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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绿衣黄里(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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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沈家庄时,这里连昔日表面上的热闹繁盛都已不见。回廊上的大红灯笼都换了下来,会客的厅堂之上纷纷挂起了白色孝布,小厮婢女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制备起衣衾棺椁,但面上似乎出现了些倦怠之意。

段晨风带着他们走来,一路上免不了经受一些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也有胆子大,又性子暴躁的,甚至直接拦上来,对他们一顿怒骂:“两个妖女,别以为这次沈家的事与你们无关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次虽说是邵虚前辈和将军为你们担下,但若不给老子解释清楚,等沈庄主二人头七已过,老子定要同你俩好好算算十年前的帐!”

“正好正好,我倒也想知道,十年前我和绿衣姐姐两个黄毛小儿,究竟是怎样招惹到前辈了。”阿瑾嗤笑一声,“同我们撒什么气,想算账去鬼谷找我阿……”

“阿瑾。”段晨风打断她。

她想了想,才道:“找鬼谷子啊。只怕,是前辈没这个胆,只能在我们面前过过嘴瘾吧。”

那人不屑地哼了声,“胡说!那鬼谷子,老子迟早有天会掀了他的老巢!”

“那阿瑾就拭目以待。”阿瑾弯着眼睛笑道:“若是前辈失败被抓,性命攸关之时,不妨报出我阿瑾的名字,说不准还能保你一条小命呢。”

“你!”那人气结,一把拔出武器,阿瑾却倏地躲到段晨风身后,“前辈当着将军的面,是要作甚?”

绿衣低头浅笑,这阿瑾从前在鬼谷就狐假虎威惯了,没想到相隔这么久,再做起来也是这般顺手。

“哼!”那人强压下一身怒意,对段晨风说道:“女人本就心如蛇蝎,更何况这妖女行止不端,还望将军不要被她迷惑,否则,沈庄主就是最好的例子!”

说罢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人走后,阿瑾才露出面上的疑惑,不解地问道:“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祁少城收起折扇,一脸严肃,“看来你们还不知,今早天还蒙蒙亮,沈家三夫人就闯入灵堂,亲口向新庄主承认,这几日沈家的命案,她的奶娘、周管家,包括誓师大会上毙命的沈庄主,全都是她一人所为。那新庄主得知后,虽说立刻封锁了消息,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沈家庄内现在早就传遍了。不过这些都是沈家的家事,旁人纵是想管,也没这个权利。”

阿瑾闻言,和段晨风对视一眼,交换彼此的看法。

而中堂内,沈江白一身孝服,站在灵堂上的两具棺椁之间,背对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看上去有些阴冷。

女子垂着头,缓缓而叙,清冷的声音没有起伏,更像是背诵准备已久的话本,透着丝丝寒意。

这三夫人,闺名苏泠,曾经也是汕阳一带凤仪高迈、才情潋滟的奇女子,她与慕名而来的江南才子高洛,相识于诗文斗酒,相知于信笺传书。那段岁月,纵然是现在也有不少人回味着。每每走过长安楼,都依稀可见其上人头攒动,楼里间或飘落而出的素白书笺,写满了迤逦缱绻的诗章。男儿风华意气,女儿万般柔情,郎才女貌,好不登对,一时被传为佳话。

可再唯美的感情,也终究逃不过劳燕分飞的结局。经年已过,佳人嫁作人妇,才子也娶得良妻。曾经的风花雪月,对这二人而言,似乎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可从苏泠口中,众人才得知两情相隔的真相。

当年沈毅带着群远道而来的江湖中人到长安楼叙议,那群客人中的一个隔着窗见着当时提笔落笺的苏泠,一时惊为天人,言语中不乏褒赞之意。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沈毅当时难得做回东道主,自然乐得表现,不愿怠慢了客人,便忙差人去请。

半晌,却只得到她亲笔题写的四字“墙上芦苇”。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沈毅看不懂,却总有人能懂。哄堂大笑后,沈毅面色铁青,那客人才匆忙打起圆场,“苏姑娘不愧是位奇人,看来并不是我等庸俗之人可以沾染的。”

众人只当玩笑一场,没想到这件事却在沈毅心中留下抹不去的痕迹。也是那日之后,沈毅对她的攻势才彻底展开。她的奶娘曾被高洛无心得罪,本就不喜他们相好,这次更想借此攀上高枝,以致后来后果愈来愈无法挽回,直至她烧掉诗作,披上嫁衣,踏过火盆,真正进了沈家的门,事情才告一段落。

这之后,沈毅又将曾经那位客人请来,似想同他证明,他沈毅并不是这人口中所说的庸俗之人。

不料那客人看见她,只悲切地道了句:

“曾经是朵高山孤莲,如今却成了这空庭牡丹。可惜,可惜。”

便拂袖而走,再未同沈家来往过。

她自然懂这话中的含义,然而却也明了。这声可惜只是为生活无忧、心有余力的苏泠所叹,而对于一个濒临家破人亡,甚至连清白都已不在的女人来说,似乎除了出嫁,再无比这更好的结局。

苏泠犹记出嫁的前一晚,他突然闯入,执起她的手,目光坚定地对她说:“同我离开!无论发生什么,我全不在意,我只想照顾你。只要苏泠还是苏泠,高洛便永远是高洛,一辈子都不会变!”

