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八十二章(1 / 1)
坟,秘密,一切昭然若揭。
他娘说,咱家里没钱没势,你想干什么大事?!
他说,至少不能做小鞋匠一辈子!
他弟弟咂着糖渣,难道二哥也想跟大哥一起去外地做生意?
他娘怒道,别再提那个不孝子!
他默,谁都知道大哥是战死沙场,唯独骗了小弟,此时提起,他少了许多勇气。算了吧,就这样吧,做一辈子小鞋匠也没什么不好?不、不,不能算……我要去参军!
他娘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参军那是有去无回,你看看你大哥有什么好下场?娘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老二,你是嫌娘活得太久了,逼娘去死么!?
小弟呆愣着旁边,见二哥偏着头不语,他娘驼背弯腰地哭泣,他茫然无措,只得嚎啕大哭。
他二哥见了,笑着说,你怎么比我还委屈,哥都没哭,你哭啥?
可是他明明觉得二哥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二哥对娘说,娘,我要去参军。很是平静。
他娘扶着泥墙坐下,老二,你要去就去吧,去了就别回来,省得娘天天盼,娘就当你死了,从此,这个家里头,不会有你的一碗饭。也很是平静。
一滴水沾在他的脖颈,有些凉,他回头一看,稀稀拉拉的雨点打在窗檐上,轻盈的雨丝飞进他的发丝里,更多的雨滴落在了他二哥的肩上。他二哥站在院里,往这屋里远远地看了最后一眼,只身离开后再也没回来。你问他还记得些什么,除了雨,二哥的背影,每年托人带回来的银票,他记不得了。日子过得很平静。
“这么多年你就没回去过?”
“没有,回去了又如何?”
“嗯……你确定是这个地方?”
“没错,令尊令堂是我亲手葬在这里的。”
“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们没有死,这里葬的只是他们的衣冠冢。”
“那他们去了哪里?”
“……未来。”
“什么?”
“几千年后,令堂的家乡——所谓的未来。”
“这样啊。”
黑夜中闪闪烁烁的亮光,是来自遥远苍穹的烛光。北方一望无际的原野,摇曳着星星点点的野花。两匹骏马低着头悠闲地吃着草,两个人影站在一包低矮的土坟前。遥远有多远,未来又是在哪里。徒留下一阵无奈的叹息,这样啊。随风飘散。
“回去吧。”
“奔波千里只为了看一眼?”你不做些什么?老头有些惊诧。
“做得再多他们也看不见,我只求内心安稳。”
衣冠冢做来为谁怀念?野花和野草已经整个蔓延,衣冠怕也破烂成碎片。过往已成过往,新绿变幻旧绿,悄无声息。天涯和海角,如此广阔,人人生生不息,绵延不绝,放远了,我只是一根藤茎,掩映在层层绿叶之下,比起微不足道是更加渺小。
往哪里看?看新绿下肥沃的土壤,看土壤里壮硕的树根,那里,才是藤茎的根本,那里,才是我追寻的源泉,那里,有属于我的未来。他们,是我长久以来的执念,如今,也该放下,父亲和母亲。
“回去了你又打算做什么?改头换面,用回真名?”
“世界上已没了游子冶这人,又何必守着一具空躯,用着一个假名?”
“那你?”
“天地之大,自有去处,还望葛先生就此保重,告辞!”
“保重!”
小鞋匠守着一份秘密,从那年冬到这年冬,从那年夏到这年夏。衣冠冢为谁怀念?自然是他。
年年春夏秋冬,他来此凭吊,随意说说话,随意拔拔草。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正午,有时冷得手脚冰凉,有时热得全身冒汗,他又从来都是单身匹马,来了就是来了,走了就是走了,没有牵挂,没有希冀,自然随意。
“真是狠心啊!”他的眼里不知怎地潮湿一片。
这份秘密公之于众,却没有如释重负。折身返回的他,下了马,如往常一般,随意说说话,随意拔拔草,累了就倒在野草堆上睡一觉,哪时醒来,哪时才是归程。通常醒来,梦里从来没有那个人。
“真是狠心啊!”不知说的是走了的人,还是说不懂怀念的人。可惜,说了一辈子书,什么话都说尽了,就是问不出一句为什么。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一句狠心啊,一念就念了一辈子。
茶楼周围埋伏好了官差,只等他来个瓮中捉鳖。
还没有回来。
小二频频抹汗。
卖冰糖葫芦的官差,扮作行人的官差,煎蛋卷的官差,擦鞋的官差……若是眼线是根箭,茶楼早已射穿成了蜂窝。
一只脚跨进了门槛。
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茶盏搁在桌上,溅出一滴茶水。碧绿的茶水从窗户脱离,潜在了他的脚尖。
脚步有所迟疑,向上望去,客人向他点点头。
跑?
他从未想过。
于是同样点点头。
“葛先生?”小二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却使眼色向他暗示,周围都是衙门的人。
“有人找?”听来有几分涩,怕是累了。
小二点点头,引他上楼。推开那扇门,原是放鸟笼子的地方,旁边坐着个人,黑脸包公的模样,倒是引出了他的几分笑意。窗户向四周敞开,小二要关门,他摆摆手,既然被监视,又何必欲盖弥彰。
老头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等了很久?茶都凉了。”
“人呢?”客人问。
“什么人?”老头环顾四周,有几分疑惑,“我的八哥呢?”
“没了。”客人说。
他瞥了客人一眼,显得有几分蔑视,“客人真是爱开玩笑……”
“人呢?”客人再次问。
“没了。”他作同样的答,事实上确实如此,“他自己说的。”
客人阴沉沉地捂着额头,“还说了些什么?”
老头收敛了笑意,“八哥呢?”
“既知杀人偿命,早已畏罪自杀。”客人不耐,“它是撞墙而死。”
“杀人?杀谁?”
“冬六。”
“谁?”
“春红的姘头。”
“春红是谁?”
“苏公公的养女。”
“谁是苏公公?”
“你。”
“不是我。”老头想了一下,又说道,“这个世上既然可以没有游子冶这个人,自然也可以没有苏公公这个人。”
“……但是却有葛先生。”
“是的,我姓葛,却不知客人嘴里的葛先生是哪位高人?”
“你。”
“为何又是我?”
“你是幕后黑手,虽不是你亲手杀人,却是你暗中指使。”客人说得缓慢,“苏公公早年参军,后不知为何,被逍遥侯府收编入籍,隔年进宫侍奉懞贵妃。逍遥侯府因谋朝篡位次年被全门遭斩,懞贵妃于同夜悬梁自尽。凤仪宫被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宫女太监死伤逃跑无数,圣上大怒,责令严查此事,直至新皇登基,才不追究。葛先生应该是从那时改名换姓的,若不是冬六一案,葛先生还能安然无忧地说书,养鸟逗趣,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
“大人谬赞。”
“你不辩解?”
“大人所说皆是事实,有什么好抵赖。”
“春红所在何处?”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春红不过是个假人假名,大人何须纠察到底。”
“我是官……”
“我是民……”
“你可认罪?”
“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