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1 / 1)
对于胡家接到这样一笔大生意,阎放水在几天后就知道了。台儿庄的地盘确实太小,这个镇上,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用不几个时辰,消息就能传遍大街小巷。阎放水对于胡家这笔生意的消息,是绝对有些震惊的。在震惊之余,他第一个意识就是不能让胡家得逞。他的聪明很明确地告诉他:这笔生意对于胡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胡家在粮食上要赚大钱了。这是让他阎放水最不能容忍的。他私下里告诉他哥阎放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尊财神跑到胡家去。大哥,这笔生意应该由我们来做。我们的实力,无论是从粮食的收拢上还是水路的安全运输上,我们都比胡家高出一筹。”
“那未必。”阎放洲说,“胡家有上千顷地,每年光自己家收的粮食达十几万石。咱跟胡家没法比。胡家多年以粮为主,有着相当的信誉和实力。咱们呢,只能靠几个粮行里的储备力是远远达不到的。要是逢个歉年,那就只能干瞪眼。胡家就不同,胡家每年存储的预备粮就有十几万石。就这一点,就足以让任何一个粮商心悦诚服地相信她。”
“哥,你不要说了。不管怎么说,这笔生意我一定要从胡家争过来。要不然,我这口气难平。”
“你怎么个争法?”
“运粮总得要用船吧。只要用船,就得要押船的,没有阎家的船皮子,她的货就别想平安到达南方。”
阎放洲提醒他:“这镇上的人都知道,胡家的船向来是金彪来押,所以多年以来一直平安发达畅通无阻。我估计,梁恒健已经找过金彪了。”说到这儿,阎放洲叹了一声,不无感慨地说,“金彪一直有铁面四郎之称,向来雷厉风行,果敢诚信。在江湖上算得上是宁折不弯的头牌老大。可是这样一个铁面硬汉,却对于姓梁的这个女人,竟然言听计从。我怀疑他是对这个女人动了真情,所以甘愿为她卖命。不是他金彪,胡家这么多年哪有这么顺的财路。所以说,金彪就是胡家的生意保护神。唉!看来这铁骨铮铮的汉子要动起真情来,那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啊。所以,老二,你最好别插手这件事了,咱犯不着跟金彪碰这个碴口。”
“大哥,你说错了,”阎放水冷笑了一声,“正因为他金彪,这件事我才非争不可。金彪算是咱阎家的半个儿子,如今他置养育之恩而不顾,却铁了心地护着胡家。我非要替咱爹娘老子教训教训这个不消子!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阎放洲对他这话有点不太赞成,说:“要说他忘恩负义,似乎言重了点。金彪这些年来对咱阎家处处让步,处处留情,也算对得起咱阎家了……”“大哥,你这话以后能不能不说?!”阎放水一听这话就来就来气,“我再告诉你,咱爹咱娘的死跟金彪永远脱不了干系。要细究起来,他就是咱阎家的仇人。无论他怎么做,都弥补不了他在阎家身上犯的罪。他不是叫金四爷吗,我是阎二爷。我这个二爷肯定能制得了他这个四爷!”
胡家码头上此时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脚夫们正光着满是腱子肉的古铜色的膀子,在烈日的照射下,将一袋袋小麦从岸上经过一条一米多宽的搭板扛到船上去。本来这船货按计划要到半个月以后才能上船的,因为按契约船须经苏州方姓罗的货主从苏州找船来。即使马上找到,从苏州到台儿庄没有十几天也是来不到台儿庄的。结果姓罗的货主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从济宁调来一队从通州坝返回杭州的空船,不但运价低,据说船老大也相当忠厚诚信。这是一队装载量不小的船队,载重量约在三千石左右。姓罗的货主说:“如果这一次交道打得顺当了,这支船队就可以固定跟着咱们了。”梁恒健明白,罗货主所说的“顺当”的意思,那就是除了运费的保证付给之外,就是水道上的安全保障。对于这一点,梁恒健再次自信地告诉罗货主:“胡家的生意大半都在南方,算起来已经几十年,基本没有失手过。所以罗先生不必担心。”
罗货主当然更高兴,胡家的势力和胡家当家人的风范他也早有耳闻,跟这样的主儿做生意,那算是找到了一个财源上的好搭档。所以他说:“跟梁三爷联手,有金四爷做靠山,我罗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只有加倍努力,以诚信之心,谨恭而行,做好苏州的接应而已。”说到这里,罗货主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罗某人对金四爷久仰大名,他可是多年以来运河水道上的头牌大爷。罗某仰慕已久,却无缘一见。如今没想到在台儿庄梁三爷您这里,能得以认识他,并且以后能与之在生意上打上交道,这真是罗某人的三生之幸。只是罗某来台儿庄已经多日,可一直与金四爷素未谋面。如今货船即将装满启程,罗某也要由陆路返程。临行前很想见金四爷一面,不知梁三爷能满足罗某这个愿望否?”
