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剔银灯](1 / 1)
穿着丧服,和着大小嫔妃们一同跪在康慈皇太后的梓宫前,眼睛却偷偷地看着奕,奕詝方才匆匆而来,叩拜以后,略略呆了一下,对奕讲了几句场面话,就以国事繁重,难以久留为名又急急而去。奕面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波动,也以君臣之礼回了几句客套话,恭送奕詝离去。
六福晋瓜尔佳氏,面容悲戚,哀痛不已,带着大格格跪在另一列。宫中的女眷们也尽着素衣,埋头哀思。整个大殿中的气氛压抑而神秘,凝重却诡异。静太妃尽管已被晋升为太后,徽号为康慈,但依据礼制,太后的封号里得有一个字要与先帝一样,才算正式的太后。而奕詝给静太妃的徽号却非如此,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无论怎样,咸丰皇帝都没有把这个抚育他多年的代母视为亲人。从她的徽号,丧仪上均可看出,在奕詝的心中,她永远只配作为皇贵妃进入宣宗皇帝的陵寝,待遇只得如此。给她的这个徽号,除了可以堵上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外,也顺便告诉奕,皇权的不可小觑。不管你使出什么招数,掌控生死荣辱大权的依然是当今的大清天子,咸丰皇帝。一旦涉及“权”这个敏感话题,亲兄弟也没情理可讲,而且奕詝与奕还算不上一奶同胞,至多不过同父异母而已。猜疑相忌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那高高在上,卧榻之旁容不得他人鼾睡的一国之君呢?
待结束康慈太后的丧事后,后宫又回复了平静,该斗的继续斗,该争的也不会罢手。而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从太医院的秦太医口中得到了一个宫中女子梦寐以求的王牌——我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再三确定此事非虚后,我来不及喜悦,心念急转,对着跪俯在地朝我贺喜的秦太医低声说道:“秦太医,我求您一件事,望您助我一力。”
秦太医诚惶诚恐:“懿嫔娘娘言重,下官怎担得起您的一个‘求’字。娘娘有事只管开口,下官必当尽力。”
我笑笑:“秦太医请起来说话。”
叩了个头,秦太医访起身垂手而立,等我的吩咐。我道:“太医请勿拘礼,还请坐下说话。”
满口称谢,秦太医小心翼翼坐于椅上:“敢问娘娘有何吩咐?”
瞬地红了眼圈,向着秦太医道:“只求太医救救我与腹中孩儿。”
秦太医惊道:“娘娘贵为懿嫔,腹中块肉亦为龙种,谁敢斗胆犯险?”
我苦笑道:“太医难道忘了这里是后宫?现在宫中嫔妃除了丽妃膝下的大公主外,其余人等皆无所出。而我现今深受皇恩,已然招人嫉妒。若是有心人知我有了身孕,为了保全自己,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秦太医却仍道:“娘娘讲的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谋害龙种,乃是罪当凌迟,株连九族的不赦之罪,谁会做这触犯龙颜的傻事?”
叹了口气,这秦太医真是个迂夫子,脑筋有够死的:“秦太医,你在宫中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宫里的女人,为了要爬上去,为了夺宠,她就没有做不出来,没有不敢做的事。秦太医,我同你讲的可是实话,你可想清楚了,倘是你坚持己见,执意要禀告皇上,广告天下。日后我和孩子平安无事便罢;若然有个什么不妥,头疼脑热的,你必然也是脱不了干系。您可别在这时候犯糊涂啊。”
不由得大汗淋漓,秦太医再次跪于面前:“求娘娘给奴才指条明路,奴才决不敢忘怀,以后一定竭尽全力追随娘娘左右。还求娘娘宽恕奴才刚才的不当之言。”
微微颔首:“秦太医,我素知你在太医院里无党无偏,也还有些本事,方才讲我与皇子的安危祸福全数交托于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也莫要让自个儿难受,后悔啊。”
磕头如捣蒜,秦太医连头也不敢抬,匍匐于地上道:“娘娘这般信任奴才,奴才必不负所望,为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轻笑道:“得了,不用卖你的嘴皮子功夫了。不过叫你隐瞒一时我有身孕而已,用不着去死的。好了,待会儿开方子的时候,你就开两副方子。明处那张,开给外边人看;底下那一张,才是我的安胎药。这个怎样做,无需我这个门外汉来指手画脚了吧。”
用衣袖揩着冷汗,秦太医道:“娘娘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做,这事奴才做得来。”
我接着又道:“对外,不管是皇后还是什么丽妃、婉嫔她们问你,你说我是肠胃不适就行了。至于皇上那边,,你不用管,我自会挑好时机禀告的。你需要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替我保密。”想了想又道:“还有,以后每日便由你专门为我请脉,我的药也就由秦太医你负责了。”
秦太医颤声道:“奴才遵命,娘娘放心。”有些站立不稳地从地上起来,对我行过礼后后退出门。在他即将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我又笑道:“秦太医,我和皇子好,对你也有益无害。若是不然,你小心掂量着点。”
脸色苍白的秦太医不迭应声,又静立与原地,直至见我不再言语,才又小心万分地迈步走人。
抿了一口茶,我向小安子和翡翠道:“今儿也就咱们四个,要是我有个什么事,你们和秦太医都当心点。”
小安子与翡翠立马跪下磕头道:“奴才发誓,如果将今日之事向外人泄露半句,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下世男即为盗,女即为娼。”
