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王廷。月殿。
百里玄月静静地坐着,目光柔和而感伤地望着手边的一堆花色各异的手帕跟荷包。这已经是郦阔哲送来的第三拨绣物了,每一样,均是出自那人之手。
始终都没有寻常绣物上的成双成对。余山茶,你心中对情爱,究竟有多绝望?
我是懂得太晚,可我是真心,你为何就不肯信我?
“父王,你又在想茶姑姑了?”
乖巧懂事的百里思已不知何时绕到父亲身后,伸手揽住百里玄月的脖子,轻轻趴在了他肩头。
百里玄月拉回思绪,抬手将女儿搂到身前,怜爱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淡淡一笑,并没说话。
百里思有些担忧地盯住父亲的眼眸,微微嘟着小嘴儿低声嘀咕道:“父王,自从茶姑姑走了,你整个儿人都变了好多。不会笑了,也不爱说话了。你这个样子,思好难过……”
百里玄月脸上浮起一丝歉疚和疼惜,搂着女儿的手不由紧了紧。
百里思看着父亲的脸色,试探般轻轻拿起他手边的一个荷包,看父亲并没阻止,这才将那荷包托在掌心里细细端详,轻轻叹出一口气。
这么小的人儿也学会跟大人一样叹气了?百里玄月眉头微微动了动:“怎么了?”
“这些东西都是茶姑姑做的吧?看着这些,我就想起她从前帮我做的那些草编的星星、蚱蜢、蝴蝶……她的手那样巧,总是对我温柔地笑,跟我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是轻的。我也很想她。”
说到这儿,思顿了顿,望向父亲,神情中带着挣扎与矛盾:“我很想母后,也想茶姑姑。我知道,母后做了那么严重的错事,我不可以帮她求情。可是父王,真的就没有办法让茶姑姑回来了吗?”
百里玄月怅然地望着女儿,轻轻摇了一下头:“她那么恨我,怎么肯回来?”
第33章 何处月明(上)
百里思看着父亲,欲言又止。那神情间的纠结踟蹰,完全不似一个不到六岁的孩童该有的无忧无虑。
“父王……”
“嗯?”百里玄月从思迟疑的语气中听出了异样,抬眸探询地望着女儿:“思有什么话想对父王说?”
“……我是想问……那母后她……她还能……再回来吗?”
百里玄月心头一刺,下意识地别过眼。
百里思见父亲这样,便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怯地闭嘴垂了头。
百里玄月叹了一声,重新看着女儿:“思,你母亲……她对山茶做的事,你都知道;可她还有别的大罪,你并不知道。她实在不能……”
“我知道。”
思突然飞快地低低在喉间接了一句,将头埋得更低。
百里玄月蓦然一惊,两手下意识地抓住思的胳膊:“你知道什么?”
思的睫毛扑闪个不住,却始终没能鼓起勇气跟父亲对视;仿佛那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的,是她自己一样。
“告诉父王,你到底知道了什么?”百里玄月的心几乎紧缩成了一团,带着不愿预见的锐痛。
“就是她……她对三王叔……”
“谁告诉你的?!”百里玄月几乎是失控般吼问道,双目中的愤怒与惊恸那样疯狂。
思害怕地小声回答:“没人告诉我,是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王廷里的婢女在私下里偷偷议论……”
“是谁?!告诉孤,孤杀了她们!!”
思慌乱地摇头,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们……”
百里玄月像被狂怒燃竭了心力一般,颓然抱住头,目光黯淡而绝望,用干涩沙哑的声音低声说:“思,你不该知道这些的。”
百里思迟疑地往前挪了挪,伸出小手抱住父亲的胳膊,将娇嫩的小脸轻轻贴上去,小猫似的幽幽说道:“父王,思已经长大了,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问问,并不敢真的想奢求父王能把母后接回来。我知道,母后做的那些事,是无法被原谅的。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她、有些担心她,不管她有什么错,她都是我的母后啊。我爱母后、爱父王,也爱茶姑姑……”
百里玄月一把抱住女儿,将她小小的身躯搂得很紧很紧,努力忍住眼底的泪意。
翌日。虬云殿。
“你姐姐怎样了?”
“回禀王,她神志不大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已经快不认得人了。疯病犯起来,得三四个婢女才能拉得住;稍微有个眼错不见的,她便跑到外头去哭哭笑笑地一通耍闹,衣裳也不知道穿好……”
应召而来的乐离垂着头,有些哀戚无奈地向百里玄月回报着乐翎的情况。
百里玄月深深皱眉:“疯了?怎么会突然就成了这样子?”
