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其实胡老爷有病的消息传开后,总还是让一个人格外高兴的。虽然二太太曾经说胡家一向本份敦厚,没惹到什么仇人,这话让她说的有点过了。一个人在市面上混,但凡他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他就会有竞争,有对立面,尤其是在商场与政治场上,你说你没有敌人,没有对手,那就是空话,或者除非你是个窝囊废。
胡老爷在台儿庄的第一大对手是顺河街的阎家。阎家的当家人阎守信在此地那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人家不光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且京城里还有做官的亲戚。据说阎守信的姑奶奶就是京城里某个贝勒爷的福晋。阎守信又是台儿庄街的经商大户,运河北岸光阎家的码头就有三个,个个挨着自己的家门、店铺。台儿庄街上几十家的粮行、商行中,有一半是他们阎家的。阎家的大院就在月河街东头,丁字街往南一点,竟是一套典型的京派建筑。据说这是阎守信的意思,为的是他的在京城的姑奶奶一家的喜好,目的是巴望他们每年能多来几次住在这里仍有在京城里的感觉。那红门、那绿窗、那楼檐建得就跟京城里的一样,前后几进院子,皆是四合院型,光房屋也得一百多间。这还不说,北门里箭道街以东,人家还有占地几十亩的老宅子,清一色的鲁南建筑,青砖灰瓦,高门大院,里面回廊百转,亭台花园,比北京的四合院住着更让人怡情。所以阎守信多数是住在这里,而不愿去顺河街的四合院。
因此阎家的势力在台儿庄街上比起胡家,那是有过之无不及。但是让阎守信极不能释然的是:胡家在这个镇上的口碑和人缘就是比他们阎家的好,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寻常百姓要饭花子,提起胡老爷来那是一致竖大拇指头。可是要提起他阎守信来,就没人吭声了。那年阎守信专门扮成一个乡下老头,混在一堆叫花子窝里,想打听打听自己和胡继生的威信。结果那帮叫花子肆无忌惮地嚷开了,年小的就说:“胡老爷,他是大善人,好人。”
“阎守信,呸,是个老财迷大坏种,他跟胡老爷没法比。”
阎守信当时堵得半天没喘过气来,回头又不服气地向一个老叫花子问:“阎老爷哪儿不能跟胡老爷比呢?”
那个年纪大的就说:“胡老爷人家是实实在在待人,再有钱,人家不烧包,不拽牌子,对咱叫花子那是从不当叫花子待。姓阎的他行吗,他是黑诈唬勒蒙,一路鬼吹灯,他哪里有实事儿呀。他平日要给你个馍馍吃,准他娘的没好事,要不然他不会给你。”
阎守信当时气得差点逮住那个老叫花子揍一顿。可气归气,众口难捂。让阎守信与胡继生为敌的还有一个主要因素,那就是生意上的竞争。胡继生的鼻子似乎永远比他阎守信的灵,每每一桩生意还没开始呢,胡继生就超前预料到这笔生意的前景了,因此胡家基本上没做过折本的买卖。可他阎守信就不行,他就缺乏这种远见的眼光。那年,也就是咸丰四年冬天吧,小麦的价格相当高,阎守信一股脑收购了几千石小麦储存了起来,想等着涨到一定时候再甩手好好捞他一把。结果直到翌年春天不但没见上好行情,反而一春的大旱,运河水位太浅,致使南北的商船都进不来了。商船进不来,阎守信的小麦就出不去。这样一来,台儿庄所有的粮食价格一落千丈。一直到六月都没下雨,运河干了个底朝天,别说船了,连泥鳅都干死了。这个季节存在粮仓里的粮食就要生虫,粮食不光实质受损,价格就更别指了。阎守信开始沉不住气了,开始开仓贱卖。而胡继生那个时候就悄悄派了人前去收买,用当初一成的价格买断阎家包括其他粮行所有的粮食。就在胡家买过去没多久,老天忽然下起了几天几夜的暴雨,差点把整个台儿庄给淹了,运河的水一下给涨满了。那年,南方正好清军与太平军打仗,需要大批的粮食,于是那一段时间里,胡家的粮食全部以高于购买时四倍的价格卖了出去,那些粮食顺着运河源源不断地南下北上。从那以后,阎守信彻底知道了胡继生的狡诈和精明。而且此后阎守信更加发现,自己每料一事总要落到胡继生的后面,这让他恼透了这个安徽佬,并且一直耿耿于怀。他的这种耿耿于怀胡继生知不知道他不敢肯定,但有一条他知道:胡继生向来对他毕恭毕敬,凡事都让他三分。所以在他面对那帮叫花子时,再怎么恼恨也无话可说。
