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晚云烘月](1 / 1)
一到坤宁宫,我就跪在了皇后面前垂首不语。皇后这次怕是早已准备多时了,别的不说,丽妃、英嫔、婉嫔,枚贵人、春贵人等一众妃嫔早已在座恭迎,严阵以待。正在暗自揣测皇后会如何对待我之时,皇后已然发话了:“懿嫔,你可知罪?”
心里不住的冷笑——皇后,我没罪又怎样,你高兴的话,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即使我有罪又怎样,这场仗,从我一开始筹划起,你就注定输了。现在先让你得意一番又何妨,玉兰我不会介意的。低眉敛眼道:“玉兰知罪,还请皇后责罚。”
皇后似乎想要再多显示一下自己的威仪和公平,当下又道:“你既已知罪,那可知是何罪?”
我却依然是那句回答:“玉兰知罪,皇后娘娘尽管责罚便是,玉兰决不敢有怨言。”语气恭顺,面色柔和,没有任何人可以看的出我内心里真实的想法。
而我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对皇后而言,却无异于一个无声的挑衅。在宫里,主子要是像这样问下人的话,就算你占理,就算你没错,你都应该找个罪名出来给自个儿戴上,以表示主子的英明和公正。何况在皇后的心里,我已经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重罪。居然还会这样回答她,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心中的怒火更加猛烈的燃烧了起来。无论怎样,纵然是奕詝为我求情,她也不会饶恕我了,毕竟她才是皇帝册封的六宫之首(况且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各色美女,奕詝决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嫔和她翻脸,她笃定胜劵在握)。而且,她还得杀鸡给猴看,让这群宫妃们看看,不尊重她,忽略她,轻视她,下场会是怎样的!
一向视我为眼中钉的丽妃自不会放过这打击我的大好机会,当即便火上添油道:“哎呀,我说玉兰妹子,皇后娘娘问你话呢,你怎么这般回答呢?当真是皇上太宠你了,宠得你连皇后娘娘都看不上了不是?”
皇后面无表情,一改素日里的平和模样,森冷地看着我也不言语。旁边的婉嫔,祺嫔等人,正是幸灾乐祸之时,更不会有人出来打圆场。个个不是端着茶杯,抿嘴偷笑便是把玩着手绢或衣饰,就盼着皇后快快处置与我,至好将我打进冷宫,永不得见君王面;要不就贬到辛者库,任人劳役,受尽欺辱。
皇后见我仍是一副任打任杀,悉听尊便的样子,心中怒气更甚。冷哼道:“懿嫔,你这般模样,怕是觉得我冤枉了你不成?”
我缓缓说道:“娘娘统领六宫,母仪天下,怎会故意为难、冤枉玉兰呢?玉兰必是有罪的,娘娘只管责罚。”
皇后怒道:“好个只管责罚!你倒说的自己有多委屈似的,仿佛是我利用权势罗织罪名诬陷于你,容不得你!我问你,在今天之前,我是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不可以狐媚君上,荒废朝政,违背祖制、家法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
往事历历在目,可我就是要这一切这样依着我安排的步骤来发生,来达到我需要的目的。跪伏在地上只是道:“玉兰知罪,玉兰知罪,请皇后娘娘赐罪,玉兰决无二言。”
丽妃见皇后已是怒不可遏,起身上前说道:“娘娘,凤媚有事禀报,望娘娘恩准。”皇后微微颔首,丽妃便道:“娘娘,您上次宽宏大量,轻饶了懿嫔,只是扣了她的月钱和宫中的用度。可她却不知悔改,您明明责她一月不得面见皇上,可她一点也没有把您的话当回事,一直还是缠着皇上不放,以至才有今天啊。娘娘,您今天要是不重重处罚于她,必然难以服众啊。”一旁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嫔妃们也出声附和,我的眼光轻轻扫过她们,扫过丽妃,最后停留在皇后身上——趁着现在好好笑笑吧,以后怕再难有机会了。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世不痛快!
皇后又道:“懿嫔,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倒也罢了,可你不该不顾惜着皇上的身子,国家的安危。就冲着你迷惑君主,疏理朝政一事,我今日便不能饶你。我会禀明皇上,褫夺你懿嫔的身份,,贬你至辛者库浣衣。且你此次实在太是过分,我赏你苔刑一百,你可服?”