这是她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月光的清辉浸透了清闺小院,酿成陈酒,让她情愿醉在这梦中,不愿醒来。可她只能拉下他紧锁着自己的手。

她不是苏泠,苏泠是无忧无虑,眼中只有诗酒,心中只有洛郎的女人。可她不是,她还有自己永远无法割舍的家人,还有太多身不由己。

这半生最悔的事,是活得太过张扬,因此被心怀不轨之人惦记上。可这生最不悔之事,亦是锋芒毕露,并因此与洛郎相识,长安楼上的三个月,是她此生的难以忘怀。

“沈毅连同那二人,毁了我一生,我心有不甘,便毁了他们。”

曾经的痛与乐,再讲起来,也不过两三句而已。

沈江白转身,曾经干净若白纸的眼眸,此时多了很多常人看不懂的情绪。阿瑾赶到时,就看见他这副陌生的神情,若是从前,她猜测,他大概会走上去,扶起这女子,安慰上几句。

可他只是负手而立,站在原地,仰头看向远方。

“三娘,江白在想,有哪些人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顶罪,这似乎并不难猜。”

的确不难猜,段晨风只是外出为他们寻找食物,恰巧撞见那座刻以“卒年:七月二十八”的墓碑,再稍加调查,就差不多得知事实真相。于外人都如此,更何况是从小生活在汕阳,流迹于市井小巷之间的沈江白。

苏泠嫁予沈毅后,一直对她的洛郎念念不忘,终日冷面对人。渐渐地,这沈家庄内风言风语四起,汕阳城内也传了个遍,说这三夫人始终忘不了旧情郎,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这话终有一日到了沈毅的耳中,再加上奶娘的挑拨离间,更是勃然大怒,忙命管家带着奶娘和沈家弟子闯进高洛家中。

那时高洛回乡向家中高堂禀告婚事,身怀六甲不能长途跋涉的娇妻便留了下来。谁知,他满心欢喜地而去,可再归来时,只剩下一具费劲千辛万苦方找到的尸骨。

这几年,去过高洛家中的沈家弟子接连死去,不是没人怀疑过,可谁人能想到,曾经风姿卓绝的洛郎又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阿瑾看着跛着脚从她身旁走过的男子,背佝偻着,脸上疤痕遍布,那双眼更是饱经风霜,看上去极为面目可憎。

“高洛?”这正是深受沈毅喜爱的马倌。

“没错。”他走上来,依旧有着股傲气,“我到这儿,只是来告诉你,杀、人的是我,与其他人都无关。”

沈江白闻言,只是平静地转过身,闭上眼睛,“来人。”

“不要!”三夫人冲上来,拦住沈江白想求情,却被他淡淡拂开,“曾经做错事的人,都已经用性命为他们所为做出偿还,也是时候,该有人为他们的死付出代价了。”

“我来替他还。”她呐呐道:“我来替他。”

沈江白望着她,似看到了几天前的自己,那般无奈和失措,却没有丝毫用处。曾经他也以为能代替父亲,但纵使他为他挡下一次、两次,也终有他无法顾及的时候。

他暗暗苦笑,错就是错,迟早要付出代价。

可还不及他回话,高洛却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在中堂之内久久不歇。

“我今天,只是要告诉你这些,至于你想怎么处置,都与我无关。我高洛的命再卑贱,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交给你们!”

说完,他趁着众人不察,冲了出去。

“追!”沈江白眼里寒意骤起。

却没想到他竟然将他们引向悬崖,生生断了自己的后路。

“洛郎。”三夫人赶到,喊声中带着哭腔,“你说过的,只要苏泠还是苏泠,高洛便永远是高洛。你若愿意,从现在起,我便是苏泠,只是苏泠!洛郎,不要跳。”

高洛闻言,愣了几秒后,倏地讽刺一笑,“我忘了。”

接着,纵身一跃。

“洛郎——”凄厉的喊声震彻山谷。

他说他忘了,她却知道不是,不是忘了,只是曾经的那个苏泠,再也回不来了。

三夫人回过神后,一步、一步地向悬崖走去,沈江白却在这时喊住了她。

“三娘。”他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他们一家三口黄泉路上团聚,三娘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好。”

这话太刺耳,连沈江白自己都心觉不忍。但他也有私心,如今这偌大的沈家,只剩他们二人,他已经再也经受不住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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