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六)乌夜啼](1 / 1)
小太监来禀告了小阿哥的死讯,得知了这个消息,我仍旧躺在床上动也未动,不过口里低应了一声,表示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小安子和翡翠悄悄进得房来,轻声问道:“兰主子,可要奴才们去长春宫看看?”
我低沉地笑了起来:“去干吗,凑热闹?不需要了,咱们待会儿再去。翡翠,把灯灭了,我还要再睡会子。哦,还有,若是坤宁宫有人过来的话,就叫他帮我转告皇后娘娘,天色一亮,我便去给她请安。”翡翠和小安子应声灭灯带上门退出房去,我缓缓合上双眼——很快就要天亮了,我得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才是。
依着平日的时辰起身,梳洗打扮后,喝了驻香露,用了早点,看过了载淳,我拿着团扇离开了储秀宫。
宫里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不同,什么人,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也还在做着什么,小阿哥的离去对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我晓得,在没有比宫里更险恶,更无情,更势利和更善于掩盖真相的地方了。
我到了坤宁宫的时候,皇后正好刚用完早膳,见到我进来,放下碗道:“懿贵妃,今儿早上的水晶羹不错,你尝过没有?”
向她福了一福:“玉兰早上吃的是玫瑰丸子,味道也还好。想是今天御膳房做的东西,妃嫔们都觉着挺合适的。没了心事,吃什么也要香些。”皇后漱了口,洗过手,用软巾把手擦拭干后,抬头冲我说道:“这倒也是,昨晚上要不就睡的舒畅,要不就是彻夜难眠吧。”
修饰一番后,皇后仪态雍容地站起身子,与我一前一后地出了坤宁宫。一面摇着扇子,皇后一面道:“我估摸着咱们这会过去,长春宫里恐怕正是热闹的时候呢。别的不说,就丽妃,婉嫔那几个,就不会放过这出口恶气的大好机会。还不趁机幸灾乐祸。”
我笑道:“娘娘此言差矣,她们虽然算不上运筹帷幄,可也不笨。当着皇上的面,她们只得贤惠,至于别的。娘娘,您还不清楚吗?咱们只管看着,她们不会让咱们失望的。”
皇后掩口失笑:“我当真高兴糊涂了。小阿哥一死,未必还会没有机会吗?”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停下脚步,站在长春宫门外的一片宫墙的阴影里,若有所思:“娘娘,已经到了,咱们可以进去了。”喜鹊和翡翠上前扶住皇后和我,双双走入了长春宫。
看着满面悲戚之色,泣不成声的枚贵人,跪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摇篮中业已僵硬的小阿哥,目光呆滞。旁边围着一大群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华服女子们,假意的讲着有口无心的劝慰话语。而奕詝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不发一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前照例跪着一大帮子太医。
我与皇后互换了一下眼神,走到奕詝面前,躬下身说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奕詝无力的抬抬手:“起来吧,吉祥?朕就没觉着吉祥在哪里。”
皇后红着眼圈问道:“小阿哥怎么回事,前几天不是说有好转的迹象的吗,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太是叫人难以接受了。”
跪在地上的丁太医匍匐于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小阿哥的病是昨晚上急剧恶化的,奴才们尚未查清病因,也不敢胡乱下药。故而,故而……”
枚贵人跑过来,一个耳光就甩在丁太医脸上:“什么叫查不清病因,分明是你们有心致小阿哥于死地。我不会放过你们,皇上也说了,只要小阿哥死了,你们也一起陪葬!”
太医们面无人色,屋里顿时响起一阵“咚咚”的连续不断的磕头声。枚贵人回身抱住奕詝的腿:“皇上,您要为小阿哥报仇,处死这群没用的废物。皇上,不能放过他们。”
奕詝冷冷看着枚贵人,又看了看地上的太医,沉默了半天才道:“把他们全部处死?!”枚贵人恨恨地点着头:“全部处死,一个都不留!”
奕詝长身而立:“看清楚,这些人全是你自己从太医院里挑出来的。还要朕下旨,没有准许,有些太医不得进入长春宫。现今出了事,你却要朕处死所有人。你是不是还觉得现在宫里不够乱,太过太平了?!”
枚贵人含泪道:“皇上,您难道不管小阿哥了,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啊。现在这样,您不能不闻不问啊!”
