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三章(1 / 1)
“我听说,”他渐渐收回手,“那两首诗,你做的?”
“是,小仆不才,酒醉胡言,公子莫见怪……”脸上重添新痕,屠夫宰肉般用力。那人依旧是一幅不咸不淡的表情,“我的病是好了,可有时候自我控制并不强,今日给了你两耳巴,不是我愿意的,你莫要心生怨恨……”
“公子,不敢。”
“常说酒后吐真言,那两首诗,其中一首尚可,另一首是放浪了。就算想红莲了,也得收敛些许,幸好是给骆子平听到了,不然传出去像什么话?”
“公子教训的极是,小仆下次不敢了。”
“去放鱼吧。半日也未见它动一下,用水养着,看看能否缓过气来……”不知是不是又产生耳鸣了,仿佛听见他若有若无地叹气,“昨夜怎地没回来?”
多久没有闲话家常,更遑论这般关心,都陌生了,他还真是反复无常。不禁一怔,既而笑道,“昨日发醉,留宿在了花满苟…”
突地,大鲤鱼使劲摆了摆鱼尾,差点从手中脱逃,鱼身太过滑腻,一只手扣不住鱼鳃,只得两手抱牢,手肘抹去额头上的水滴,张嘴询问,“公子,这鱼太蹦了,我放水里去了,等等再送夜宵过来,银耳莲子羹可好?”
“好。”我看见他背在背后的手影紧了紧,怕是忍不住又想给我两巴掌,连忙逃了。
未走近,就见屋内烛火微微,有人在唤,“不进来,还要本夫子请么?”
望望头上青天,没有一丝月色,笑得惨然,无月却有谈心的情趣,这些人都闲得无聊么,拉开木门,站在门口,“夫子稍等,现在恐有不便,小仆得了只大鱼,公子让放水里养着,夫子要夜宵么,等等小仆再过来可好?”
“两句话,听不听随你。”那人挑着烛心,火光更加明亮,照亮了鱼的面容,我才看清,鱼头小身长,全身青黑,细鳞刮着手心并不粗糙,这是一条草鱼。错把草鱼当鲤鱼,那一滩烂泥是白围了,无奈地叹口气,身心疲惫,“夫子请讲。”
明暗两张色彩,渲染了简单的格调, “一者,你养在瓦罐之中的那只小龟,昨日我瞧见被一只花脸狗叼走了。二者,谢夫子昨日交来的学生名单中,并无你的大名。本夫子讲完了,请便。”简单,自有简单得让人撕心裂肺疼的力量。
哐当一声拉上木门,张嘴呼气,望向前方,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今日未饮酒,怎分不清真假。那就是他醉了,满嘴胡言乱语,不理也罢。哎呀,鱼在跳了……
走到厨房,腾开瓦罐的盖子,给它一个笑脸,“小青,瞧,未寻到两只母龟陪你作伴,但有这么大一条草鱼呢,汝之名为小青,它遂取之为大青可好。愿想给你寻条红色的鱼,多漂亮,但游子冶今日受灾受难,眼神不好,看错了,下次再去给你摸两条红的可好。”
“青,莫生气,出来见一见新朋友,给个面子可好。小子,出来,是不是觉得游子冶冷落你了,你咬他两口出出气,用爪子再来两下,别怕,他不敢反手……”
“你瞧,游子冶是否懦弱,你不出来见他,他不敢对你大吼大叫;有人打了他,他学会的也只有逃跑;想要的得不到,不想失去的一眨眼…就没了……”
“莫说他,你还不是一样蠢笨,干什么把盖子顶开,还让狗给叼走了,你说你为何长得那么像骨头,叫你多吃饭,就不听,现在好了,自作自受,你说你…那么让人不喜……”
“游子冶现在很累了,青,你让他休息一下可好?等等,明天、不、就睡一觉,一觉睡醒后,马上去带你回来。向上天祈求吧,保佑你的小粗腿早被狗吞了,否则落在了他的手上等着被红烧,被油炸,被清蒸,被……”
也许在梦中,那只清龟,那个红莲,都被他捧在掌心,爱得深沉。他的梦,或喜、或悲、或哀、或乐,囊括宇宙万物,却是生人勿入。欢喜着某个人啊,在梦中和风低吟;哀痛着某件事啊,到梦中痛哭一场。看不见也听不着,只有梦中人知晓。
细柳和风,红裙翻飞,相公啊,你笑甚?他径直笑。