算算时间,估摸着奕詝也该来了。轻叹一声:“回娘娘的话,奴婢知罪。”
皇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如此最好。你现在已不是嫔了,受了苔刑后,自己到辛者库领罚去吧。”转向她身边的太监首领宋奎道:“把她拖下去,鞭苔一百后送到辛者库。”
宋奎“嗻”了一声,领着早等候在一边的两个大力太监走到我身边阴笑道:“懿主子,哦,不,玉兰姑娘,奴才对不住了。”已伸手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推到后面的大力太监身上。
没料着这两个太监往后一退,我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幸好被翡翠扶住。英嫔却站起来抓住翡翠就是一个耳光:“大胆奴才,没皇后娘娘的吩咐,在坤宁宫你也敢乱动。”翡翠仍然扶着我不肯松手,英嫔又道:“哟,还主仆情深呢。你就陪着她到辛者库去吧。”翡翠向英嫔福道:“谢主子成全。”英嫔还不解气一般,居然又用力推了我一把。我一下没防着,向后倒去,被人接了个正着。回眸一看,正是穿着朝服,一头大汗的奕詝。我脸一白,眼圈一红,倒向奕詝的怀里,立时晕厥了过去。
我当然不会真的昏过去,倘是真的,这接下来的好戏又怎么看的到呢?所以尽管我双眼紧闭,但却凝神听着这场中的一举一动。
翡翠首先发难,跪倒在奕詝面前哀哭道:“皇上赐罪,奴婢没侍奉好主子,才令主子如此。奴婢罪该万死!”
奕詝将我安放在椅子上,怒道:“傻在这里做甚,还不去叫太医来给懿嫔瞧瞧。”翡翠应了一声,正要抬步,奕詝又道:“你走什么,你走了谁来照顾兰儿?”看向皇后身边的喜鹊:“你去。”
喜鹊望着面沉如水的皇后迟疑着,奕詝冷笑看着皇后:“原来皇后就是这般调教宫里的下人的?当真母仪天下,唯我独尊了!”
自进宫以来,皇后一直循规蹈矩,事事小心,也才能被册立为后。几年来也未曾见过奕詝为一个宫人动过这么大的怒气,心中有气一时也没忍住,当下便向奕詝跪礼说道:“皇上,臣妾深受圣恩,掌管六宫。叶赫那拉氏行事不端,惑乱君上,混乱朝纲,臣妾有职责管教于她。现今臣妾已夺了她的懿嫔名衔,贬她到辛着库为奴。后宫众人当以她为戒,尽心服侍皇上,不得恃宠生骄,违背祖宗家法。皇上,臣妾一心为正后宫纲纪,决无私心,求皇上明鉴。”仰头看着奕詝,,似是摆明了阵垒。今日若是不严惩我,决不善罢甘休模样。身旁的数名妃嫔见皇后跪倒,也随之全体跪倒在奕詝面前。
奕詝看着跟前衣着整齐,妆容精致的后妃们,又看看我倒在椅子上容颜憔悴,衣衫凌乱,长发披散,更觉着我受尽委屈。用手理了理我的鬓发,在我耳边柔声道:“兰儿,朕这就帮你出气。”
我自是装做听不见,只是心里已经禁不住开始绽放出胜利的微笑。奕詝沉声道:“你们都听好了,懿嫔的身份的确是要变变了,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嫔,而是懿妃了。正式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你们可曾听明白了?”
遇上我这个克星,皇后平日里的容忍大度,顿时无处可寻。积聚多日的郁气,终于压抑不住,当着奕詝爆发了。霍然起身道:“皇上,叶赫那拉触犯祖制,家法,臣妾自问审她,罚她并无不妥之处。皇上现下这么一来,公然袒护于她,您叫臣妾日后如何管理后宫,如何服众?”
恰在此时,我也适时地悠悠醒转。几不可闻可呻叫吟了一声,就引的奕詝回身扶住我:“兰儿,怎样了,好些了没有?”
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皇后等人,我虚弱无力地起身向奕詝道福。奕詝心疼不已:“不用了,好生歇着才是。”又道:“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翡翠答道:“回皇上的话,太医早来了,在外面等候传召。”奕詝道:“还不叫他进来,真要朕出去见他不成。”
我却拉住翡翠,向奕詝说道:“皇上,兰儿没事,您无须操心。只是皇后娘娘教训兰儿,教训的极是,兰儿应该领罚。兰儿斗胆求皇上不要处罚皇后娘娘,娘娘说到底,还是为了皇上好,为了国家社稷着想。没规矩不成方圆,兰儿不要皇上和娘娘难做,兰儿自愿受罚。”
奕詝拉起我,望向皇后道:“皇后,枉你贵为天下女子之首,器量尚且不及兰儿。朕陪着兰儿本是事出有因,兰儿已有了朕的骨肉,已近三月了。”
底下众人皆面面相觑——没想到我竟然有这么一个王牌在手!立时,羡慕、嫉妒、惊异、不敢置信的神色在各人的面上交替浮现。过了好一会,皇后才率先恢复常态,向奕詝贺道:“臣妾恭喜皇上,只是方才懿妃一直不曾告知臣妾她有了身孕的事,故而臣妾才会…。还请皇上恕罪。”
奕詝冷然道:“只怕皇后也没打算给机会让兰儿说吧。苔刑一百,一个好人都不见得熬的住,何况兰儿。若不是朕来的及时,恐怕就只有一尸两命来收场了。到时候,你们也没有好果子吃!”