奕詝埋下头看着枚贵人眼也不眨:“为此就要处死几十个人,你知道现在与太平军战事吃紧,若是朕这样做,岂不是更失了人心。朕虽算不上明君,但亦不至于此。”扭头看向太医:“你们都下去,朕不想多说了。”
太医拣回一条命,连忙谢恩后鱼贯退出。枚贵人望了望奕詝,旋即又扑向摇篮,哑声哭喊道:“我苦命的儿子,是额娘害了你,不该把你生在帝王家啊。”哭着哭着,逐渐就没了声响,她身边的宫女小离忙将她扶起,才发现枚贵人因为伤心过度,加上一夜未眠,一番折腾下来已然昏厥过去。
奕詝默然吩咐宫人照顾好枚贵人,妥善安排小阿哥之后,随之淡然离去。
我和皇后又互相看了看,从进来到现在,我们几乎一句话也没讲过。而现时,我们也该要走了。好戏即将上演,但不是这时候,我们不急于一时——因为我们要想想,应该怎样让这场戏更加有声有色。
回到储秀宫,我立刻吩咐小安子:“把秦太医叫来,就说我有事要请教他。”
瞄了瞄坐在我的下手,诚惶诚恐的秦太医,我淡淡笑了一下:“秦太医,何必老是这副模样呢,当真我有这般可怖?”
秦太医轻轻地打了个冷颤,连忙起身回道:“娘娘莫要取笑奴才了,奴才一贯胆小怕事,您是知道的。何况您的凛凛凤威,奴才见着了自是不敢冒犯。但奴才心中,对贵妃娘娘的一片赤诚之心,却是天地可鉴,绝无虚假的。”
我不禁摇摇头,这秦太医何时学的与小安子一般,一见着我就只会拍马屁一途了。当下便道:“今日叫你来,主要是有几件事要问问秦太医你。你说实话就是了,别的话少说些,我不惯听的。有些事,少听小安子的。”
秦太医老脸一红,连声称是。小安子则还是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殷勤地将一杯热茶送到秦太医的手边上。我看了翡翠一眼,翡翠立刻走到门边,关上房门,在门边上守望。
我这才说道:“秦太医,你给我的药,药效我是见到了,不过到底是怎样回事,我还是想了解明白的好。你也晓得,有些东西,不明不白的,放在心里搁着,总是不太好的。你说是吧?”
秦太医忙不迭点头:“奴才知晓懿主子的意思了,奴才一定会全数禀明主子。只是主子,这药里边颇有些不可思议之处,倘是奴才解释的不够明晰,还求主子恕奴才的罪。”
我挑挑眉:“这药里还会有难以理解的地方?不过我瞧这药的确有奇巧,或许真有玄机在里边。你即管讲出来我听听,不讳怪罪于你的。”见秦太医要起身,我说道:“不用站,你坐着讲便是。”
秦太医受宠若惊,连忙谢恩:“奴才谢主子恩典。这药名为‘弹指间’,出现于何时已经不可考了,药方也早已失传。奴才是凭着古书上一些零星的记载和加上了一点别的东西配制而成的。”忽然顿了一下,恭声道:“敢问主子,您可有听过湘西的苗蛊?”
我略微沉吟了一下:“湘西苗蛊?我干爹以前曾经去过那里,也曾给我讲过有关那里的一些传说。说是湘西的苗人,特别是苗女,很是擅长下蛊惑人,夺人钱财,害人性命。但究竟是怎样做的,就没人知晓了。怎么着,难不成这些传说都是真的?”
秦太医犹疑了一下方才道:“回主子的话,这些都是真的。但有一点,苗人并不会用蛊来伤害他人,他们的大多只是沿袭着自己的传统。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苗女虽说精通下蛊,但一般只给自己的丈夫和情人下蛊,别人她们不肯轻易下蛊的。”
我皱了皱眉头:“你这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犯糊涂了。叫你制剂药,就拉到湘西苗女身上去了。讲清楚点,别哄着我绕圈子。”
秦太医忙道:“奴才不敢,只是这点不讲明白的话,后面的话,恐怕更加会让您觉着匪夷所思。”
我笑笑:“得得,你说吧,我不插话便是。”身侧的小安子和翡翠也是立着耳朵,生怕少听的一句话,错过什么重要的事情。秦太医清了清喉咙接着道:“懿主子,苗人之中,苗女最为精通下蛊是真,但她们所精通的差不多都是情蛊。也就是专门用在她们的情人身上的,预防她们情人变心的蛊。”
说罢却叹了口气:“可这世间哪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让人变心的,这药说穿了,其实也就是一种控制时间精准,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毒药而已。苗女在其情人需要长时间外出撕,就会在他的身上下蛊。这种蛊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还可以由主人自己安排发作的时辰。然后再告诉她的情人最后必须在什么时候回家,若是过了时限未归,那人在外就只得死路一条了。”
小安子咋舌不已:“真神了,有这么厉害,就没人能治吗?”秦太医摇头:“除了配制它的主人,没有人可以解除。”
我看着秦太医:“不知秦太医你是如何知道的这般详细?”