梁恒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很明白罗货主此时的心意。他是要亲眼见到金四爷,亲耳听到金四爷押船,他那颗心才能彻底踏实。但是姓罗的这个要求还是让她颇费踌躇。其实自那日从金家出来,她心里一直都沉在一种深深的矛盾中。李如飞苍白的带泪的面颊一直在她面前闪现,这让她怎么都不能心安。而金彪的那一双深情的眸子和他坚定的许诺又让她不知所措。从女人的角度上,为了李如飞,她不愿再跟金彪有任何来往。但是从胡家生意的角度上,她很明白绝不能离开金彪。离开他,就如船儿离开了深水,别想有畅行的时候。在这种矛盾的挣扎中,她夜夜睡不好觉。每每夜深,除了被这种矛盾的撕扯之外,更多的是那种挥之不去、遣之还来浓浓地将她整个包围的思念。那种思念,梁恒健感觉,随着时日的增长,不但丝毫不减,反而逐日逐年地增深。增深到现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每深宵,她总会把他深深地思念上一番。这种思念让她心痛,也让她流泪。夜里她把金彪给她的那些扇子取出来,在没有题字的白地处题上自己的相思。她相信每逢她思念他时,他同样在思念她,深深地,心痛地,流泪地思念。愈思念,梁恒健的心愈痛苦。但是这种痛苦也让她幸福。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都不会和他走到一起了。但是这辈子,因为心里有了他,她才过得如此充实而幸福。
从那日,她一直没见过金彪,也没有他的任何动静。胡全赢有些担心地问她:“爷,金四爷他——不会变桄吧?要真是变了桄,咱可就惨了。”
她摇摇头,一种深深的信念告诉她:运河的水可以倒流,但是金彪对她的心不会变。她现在担心的是,他家里遇到了什么麻烦,和李如飞之间的麻烦。有心派人去金彪家看一趟,又怕李如飞看见多疑。所以一直到现在,她都没见到金彪。姓罗的如今问起来,她只好爽朗一笑说:“金四爷的岳父最近有些事需要他办,所以他一直在峄县。罗先生,我们来日方长,见金四爷的机会有的是,何必在乎早这几日呢。”
罗货主脸上笑着,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不高兴。梁恒健理解他的心思,说:“罗先生如果相信我,只管放心登程回家。这船粮食虽然你付了一半定金,但如有半分差池,那一半定金我会分毫不差地退还给你。”
胡全赢此时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船行在即,丝毫没有金四爷出现的迹象。他是不是真变了呢?就在他心里七上八下时,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远处走了过来。见到他就问梁三爷。胡全赢认识他是金四爷身边最得意的一个弟子叫金童。金童见了梁恒健把耳朵贴在她耳边说:“三爷,我家爷在下游等着了,您放心放船吧。”梁恒健心“砰”地一跳,一种无比的感动充满了她的心。金童临走,悄悄地将一把白色的纸扇交与梁恒健,低声说:“这是我家爷让我转给您的。”梁恒健那一刻眼泪差点下来了。但她忍住了,平静地接过来,一回头若无其事地对胡全赢说:“胡管家,船装满以后即可出行。金四爷在下游等着呢。”
梁恒健是在回到自己房间里才把那把扇子取开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感觉自己是和金彪独处的。那把扇子上仍有金彪身上的气息,有他的墨迹,亦有他的深情。雪白的纸扇上只有两个人儿,不同的是这回两个人儿不是两个男子,而是一男一女。那一男一女就坐在运河边上,天上是一轮明月,整个画面清灵静澈,除了朦朦的月色和运河水之外,就是那两个人儿。一侧的空白处用飘逸的笔迹题了一句诗:何时共泛长河月,一舟一酒一双俦?