皇后大骇,她深知奕詝一直以膝下无子为憾,我这一胎倘是女子倒也罢了,要是个阿哥,只怕她的整个家族都会因此不保。当下伏地泣道:“皇上,臣妾知罪了,求皇上开恩。”
见火候也差不多了,我继续扮演我那柔弱无依的玉兰角色。对奕詝哀求道:“皇上,皇后并非有心为之。您也已经训斥过了,就算了吧,反正兰儿不是也没事吗。”
这时,秦太医也早已随侍一侧了。为我诊了脉,确定无恙后,奕詝方道:“既然兰儿没事,这次的事朕也就当没发生过了。只是你们都给朕记好了,日后谁还敢背着朕伤害兰儿,朕决不请饶!”
众人松了口大气,齐声谢恩。奕詝扫视眼前,目光逗留在了英嫔身上:“英嫔,你喜欢叫别人到辛者库去是吧?好,朕成全你。即日起,你就到辛者库去浣衣,直至懿妃生产后方可回来。”
英嫔脸色大变,语调颤抖着叩头:“奴婢领旨,谢皇上圣恩。”
奕詝又看向宋奎和那两个大力太监:“至于你们,廷杖一百,赶出宫去,永不得再踏入京城一步。”三人早已瘫软在地,只得不迭磕头谢恩。
看着自己的贴身太监落的这般田地,自己却力有不逮,皇后的神情阴暗低沉,再没了刚才的威仪。进宫多年,她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而对手在几月之前还仅仅是个普通的宫女。可宫里不就是这样的吗?
满意地看着这幕戏如我预期一般开始,高潮,落幕,我也是时候离开了。奕詝走到我身边:“兰儿,朕陪你回储秀宫。”
望着他含笑点头,起身时却脚下一软,又坐回椅子上。奕詝见状便道:“黄三,你扶着懿妃。”想想又觉着还是不妥,干脆自己躬身打横拦腰抱起我。我又惊又喜,万没料到会有这种待遇,对于打击皇后更是上佳。看着奕詝,眼神似要柔出水来:“皇上,这使不得的。”
奕詝抱着我看也不看他人,只是道:“兰儿,只要朕愿意,天下间就没有使不使得这句话。”说话间,人已走出了坤宁宫。用手搂住奕詝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回首又看了看坤宁宫,想着里面的那群女人——从今天起,全紫禁城都会晓得,这后宫里除了皇后外,我,懿妃叶赫那拉,同样也是不可轻视和冒犯的!
岫玉将安胎药端到面前,轻声道:“主子,您是时候喝药了。”
正在替我上蔻丹的翡翠站起身来接过药道:“你下去吧,我来服侍主子喝药。”用银匙舀了一勺试了试,才将药递给我:“主子,可以喝了。”见我喝了药,又说道:“主子,皇上连自己御用的丁太医都派给您用了,您现在可真是万千恩宠集于一身了。想当时,即使丽妃怀孕之时,也没享受到这般恩遇的。宫里现下除了皇后,只怕就得属您了。况且,皇后那边皇上自上次的事后,也难得过去了。”
摸了摸已经凸起的腹部,我摇头道:“大清向来‘子凭母贵’,只是我却是沾了儿子的光‘母凭子贵’。若没有这个孩子,今日谁胜谁负还尚未可知呢。翡翠,你和小安子都记好了,我还是老话一句,不得仗势嚣张,给我添乱。你们背后做的那些事,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适可而止。”
翡翠和小安子笑应道:“奴才知道,决不敢给主子多事的。”
我转向小安子问道:“叫你知会内务府,让我额娘和妹子进宫探我的事怎样了?”
小安子笑道:“主子,宫里的人就恨不得巴结不上您,您还不放心老夫人和二姑娘的事吗?我正要禀告您,内务已经通知奴才了,后日老夫人和二姑娘就能进宫了。”
我点点头:“这次倒办的挺快的,这宫里的人啊,唉……对了,小安子,虽说现在看着好象风平浪静,可暗地里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决不可松懈。以前安插的人,也是决不可以放手的,而且还的继续扩展开来。皇后那边,尽管上次借着皇上的手杀了她的威风,但她毕竟仍是皇后,位居中宫,咱们也不能小觑的。应该怎么做,明白了?”
小安子笑道:“主子思虑周全,常人不及,难怪可以冠盖后宫了。奴才得侍明主,真是奴才的福分了。”
我微微叹道:“哪有这般简单。‘有龙泉之利,方可论决断;有南戚之容,方可以论淑媛’——因为我够强,够资格,才可以跟她们斗;也因为我有这个本事,所以才能活在这里,所以才能让她们敬我,畏我,我才能行诸般事。否则,恐怕我就也只能呆在圆明园了。”但在一步步踏上通往塔尖台阶的同时,我失去了我的感情,我的真心,我的爱人,只剩下玩权弄术的手段。淡淡一笑,仰头饮尽碗中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