如今,终于等到这个安徽佬要死的这天,阎守信心中的高兴可想而知。但阎守信也跟着胡继生学了一招,含而不露,毕恭毕敬,所以他决定表示关心地前去看望一下胡老爷。让家人担了一担礼盒,也不用骑马,步行去了胡家。到胡继生的卧房里,见他躺在那儿,脸色蜡黄,眼见得油尽灯枯的迹象。阎守信就装着掉了两滴眼泪,攥着胡继生的手说:“胡兄,只说你身体有恙,没想到会到这种光景。胡兄一生雷厉风行,智比孔明,如今岂不让人痛心啊。”
胡老爷神志尚清醒,知道这位爷名义上是来看他,实则是来看他什么时候死。于是他恬然一笑说:“阎弟,谢谢你关心了。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将清白留世间足矣。阎弟不必为我伤心,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
“是,胡兄说的是,生死乃人生常事。只是为弟担心的是,以后胡家谁来接替你的位置?于胡家来说,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想来兄一定会妥善安排。”
阎守信说这话时,心里早已一阵得意:胡家的一帮儿子他不是不了解,就没有一个能超过他们的老子的,这一点不能不说是他胡继生的失败啊。常言说千顷房子万顷地,不如家有好子弟。你胡继生一倒头,你胡家也快了。阎守信差点把这种得意露到脸上来。胡继生却轻叹了一声说:“人生不过百,却怀千岁忧。一朝无常去,身外万般休。阎弟——这话你总该明白吧。当年诸葛孔明那么机关算尽,还是避免不了汉室的灭亡,所以万事由天不由人啊。我管不了那么多,一切看孩子们自己的造化了。”
阎守信更加点头,又做了一番安慰,才起身告辞。回到家,他得意地告诉他的长子阎放洲说:“胡老头连三天都撑不过去——油尽灯枯啊!看来这人哪全凭一口气,这口气要下去了,这人就成了纸糊的了。真让人感慨啊!”
阎放洲的心情比他爹的自然也差不哪去,对于胡家在这个镇的势力和威望给他们阎家造成的削薄和遮挡,那是众目睽睽,有目共睹的,这让阎家的每一个男人都感到压抑,尤其是他这个长子和他的父亲。如今老天有眼,居然让刚过耳顺之年的胡继生死掉,这对于他们阎家来说,那真是天大的喜讯了。因此他颇为欣喜和希冀地看着他的父亲,问:“这样说,胡家的一棵大树倒了,应了那句古话树倒猢狲散?胡家的末日到了?”
阎守信自信地点点头:“这话可能为时过早,但不是没有有道理。就胡家那一帮子孙,你就用手指头掰着数,他能有一个有出息的么?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这几个长居沿运南北,靠得就是他老子的脸面呆在那些地方。那弟几个都是只顾着干活出力从来不知用脑子的人,半夜里一声狗叫都能把他们吓趴下了。老六、老七吧,一个是懦夫一个是书呆子,守在家门口,狼嚎了,狗咬了,有他老子帮着赶;尤其是老六胡长祥,见人连个招呼都不知打,满嘴的‘之乎者也’,也不知那个脑袋瓜里成天装的什么。老八在峄县,虽说能经营能理财,可不精世事,比起他老子还是不行。老九,那就更不用说了,咱镇上要骂哪个男人不正干,不都是拉胡九少比喻吗。至于下面几个小辈,叫我看,更是猫生老鼠,一辈不如辈啊!”
“是,爹,”阎放洲说,“胡继生的一生失败在此。所以比起您,您还是远胜于他的。”
“我胜他什么?”阎守信不满地,“别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们有出息呀,你们给我抓脸了?抓哪儿了?”
阎放洲狡黠的赔着笑说:“起码我们没惹您生气,没像胡九少那样不是。爹,胡继生要倒了,凭胡九少的德性,胡家的房子和地在他手里就折腾得快了。到时,我们一一给他收买过来。”
“嗯,”阎守信兴奋得满脸放光,点着头,“胡蛮子倒头以后,派个人標住胡九少,及时掌握他的动向。”
“不过,”阎放洲又踌躇了,“这几年都听说他们家有个总管叫梁恒健,此人颇为精明干练,一直是胡继生的得力辅佐。胡继生固然去世,但如果把大权交给他……”
“你算了吧,”阎守信一下打断他,“别说是胡继生,就是我阎守信,我也不会把偌大的一个家业交给一个外姓人手里,他不会把这样的人提前轰走就算不错了。知道朱元璋为什么要火烧庆功楼吗?还不是不放心那些功高盖世的属下。”阎守信说到这儿,得意地唱起了京腔,“心情悠闲在后院,踌躇满志望蓝天。乾坤倒转日月变,朱元璋如今一统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