秦太医干咳了几声方道:“奴才不敢隐瞒主子,奴才的生母就是湘西苗女,奴才小时偶尔会她老人家提起。这次,主子的吩咐,奴才就想若非用蛊,怕难以成事。因此,翻阅了不少古籍,再加以湘西的苗蛊的部分原理,才总算不负主子所托。”
我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秦太医家传渊源,我没看错人。只是那药,还没讲到正题吧。”
秦太医道:“奴才对于苗蛊也不过一知半解,医术上对此几可算做束手无策,奴才也是为了不辜负主子,大着胆子摸着做的。这蛊其实是虫,但每一种蛊,都是用的不同的虫,没有固定的要求。咱们大多时候说的蛊,有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之类的毒物,而奴才这次用的却是一种产自于滇南瘴气中的毒虫。这种虫,形体极小,小到一只,几乎肉眼不可辨认。但它们有个特性,喜抱做一团。在天气冷时,还会进入休眠状态。待到温度一暖,立时苏醒,且毒性大增。奴才也是在多年前,到滇南采药,九死一生方才得到它们。这次也是主子的福荫,才有这么现成的引子啊。”
我忽然有了些怒意:“那依你这么说,这药里边全是这毒虫咯。那你交给我时,为何未曾讲明。万一我被虫咬了,你正好脱身是不是!”
秦太医吓的一头汗:“奴才绝无此心,奴才正是利用苗蛊里对毒物发作时间的控制,将那些毒虫压制在休眠状态。直至它们进入人体,粘连在肠壁上,温度升高,它们才会苏醒,才会对宿主造成危害。懿主子,奴才对您是忠心一片,奴才怎敢对您不敬,不顾您的安危呢?奴才对主子的忠诚,还求主子明鉴啊。”
小安子与翡翠见状也跟着跪下帮秦太医求情:“主子,秦太医是有做的不妥的地方,但求您看在这次他也立了功的份上,就饶他这一回吧。”
我本也没打算现在就惩治秦太医,这会儿不过恩威并施罢了。望着跪在下面的的三个人,我道:“得了,全起来,我没说要把你们怎么着。不过提醒提醒太医,以后记着,做事得顾着别人,也顾着自个儿,凡事有交代,别一脑门子就往上撞。起来继续讲。”
偷看了一下我的脸色,秦太医接着道:“这‘弹指间’一入人体,毒虫就分散开来,粘在各脏器之上。因为毒虫的复苏需要一定的时候,所以当时并不会有何动静,旁人压根看不出任何端倪,更无从得知身体里已然埋下隐患。更佳的是,现时已是夏季,外部环境温度也已增高,与内里毒虫想呼应,毒虫逐渐沁入脏器与血液。血液中毒素增多,就会导致血液缓慢凝固,影响供血。因而,宿主也就慢慢衰竭,还会引申一连串的身体不适症状。而且,一旦宿主死亡,体内的毒虫也会随之溶与身体,查无痕迹。这么一来,任你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没法子找出真正的病因。这也正是湘西苗蛊神秘莫测,诡异难了之处了。”
我定睛看着秦太医半晌不语,看的他冷汗直冒,不知是福是祸,唯有静待天命。小安子和翡翠不知我意如何,也捏着一半汗垂首而立。见着他们的样子,我嘴角微微逸出一丝浅笑——做主子的,总要有做主子的威风。除了要让奴才知道你是他们生死祸福的主宰外,还得要他们对你打从心底地敬畏,掌握住他们的心神,才是最佳的。终于,在他们的期盼里,我嘴角的浅笑扩大了。几人会意,也就忙跟着笑了起来,储秀宫里立时充满了心思各异的笑声……
待秦太医走后,我靠在榻上稍稍歇了一歇。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天色阴沉沉的,带着些许暴风雨前的阴霾和闷热。载淳也被热的受不住,咿唔呀呜的闹着,想是也不太习惯。我的心情并未受这天气的影响,趴在载淳的摇篮边上,逗他玩了好一会。直到他自己熬不住瞌睡,悠然睡去,我才给他盖好薄被,走出了他的房间。
我一走出房门,翡翠便迎上前道:“主子,方才黄总管打发合儿过来过,说是皇上今晚上还是到储秀宫过夜,请您先准备准备。”
我微微颔首:“你下去交代一下,皇上的爱好和口味,你们也挺清楚的了,小心点就是了。”翡翠领会离去,我转身向大门走去,一边道:“小安子,陪我到琼苑转转,这屋里太闷了。”小安子应了一声,弯着腰走到我身边,用手扶着我出了宫门。
在琼苑里逛了逛,我随意找了个凉亭坐下。岫玉和如意呈上冰饮,随侍一旁,小安子则轻柔地为我按摩着紧绷的肩膀。我托着腮,盯着眼前的石桌,思绪却回到了一个月前,我与皇后一道探访小阿哥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