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得成比目何辞死(1 / 1)
三年时间似白驹过隙,屏翠山的花海密了又疏,疏了又密,日子如流水一般悄悄逝去。严佑成半躺在躺椅上静静注视着眼前哄着孩子的女子,几千多个日日夜夜,他觉得从来没有哪一刻能比得上这朝夕相处的三年。
“娘亲……娘亲陪我玩儿……”莞清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将食指竖在嘴唇前,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小声道:“娘在哄弟弟睡觉呢,去让爹爹陪你玩好不好?”
严佑成欣然一笑,对她张开手臂道:“莞清,过来,想怎么玩?爹陪你。”
莞清迈着两条小短腿朝他走来,指了指树上的柳芽儿:“我想要芽苗苗,爹爹给我摘……”
严佑成瞧了那树上的柳芽儿一眼,挥手出去一把折扇,待折扇再次回到手中时,几支碧绿的柳芽儿正稳躺在扇面上。
看着莞清欢快地接过那几支柳条儿跑远,严佑成的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澈儿睡着了?”
“嗯。”她点点头,看向他道,“真快,一转眼澈儿都要满一岁了。”
“想家了?”严佑成一刮她的鼻梁,宠溺地笑笑。
她不可否认地点点头:“三年了,也不知爹爹和大哥如今怎么样了,只可惜这屏翠山离京城太远了,什么消息也不能打听到。”
严佑成道:“不如明天下山一趟,写封信回去吧。”
沈寒汐朝他一笑:“也好。”
屏城地处华朝、月缅之界,历来便是商业繁盛的地方之一。莞清趴在严佑成的肩头,睁大了眼看着大街上琳琅满目的东西,突然伸出手指着一个做糖人的小摊:“我要小人儿……”
严佑成看着那小摊,一笑道:“倒是同你小时候一样,非得缠着我给你选糖人。”
沈寒汐瞠了他一眼,道:“我的女儿自然要随着我。”说着便朝那小摊走去,严澈在她怀里翻了个身,见着那架子上一排排的糖人,眼中一阵惊奇,随即望着沈寒汐咧开了小嘴,口水泛滥了一身。
“莞清,想要哪个?爹给你买。”严佑成摸了摸莞清的头,柔声对她道。
“这个……”莞清指着架子上一个身着霓裳羽衣的仙女道。
小摊主麻利地将那糖人仙女取下递给莞清,又笑着对严佑成道:“公子,三文钱。”
严澈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架子,瞧着莞清手中高举着一个糖人,他立刻叫了起来,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几排糖人上。
“澈儿乖,”沈寒汐拍着他的背,哄道:“等你再大些了,娘也去给你买糖人好不好?”说着又笑盈盈地哼着歌来安抚他。
“夫人,这个给您,就当是我送给孩子的吧。”小摊主突然又递上一个糖人来。
“这怎么行呢?”沈寒汐摆手拒绝道,“我知道小本生意不容易的,而且我的孩子太小了,还不会玩呢。”
小摊主探口气道:“实话跟您说吧,这些糖人过了今天就再也卖不出去了,不如我送给孩子,也算这些糖人有了好去处。”
严佑成微微蹙眉,道:“此话怎讲?”
小摊主略显惊讶:“两位还不知道?听闻西戎大军已经侵占了北方,就要打到京城了,现在京城在各处招兵买马,我明日就要去县衙报到了,估摸着再过几日便要北上对抗西戎了。”
两人听完脑中一时皆是空白一片,对视一眼后,严佑成又问道:“西戎不是三年前便被灭了吗?现今又哪儿来的西戎军?”
小摊主耐心道:“我也是前些天听别人说的,听说西戎并没有被斩断根源,当年沈逸将军带兵进入西戎王宫,不想那西戎最小的一个皇子竟然带了一干人偷偷从密道逃走了,留下西戎公主前来和亲,意欲等到羽翼丰满之时和西戎公主里应外合,一洗血辱。”
严佑成渐渐垂下眼来,沈寒汐问道:“皇上没有派兵吗?为什么西戎这就要打到京城了?”
“别提了,当年宸天帝打下的江山现今都赔进去了不少,三个月前皇上亲征,不想中了西戎的埋伏,三十多万兵马全军覆没不说,连皇上自己都被西戎给俘获了去,如今的京城可谓是群龙无首,北边也是日日加急的军报,听闻现在全由兵部顶着……”
后面的话,二人也无心再听,两人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到山上的。看着池边那个忧心孤寂的身影,沈寒汐悄悄上前,从身后抱住他道:“成哥哥,是我太自私了,我明知道这天下离不开你,可还是硬生生……”
“这与你没有关系。”严佑成打断道,转身抱住她,“这皇位本就该是大哥的,只是不该被奸人所害,我一直想着将皇位归还给他,也刻意栽培科儿三年,却不想科儿终究还是太过年幼,也怪我,当初就不该将阿斓漪指给他。”
沈寒汐偎依在他胸口缓缓道:“当年你把阿斓漪指给他也是因为我的关系,可是那个时候我们谁也未曾料到今日的结果,说起来,酿成这一切的人,还是我。”突然间,她心思一转,抬起头对他道:“成哥哥,你回去吧,回京城去,天下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严佑成瞳孔微微一缩,露出一分楚苦:“我不能丢下你和孩子们不管,既然放下了天下,我就绝不后悔,也不会再回去了。”
“可是……”
“别说了。”他松开她,目光放向远处,淡淡道,“寒汐,我若是回了京城,就再也走不了了。”
沈寒汐欲言又止,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随后的几日,严佑成表现得仍如往常一般,可无意间,沈寒汐总能看出他眼底淡淡的忧愁和不安。
这一天沈寒汐刚刚走出屋子,便看见一个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她呆立一瞬,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程攸宁立刻跪下道:“卑职参见皇后娘娘!”