“回王,当日大哥、二哥都责骂她无耻不孝,丢尽了乐氏宗族的脸面不说,还气死了父亲,已经将她逐出了乐氏门庭、看押在一处荒旧的庄子上,叫她自生自灭,并且从此不准乐家人再与她相认。我在家中是幼弟,虽有自己的府第,可也不敢忤逆兄长的意思,故而只敢偷偷遣人去看过她两回。听说看庄子的人嫌她好吃懒做、什么都不会,又不安生,动不动就抄起家伙没头没脸地打她;日子一长,她那脑子就有些不大灵醒了。前两个月她偷跑到集市上,不巧碰见了……垂光夫人,她当街同夫人闹起来,胡言乱语了一气;后来夫人走了,王打发去跟着的暗卫们出面警告了她一番,她的毛病便犯得厉害起来了。若不是前两日王叫人给了我旨意,准我悄悄将她领回我府上照管,我也只有干着急看着的份儿了。”
百里玄月闻言,半晌语滞。
许久,他望着始终恭谨垂着头的乐离,歉然道:“难为你了。孤也不承望她会有这一日。她虽可恨,说到底,孤待她……或许还是凉薄了些。”
“王不必这样想,”乐离忙接口道:“我姐姐的事,是她自己作孽,怨不得人。她自小争强好胜惯了,好妒难容,行起事来难免无法无天。就她做下的那些事,王肯饶她性命,又容许我对她加以照拂,已是仁至义尽了。乐离代姐姐谢过王的恩典。至于乐离,并没什么难为;她好歹总是我的亲姐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虽说是罪有应得,可若要袖手旁观,也总难免凄凉不忍。能照管她,也算是略尽了我做弟弟的心肠,我也就心安了。”
百里玄月心头唯余感慨,点了点头道:“既这么说,那就你接下这份累赘吧。只是她总这样疯闹,于你诸多不便。家里没外人还好,若是有个宾客往来的,恐伤了你的脸面。”
乐离苦笑了一下,道:“王这话也多虑了。我姐姐的事,早已把乐家的脸面折损了大半。如今西夜上下,谁不戳点乐家的门楣!只她一个疯子不晓得罢了,我们醒着的人,谁还不是硬扛着一份的,难不成还要去封住人家的嘴,还是跑去跟人理论?只装聋子听不见罢了,哪还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百里玄月不知该如何答言了。他沉默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小舅子,一时有种一种难言的复杂心绪,只觉得自己还不如他有担当。
“你姐姐的状况,别让思知道。”
“王放心,乐离有分寸。就算思问起来,我也只会说她母亲一切安好,不会提别的。”
百里玄月点点头:“你去吧。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孤。虽说孤跟你姐姐已经绝了夫妻的名义,但你这个兄弟,孤到什么时候都认。”
乐离颇有几分意外地抬起眼眸看着百里玄月,看见了他目光里的笃定,心头微微一热,复又垂下头去:“是。多谢王。乐离告退。”
夜。礡山。
涂家茅屋内。山茶一个人坐在外屋的桌子前,手里捏着个没做完的荷包跟针线,对着跳跃的烛火直愣愣地出神。
自打两个月前在集市上遇见那位郦大哥,她的日子仿佛一下子变得安稳有了着落。不需再出大气力砍柴挑担地就为了多换几个铜板,只需坐在家里安安生生地做做针线绣活儿,攒够了就轻轻省省地拿到桓家铺子里交给掌柜,折算成米面家用的东西,不光省力,更省了心。
打那以后,她算是实打实地过上了宁静舒心的日子,不苦不累、不劳心也不劳力,不缺吃也不缺用。
说起来,那位郦大哥真是个好人,不光救了她,还为她寻了这份安定的好营生。想到这儿,山茶心里就感激不已,一心想着该好好谢谢人家。
可虽不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有什么来头,就但凭他身上的气派跟那家掌柜对他恭敬无比的样子,也能猜得出他定然是有身份、有来历的,反正不会是寻常小民。这样的人,用得上自己什么谢呢?就算使出十二分的力,到了人家跟前,终究也是微薄的,岂会看在眼里?
想到这儿,山茶有些泄气地垂头看了看手上的荷包活计,心里犹豫起来,琢磨着要不还是算了,别多此一举了,还省得让人误会,觉得她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又或者是还有什么事想贴乎上人家沾光得好处,那可真要臊死了……
真是的,自个儿这是闲的还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总这样琢磨起个半生不熟的男子来?自己这样的身世,且不说人家是什么出身来历、看不看得上她;就说自己的心,也不该再生出什么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