梁恒健心里泛起一股酸楚的幸福和神往。她闭上眼,让整颗心神沉浸在那诗画的境界中。恍惚中感觉,自己就和他坐在一个小船上,小船中间有一方小桌,他与她隔桌相对盘腿而坐,任凭着船顺水东去,任凭着明月漫天洒来。她举起杯叫了声“金兄”。金彪也举起杯来说:“梁弟,如此良宵,让我们今夜一醉方休。”
一滴眼泪顺着梁恒健的脸颊流了下来,吧嗒落在扇面上,扇面上洇了一片。她拭了下眼泪,冷静重新回到思维中。她深刻地明白了:金彪此次护船,看来是受了很大的阻力,或者说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所以他一直未露面。而这多少天的未露面,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她也无从得知。她只能从扇面中知道他对她的一腔缱绻柔肠和衷情。那一刻,梁恒健感觉自己柔肠寸断。她推开卧室的后窗向外望去,窗外是悠长的水巷,这个水巷可以迂回通到金彪的房前。但是“君主长江头,妾住长江尾。终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梁恒健的眼泪再次哽咽着流了下来。
胡家的粮船浩浩荡荡地上路了。因为是往下游去,既不需拉纤,也无需喊号,且又顺风,船队行得通畅而又轻松。那个五十多岁的船掌柜高兴地对他老婆说:“就冲这苗头,这船货肯定顺当。”“就是,”他老婆也高兴地说,“遇了个既有能耐又有威信的货主也是咱们的运气好啊。不过,都说那个金四爷跟着押船,怎么一直没见他的面呢?听说这个金四爷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主儿,一般的人可是请不动他的。是不是胡家根本就没请动他啊?”
“不能吧?”船老掌柜里这样说,心里也有些发虚,但是一种意识又让他感觉这是绝对不可能,“要是这样的话,胡家不是既害了咱也害了自己吗?这趟货可是几万斤粮食呢,要没个押送的,敢放出来吗?不会的。老婆子,别瞎猜。”
他老婆就叹了口气说:“我这右眼从往下放船时就老是跳。马上进入宿迁了,你看天又快黑了,老头子,宿迁这一关可是最难过的啊。但愿老天保佑咱,让咱平安过去,别让咱碰上那帮魔鬼。”
船掌柜提起宿迁脊背就发凉。但凡使船的人都知道这运河上从南到北到底有多少个关口。远的不说,单说这台儿庄上下游一带,从济宁到微山再到宿迁,最乱的就是微山和宿迁以北这两个地方。河面宽阔,芦苇丛生,上不着村下不着店,是水贼长期出没的地方。尤其最近,宿迁一带水面上新出现了一帮有组织的水贼。据说这帮水贼穷凶恶极,手段狠辣,专门掠劫装载量巨大的粮船和钢铁、药材等船队。他们掠劫的最厉害的一次事件就是半年前,一队从南往北而来的粮船队,在路经此地时,被这帮水贼团团围住,除了把船上的东西掠劫一光之外,还杀死了几个船民。这件事虽然也报了官府,但官府至今都没找到一个凶手。也没有给受害的船主一个答复。从那以后,过往的船只路过宿迁更加风声鹤唳,胆战心惊。而如今天又至傍晚,此处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只有赶到宿迁镇再说。船掌柜命令舵手把帆挂起来,齐心合力加大力气,尽量在天黑之前把船驶到宿迁镇去。但是就在距离宿迁镇还有几十里地的时候,这种倒霉事还是让这队船给摊上了。当时天似黑未黑,一抹余霞还明在西面的天空。就在这个时候,船掌柜忽然发现自己的船被十几只鸭哨子给拦住了。那十几只鸭哨子呈“一”字形拦在他的船面前。他清楚地看见那些鸭哨子里黑魖魖站了十几个持刀的黑衣蒙面大汉。船掌柜当时只觉脑袋一轰就懵了,还没等他做什么反应,那十几个蒙面大汉在一瞬间如十几只夜鹰“唰”地一阵展翅纷纷跃到了他的船上。为首的一个大汉一把揪住船掌柜问:“给老子说,这船上装的什么?”船掌柜这会吓得魂魄都出窍了,结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大汉紧又逼问:“是粮食对不对?”船掌柜拼命摇头。
“老子没猜错,一般的货物不会把船压成这个样子。给老子说,这支船队总共装了多少粮食?”
“有……有……”船掌柜在哆嗦半天后才说出来,“有三千石左右。”蒙面大汉大概开心至极,仰面大笑起来:“真是天助我也!老子在这儿耗了那么长时间,总算耗到了一条大鱼。这回兄弟们总算有粮吃了。”他拔出长刀,用刀尖贴在船掌柜的胸脯上说,“走——把船给老子划到岸边去。要不然,老子就把你的脑袋给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