三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已经不是什么皇后了,你不必如此。”
程攸宁缓缓起身,看向她道:“不知皇上何处?”
屋里恰时传来一个声音:“寒汐,澈儿醒了,快来哄哄他。”接着走出一个身着褐色长袍的白玉公子,程攸宁一见他立刻迎上去跪下道:“皇上!”
严佑成的脸渐渐淡了下来,扶起他道:“这位公子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一介草民,怎么可能会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呢?”
程攸宁心中明白几分,改口道:“公子,我确是有要事相告。”
严佑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寒汐,对他点点头道:“进屋吧。”
一进屋子,程攸宁便道:“公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严佑成打断他,指着一处道:“坐。”
“公子,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件事,请公子千万答应。”程攸宁却不坐,直言道。
严佑成抿下一口茶,直视着前方:“我不会答应的。”
“公子!”程攸宁咬咬牙,想起之前朝上发生的事情,道:“公子难道就想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大华的江山落入外人之手吗?公子贵为皇室一员,就愿意看着祖宗基业被他人侵占?”
严佑成闭上眼道:“程攸宁,我知道你满腔的抱负理想,但你应该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说完他睁开眼看向他,继续道:“我不过是想过过普通人的生活,寻常百姓对此国仇,又能有什么有用的法子呢?一切要看的,还是朝廷。”
“可公子不同。”程攸宁道,“公子纵然想做寻常的百姓,却不是普通的人,天下危矣,公子若是再这样下去,整个天下都要沦落到西戎手中了。”
严佑成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波动,却仍是平静道:“我回京又能有什么大用,不过是让京城又多一人罢了。”
“不!”程攸宁走到他面前,厉声道:“公子可知现今皇上被俘?西戎每月都会借此找我们要一大笔钱财,却始终不肯放出皇上,如今朝堂之上群龙无首,更有人提言迁都,公子若能在此刻回京,于国于民,都是一枚定心丸。公子难道忘了南征的情形?您就算受伤也要擒住两王,曾经尚不愿有人侵犯皇权,如今您能忍受西戎的咄咄逼人吗?”
严佑成搁下手中的茶,只是道:“你回去吧,就算你今天说得再多,我也不会回京的,你不妨去想想该怎样对抗西戎。”
不料程攸宁却是跪下道:“公子若是不愿回京,我就一直在这里跪着,直到公子答应为止。”
严佑成不与他理论,起身向外走去,在他跨出屋门的一刻,程攸宁突然道:“我知道公子是关心国事的,但是公子也该好好想想,小家和大家,究竟该怎样取舍。”
严佑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去。
皓月当头,严佑成倚身在躺椅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皆是程攸宁的话。他撑着额头,往事一幕幕闪过,云昭容的死,年少时分的失宠,与沈寒汐的相知相爱,先帝的驾崩,登基为帝……他在心中叹息,为何偏偏生在了帝王之家,纵使他向往寻常百姓的生活,向往日日同她一起看云卷云舒,观花开花落,可老天就是不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的身体里,流的到底是皇家的血,即使他想逃避一切,可心底里却有个声音不停地呼喊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是他?况且先帝将世代相传的皇位传予他,这便是一种责任,既然生得高贵,便要经受住一般人不会有的苦楚,如今大难当头,若他再这样不管不问……
“成哥哥。”一声清泠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抬起头,却不知她何时坐在了跟前,微微一笑,他拉她入怀:“莞清和澈儿都睡了?”
沈寒汐点点头:“嗯。”
他继续道:“上次你吵着要我带你去屏翠山那边看看,我们明天带了莞清和澈儿去,好不好?”
