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绿衣黄里（四）（1 / 1）
“古者，三皇得道之统，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天下无所归其功。”
山头的竹屋里传来阵阵诵读，声音清爽，字正腔圆，如同朗月清风。突然，读书声停下，立在讲台上的少年嘴角噙着笑意，约莫十六七岁，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依稀可见其今后的风华。
他缓缓步下讲台，走到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女孩儿面前，用书敲敲她的课桌，唤道：“阿瑾。”
她瞬间惊醒，站了起来。
“方才我讲了什么？”
女孩儿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不记得了。”
“是不记得，还是没听。”他转过身，走回讲台，仅留下一句“将今日所学罚抄十遍。”
“我才不抄！”她撇着嘴，嘟哝道：“你们又不许我出去，我学这有什么用？”
少年放下书，嘴角含笑，回道：“那就做些有用的，到门口扎马步一个时辰，权当强身健体了。”
“你敢！”那女孩儿一看便是怒了，“你敢罚我，三爷爷绝不会放过你！”
他勾唇，“小小年纪就学会仗势欺人，看来我是罚轻了。子墨，带阿瑾下去领罚，两个时辰。”
“等等。”她这才真怕了，拽着桌角不愿离开，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如果我背出来，是不是不用罚？”
少年轻声应道，“那就背。”说着端正地坐了下来，闭上双眼。
女孩儿这时才敢眼神示意身旁的绿衣少女，在她的提醒下，终于结结巴巴地背了起来。甫一背完，她就激动地跳起来，张牙舞爪道：“你看，这下不用罚了吧。”
不料少年倏地睁开眼，温润的眸子紧紧锁住那绿衣少女，流光溢彩，好似此时入眼的是世上最无价的珍宝。少女察觉到他的注视，双颊上渐渐染上一片红晕。
视线突然被挡住，“喂喂喂，看什么看，和绿衣姐姐无关，是我求她帮忙的，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他却只是淡淡地收回眸子，翻动书页，嘴角溢出一抹淡笑，“绿衣越来越聪明了。”
绿衣越来越聪明了。
少年的面目渐渐变淡，零碎的片段，两个人的画面，循环回放。
有他双目灼灼地望着她，问道：“这幅画作的如何？”
有他略显颓势地拥住她，声音沙哑的让她心疼，“大师兄走了，子墨也不会再回来。这鬼谷，如今只能靠我一个人撑着。你说，如若有天我也坚持不下去，你们该怎么办？”
有他面色平静，眺望远方，“鬼谷日益兴盛，子修看着我已放心，我打算出去历练几年。”他自嘲一笑，接着说道：“你当真没有话想同我讲？”
还有他将她压在繁卉妖艳的海棠花林中，狠狠地吻住她。香雾空蒙，明月转廊，飘落的海棠花瓣落在她的额上，在月夜中恍惚地看不清。他愈渐痴迷，甘愿堕在这梦中不醒来，却被同样沉醉其中的她反手打了一巴掌。
她听见他恍若镇定自若地问道：“等绿衣回来，可愿陪子衿同去？”
却也听见她状似温顺地回答，说出的话却比腊月寒天的坚冰还要刺骨，她说：“二公子不必再等。”
“二公子。”他垂下眼眸，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你到底不肯叫我的名字。”
她苦笑，不是不愿，是不敢。
起身，背对而立，柔和的月光洒在了她的肩头。许是月色太过清明，让她也不自觉打开紧锁的心房，默默地在心底念了一声。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妾心，纵我不言，子宁不知？子衿，子衿。亦为我心。
“子衿……”
阿瑾担心地覆上绿衣的额头，确定她的体温已恢复正常后，才安下心来。耳朵贴近绿衣的嘴唇，
却发现她仍在呢喃，一遍遍喊着二师兄的名字。
她执起绿衣的手，放在耳边，叹了一口气，“绿衣姐姐，快点好起来。”
“小美人儿，别在我眼前晃悠。不然我扎错针，疼的可是你家姐姐。”祁少城被阿瑾的唉声叹气扰得心烦意乱，一句话就想将她打发走。
阿瑾还欲争辩，但看见祁少城专注的表情，只能不发一言，撑着脑袋坐到洞口的岩石上。
山洞外大雨滂沱，天河像是决了口，哗哗下个不停，间或能听见一两声雷鸣。洞口的绿叶承受不住愈来愈多的雨水，顷刻间坠落在地，朵朵透明的水花，溅到阿瑾的鞋上。
有些冷，她环住自己的胳膊缩成一团，望向洞内明亮的火焰。
可刚刚也是这样的天气，那个人捧起她的脸，留下一句“相信我”后，便冲进雨中，很快就融进了漆黑的雨夜。
她犹记得他当时的眼睛，虚幻的，如同望不见尽头的长夜，倒映出自己的泪眼。
最近是怎么了，这么爱哭。
阿瑾拍拍自己的脸颊，搓着手跑到篝火旁边坐下，故意咳嗽了几声。
