他说过最真心的话了。

她继续笑着说道，“啊——是啊，”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不过是个伪王。我原本仅仅是个普通人，你们身为贵族，说我配不上你们，把我判为下等人。下等人就下等人吧。可你们又说我是天龙人，把我尊奉为神。”她的傲慢之罪在此时终于现出原形：“天龙人？天龙人算什么？失去了地位就活不下去的家伙。人类算什么？失去了感情就活不下去的家伙。鱼人算什么？失去了认同就活不下去的家伙。神算什么？失去了信仰就不存在的家伙。恶魔算什么？失去了欲望就活不下去的家伙。世界算什么？不过是被我狠狠踩在脚下的东西罢了！我是伪王。我是吸血鬼。我是天龙人。既然是天龙人，那么——”她的眼神向下扭曲着看着他，“那么我也有自相残杀的权利吧？”

他被她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虐杀气息吓得全身都冻僵了，只吃力地说出一句：“为什么……”

不好。他的身体被冰冻僵了。她要杀了他了。她绝对要杀了他了……

“因为——”她放下了双手，脸上的表情温柔起来，“因为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脸上的笑容又逐渐冰冷下来，眼中的光芒锋利如刀，她向全世界宣布道：“现在，我要背叛你了，堂吉诃德·多弗朗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