炊烟袅袅,阳光正好,小子啊,你哭甚?他径直哭。
短歌,在唱清月光。酣梦,别吟酸诗章。花木兰,非真儿郎?红拂女,非假端庄?赞一声,花黄。叹一声,花黄。寒衣冷甲幢幢,脱去了一生红妆。人间,都说梦一场。星月,却道是未央。广寒宫,是真凄凉?长生殿,是假悲伤?左一步,十年。右一步,十年。亭台苟阁惶惶,迎来了人间沧桑。
人的影子藏在暗里,倚在柱子旁看那月,再看那人。空了的瓦罐,滚在他脚边,他想起那夜这小子醉了的话,“什么,也没有。”瓦罐空荡荡的,的确什么也没有。草鱼在水盆里溅起了一圈浪花,就沉到了水底。整个厨房寂静而空荡,唯有一盏灯如豆,时而结了灯花扑哧扑哧扑哧……
站久了觉得冷,不知睡着了会不会冷。扶起他,冰冷的额头溢出薄薄一层虚汗,嘴唇乌青发抖,安在塌,顺手厚厚压了一层层棉被,也算做了一回善事。哎呀呀,还说做宵夜给夫子,现下却要夫子为你熬药,说不过去啊说不过去。
科举取士,无疑是出人头地的直径,但游子冶仍未看得明白,像他这样不愿被束缚的人,不适合。第一道茶太涩,第二道茶正好,第三道茶微苦,第四道茶无味。他的人生苦涩,无味的茶也能品出苦来,与某些苦茶中仍能品出甜的乐天派来说,过于沉闷悲观。
游子冶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如同白寅,此二人背负太多,活得辛苦。唯有一只龟能被游子冶惦记,唯有骆子平能靠近白寅。
游子冶作那两首诗,除了调戏,还有侮辱,那阿平不过卖面的,凭什么能得到白寅的认可。白寅同样借机羞辱游子冶一番,他看在眼里守在眼里的骆子平,凭什么受半点委屈。那一巴掌,不是无声息的。这二人,有了隔阂,早八百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那么些幸灾乐祸,“你养在瓦罐之中的那只小龟,昨日我瞧见被一只花脸狗叼走了。谢夫子昨日交来的学生名单中,并无汝之名字。”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名利二字,只怕他也看透,否则不会临了自破棋局。但对红莲的一丝眷恋,虽会被时间冲淡,却仍留下不可抹灭的痕迹。
有那么些人,看得透天下,却堪不破情字,爱人不爱己,这便是游子冶。有那么些人,对整个世界满怀怨恨,却又生生憋住,折磨着最亲近之人,自私却不自爱,也不爱他人,这便是白寅。
瞧着了爱人不爱己之人,想报复最终却软了心;瞧着他借醉挑逗阿平,生生挨了两巴掌,转身离开时的,一脸麻木;瞧着所有人都走后,他付不了酒水帐,被人毒打一顿,洗了一天一夜的碗,不眠不休……瞧着他一身湿回来,一脸疲劳,却与人周旋良久;瞧着他抱着黑漆漆的瓦罐,喃喃自语,累极入睡,复又默默落泪……
所有的一切,他并未故意去看。可冥冥之中好像自有定数,他来到这儿,他瞧见形形□□的古人。他做了夫子,用那半吊子水平。他教育了学生,用现代文明。他学会了生活,从一无所有开始。
三十而立,一半的人生虚晃而过,一半的人生麻木着过。他瞧见了两个孩子,一个寂寞,一个无情,他帮不了他们,应该说现代文明帮不了他们,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生,都是绝无仅有。他能做的,只有看着他们,陪着他们,怎样安老。
这一番话,未与游子冶叙说,那日醉酒,莫名定了个三年约期,至今惶惑。试着远游啊,就凭这把老骨头?青年人不应担忧,该担忧担忧去哪里流浪哦,是你啊——老艾,是你啊!
一时愤懑,手中的姜汤全都喂到了人的鼻子里,游子冶呛得连连咳嗽,老艾心口一虚,放下碗溜了。睡觉的人未醒,仍昏昏沉沉地噩梦难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