泪,在她的脸上无声地落下,悄悄滴在他的衣襟,沈寒汐低着声音又喊了一下:“成哥哥……”
“嗯?”他慵懒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宠溺。
“你回京吧。”她在心中将这句话默念好几遍才开口道。
严佑成的心骤然一沉。
听得她又道:“成哥哥,你这些天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你不用骗我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天下正需要你,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是只因为当初的一句话,那你就太糊涂了,我虽然向往这三年来的每一天,但是现今国难当头,我不该这么自私,我的丈夫是人中龙凤,他可以兴这天下,我便不能让这天下灭亡。”
“寒汐……”
“我求你。”她眼中的光坚如磐石,毫无退却之意。
他抱紧了她,眼中有些绝望,又是不可泯灭的无奈:“好。”
两匹快马驰骋在满是灰尘的小道上,严佑成的眼直直地望向前方,三年来温柔的眼神此刻间荡然无存,眸间弥布的是森然的冷漠。
“公子,日头已经偏西了,前面有一家客栈,我们先歇下吧,明天一早再赶路。”程攸宁对跑在自己身前的人道。
严佑成看看天色,点头道:“也好。”翻身下马,他回望着身后来时的路,脑中刹时出现那副如花的容颜。
“与君一别,念君千里,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莞清和澈儿,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在天华山等你来接我,不管多久,我都一定会等着你。”
她的话犹余在耳,严佑成眼中氤氲着一股温柔,随即转变为深深的冷冽。
“爹,您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蒙越王子抓了皇上来要挟我们,我们从了不是,不从也不是,现在更是不敢贸然出兵,若是这样下去,咱们迟早会落到他们手中。”沈府内,沈逸坐立不安地看着沈千,沈千却是一言不语,只是默默思忖着对策。
沈逸瞧他也拿不出好的法子,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渐渐浮起一个人:“这个时候要是他在就好了。”
“逸儿。”沈千突然道,“如今皇室之中,可有先帝的血脉或者能与先帝和佑成匹敌之人?”
沈逸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还是道:“临、恒二王早已被诛,沥王也被圈禁在承合宫内,荆王和元王已经被先皇过继了他人,算不上先皇的骨肉,洪宁王一脉便是皇上,可是皇上现今只有一子,且不满一岁……”沈逸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看着沈千目瞪口呆道:“爹,难不成……”
沈千轻轻点头:“如今若说找出能与先帝或佑成匹敌的人,恐怕只有沥王一人,可沥王却是绝迹不行的,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那不满一岁的皇子了。”
“不行!”沈逸道,“倘若蒙越王子哪日放了皇上,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沈家。”
“可眼下若是不再立新主,咱们就一直被西戎拿捏着,处于被动状态,这样一来,不光皇上回不来,这大华的百姓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沈千沉思着。
“老爷,您看谁来了。”沈叔领着一人进堂,那人取下连着斗篷的帽子,沈千二人回头一看,皆是大颜失色。沈千腿上一软,习惯性地就要跪下,却被那人扶住:“我如今受不起先生这礼了。”
沈千看了严佑成一眼,问沈叔道:“除了你,还有谁见到了公子?”
“还有门房里的……”
“都关起来,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放他们出来,也不能探视!”沈千不等沈叔说完就道,“公子回来的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是,老爷。”沈叔毕恭毕敬着退了出去。
沈千看了严佑成半许,有些痛心道:“你不该回来的。”
严佑成道:“我身上流着皇家的血,就不该逃避,我总得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沈千长叹一口气,垂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寒汐呢?她在哪里?”沈逸似如梦初醒一般,瞧见他孤身一人,遂问道。
严佑成道:“她没有回来。”
沈逸很是惊讶:“她没有回京?那她现在在哪儿?”
“天华山。”严佑成平静道,“京城现在不安全了。”
“现今的局势,公子怎么看?”沈千发问道。
严佑成只说了八个字:“上有西戎,下有月缅。”沈千似早已料到一般点了点头,听他继续道,“若是不出我所料,半月之内,月缅必然起兵。”
“那眼下我们应该怎么做?”沈逸问道。
严佑成闭眼凝神半刻,吐出四个字:“另立新主。”
此言一出,沈逸倒抽了一口气:“若是蒙越王子突然放了皇上回京……”
严佑成打断道:“他要放的话早就放了,擒住皇上无非就是想以此要挟咱们,若是再这么下去,国库就要空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京城。”沈千点头附和道,“公子所言不假,现下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可是爹你官微人轻,怕是不会有人赞同吧。”沈逸担忧道。
严佑成淡淡一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着看向二人道,“三日之后便是祭祀大典了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每年的祭祀大典都是必不可少的,今年居然由于战事将祭祀大典硬生生提前了好几个月,想必也是想求求上天的主意。”
沈逸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嘴角扬起一笑:“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借他人之口言出,恐怕也不会有人敢反对了。”
沈千道:“往年祭天,都是天子亲行,今年不知该由谁来主持?”
严佑成道:“叛党是皇后,皇上也被俘了去,眼下位高权重的只有刘太后一人,借巫师之口拥立大皇子为新主,她断然不会说一句反话。”
三日后的祭祀大典如期举行,严佑成倚在窗边看着街上行走的军队,听见旁边一人道:“主上,沈大人那边传来消息,一切都安排好了。”
严佑成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楼下威武的仪仗队,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对那人道:“速去天华山将这封信交给翼遥。”
“是!”那人双手接过信,低头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