身旁的人依旧自顾自地烘烤自己的衣裳，却不理她。
她恼怒地瞪了段晨风一眼，又看见了他满身的伤痕，旧伤上似乎又添上一道新的紫色淤青。
阿瑾心中好奇，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倏地一脚踢上烧得正旺的篝火，火舌窜了起来，攀上了段晨风的衣角，眨眼间就烧出个豁口。
“哦，抱歉，我不小心。”
欲盖弥彰？
段晨风收起半干的衣裳，放在一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道：“很有趣？”
她被他脸上严肃的表情镇住，刚想摇摇头，他却率先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阿瑾红着脸，狠狠踩了段晨风一脚，别过头去。可没多久，又扭过来，“你怎么会受伤？将军该不会偷偷去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可刚问完，她又垮下脸，“不会是我上次打的吧……谁叫你不躲，活该。”
这话听起来似乎没多大底气。
段晨风不禁哑然失笑。
“我说你俩，就不能安安静静待会儿？”祁少城收起银针，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他在这边累死累活，这两人居然毫无愧疚地在一旁谈情说爱？
阿瑾闻言，冲忙跑过去，“她怎样？”
祁少城长吁一声，靠在石头上，摇起了扇子，道：“她倒是没怎样，过不了多久就能醒。不过我有怎样，小爷我这几乎一整天滴米未进，小美人儿你难道不该有什么表示？”
阿瑾听闻绿衣安好，自然放下心来，有求必应，“听说这汕阳野味不错，祁公子先歇着，阿瑾这就去打些来慰劳您老人家。”
可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浅浅的嘤咛。她回过头，便见绿衣隐隐皱着眉，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无神的眼睛半晌才恢复清明。
“绿衣姐姐，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绿衣摇头，无力地靠在石壁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阿瑾知道绿衣此刻心中定然不好受，十年的仇人死了，却不是死在自己手里，那她这么多年的执念还有何意义？
可她却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难过地低下头。
石洞内沉默许久，祁少城早已累得昏睡过去，阿瑾环住双腿，静静地陪着绿衣，可渐渐地眼皮愈来愈沉重，脑中一片混沌。
这时，却不知从何方飘来一阵香味，让她瞬间惊醒，朝着源头望去。只见段晨风全神贯注地烤着刚打来的野味儿，外皮已泛起油光，看起来酥脆可口。
段晨风将烤好的一只递给她们。
“你也会这些？”阿瑾疑惑地问道，又轻声叫了声绿衣，“吃点东西吧？”
绿衣接过，安安静静地吃起来，她一直是这样毫不张扬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和平时没有差别。
“绿衣姐姐。”阿瑾突然想到一件事，不安地唤着她，呐呐道：“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对二师兄？”
她开不了口，不过哪怕不问，绿衣面上的神情也已说明一切。
阿瑾愣了，似有些纠结。
怎能不纠结？那白狐狸似乎从小就跟她们不太相合，准确说，是和绿衣尤其不合。在绿衣出现前，子衿这人，在阿瑾眼中，就是一个能文能武，风姿卓绝的翩翩少年郎。可绿衣出现后，她才知道，原来的一切都是假象。毕竟捉虫吓她们、剪掉绿衣的鬓发、一把火烧掉绿衣安身的小屋这等事，可不是一个有风度到堪称君子的人，能做得出来的。
后来他年龄渐长，似乎也意识到不妥，渐渐收敛了些。不过阿瑾是谁？她能看不出他笑容下的本质？那人只不过是掩饰地更为隐蔽罢了。譬如他早知绿衣不懂拒绝，便时常支开自己，使各种名头指使绿衣，为他研磨洗衣，做的都是婢女才做的事。
她一直以为绿衣姐姐也对二师兄无甚好感，毕竟她总躲着，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那自己这些年岂不是好心却办了桩坏事？
“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我逼也会逼得他娶了你。”
绿衣却摇摇头，只是摇头。
还想开口，段晨风却突然叫住她：“阿瑾，过来，我有事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