用绢帕擦去唇边的水迹:“如此最好,你俩都是明白人,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好生做事,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小安子二人道:“奴才谨遵主子教诲。”
挥手道:“都下去吧,我要歇会儿。”小安子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退了出去。我才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孩子,额娘的将来可就大半都系在你的身上了,你可得争气了………
自秦太医确诊了我有身孕后,我就以秦太医医术精湛为名,向奕詝要求让他做了我的专属太医。故此,秦太医便可日日名正言顺地到储秀宫请脉,借此将我的安胎药带给我服用。不让别人知道我怀孕的事,除了确保我自己的安全外,我还要借这腹中孩子的手,收拾收拾宫中对我有着诸多不满的嫔妃们,叫她们也领教一下我的手段。莫以为我进宫时日尚短,根基未稳,就真是个任人糟践的主儿。在这个地方,若不想被别人打倒,惨淡一生,你就得先下手为强,扳倒面前对自己不利的障碍,踩着她们往上爬。不过我第一个挑战的对象,不是春贵人,也非英嫔,也不是丽妃,而是这后宫中的权威——中宫钮祜禄氏。人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句话在宫中,在女人间也同样适用。首先下了皇后的威风,其他嫔妃还敢与我对抗不成?我当然不会傻到与皇后起正面冲突,我还得借助这个没出生的孩子和奕詝的手,来实施的我计划。
“不是都说这柿子也要挑软的捏吗,干嘛主子您一上来就得偏拣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听完我的吩咐,小安子不由得问道。
我看向他道:“这些奴才里,你也算是话多的了。”
知我心情好,小安子嬉皮笑脸的说道:“主子,但凡与您的事沾上一丝边的,奴才绝不会多上半句嘴。即便是多了这半句嘴,也是为了更好地领悟您的意思,去为您跑腿办事呐。”
我沉下脸道:“我一句话,你就有这多大道理,这样下去,日后怕谁也叫不住您安公公了。”
小安子连忙低头回话道:“主子的话,奴才一直谨记心中,不敢有丝毫马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循规蹈矩,战战兢兢。”
我笑笑:“别做那可怜样了,你的忠心我早晓得的。这次你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便是,还有,你可已经确定黄总管与皇后身边的喜鹊是远房亲戚?”
小安子道:“奴才派人查探多次,他们二人确有远房表亲关系。而且喜鹊每每有东西要送回家,也都是托黄总管找人带去的。”
我垂下眼:“倒也算是个天赐良机,不要辜负才是。小安子,尽快把东西准备妥当,我也该是时候给皇上一个‘惊喜’了。”手不自觉抚上了宽身外袍下那不易觉察的微微隆起的腹部。
自得知自己有孕以来,我除了定时服用安胎药外,每天还由叫小安子,翡翠陪着到御花园里走走,坐坐。我很清楚,适量的活动,可以促进母体的健康,从而才有可能在最佳状态下产下健康的孩子,不管他是男是女。而且,我还有着一种奇异的自信,我这一胎,生下的必然是个阿哥,还是个可以继承大统,将我拱上皇太后宝座的阿哥!
现时虽已立秋,可秋老虎仍然肆虐,天气仍然酷热难当。在外走了一会,觉得有些口渴,便差翡翠回宫取些冰饮来,自己带着小安子上了御景亭歇息。
眺望着堆秀山下的御花园秋景,我对小安子道:“过两天我这边的事完了,你去内务府跑一趟,知会一声,让我额娘和妹子进宫来见见面。”
小安子正欲应声,眼光却停留在了我的背后。打了个千:“奴才安德海给恭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奕?!心跳一下子快了好几倍,背对着奕深吸了一口气,略带僵硬地转过身向他福道:“恭王爷吉祥。”
身着与我在圆明园初遇时的那件月白衣裳,奕比当时瘦了好多,多了几分沧桑,惟独那双眸子,依旧闪亮如夜星。朝我轻轻躬身道:“懿嫔吉祥。”然后伫立原地,仿似对我有话要讲。
我低低唤了一声:“小安子。”小安子立刻道:“主子,奴才去看看翡翠把冰饮给您拿来了没有,去了这么好一会了。”又转向奕:“王爷,奴才先行告退。”人已随着尾音退出亭外,消失花径之中。
我向奕道:“王爷若是何吩咐,还请坐下说话。”
奕深深地望住我,沉声道:“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懿嫔不必多礼。”
看着昔日亲密无间的情人,眼下却这般生分,我突然有些茫然——我究竟是得到还是失去了?但表面上仍故作平静:“王爷请讲。”
奕迟疑了一下方道:“我额娘的事,多亏了你的提示。奕特来就此道谢。”
我强笑道:“王爷也不需多礼。王爷聪明过人,当时亦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跳脱置外来看,也就简单了。”
奕点头道:“正是,我之前与皇上商议之时,总觉得此事无谓张扬,自家兄弟好开口,故而均是私下求见。直至你暗示于我,我才幡然醒转,方于殿堂之上,众臣之前博上一博。这才了了额娘的心愿,使她老人家可以称心而去。”
我惋惜道:“只可惜皇上还是……”
奕面无表情:“不管怎样都好,至少天下人都知道静太妃已获得了康慈皇太后的封号,别的虚礼,也就无所谓过多的计较了。至于我,无官一身轻,继续做我的铁帽子王,当我的‘鬼子六‘,不知多自在逍遥。内廷宫闱,奕不便多留,就此告辞。娘娘好自珍重。”回头便走,几步就迈出了御景亭。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不禁涩声喊道:“六爷………”
奕的脚步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半晌,背对着我柔声道:“兰儿,谢谢你。”话音未落,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几乎在他离开的同时,小安子也小跑着上来,一见我便道:“主子,怎么了,脸刷白刷白的?”
对小安子的询问恍若未闻,泪水却漫出眼眶。奕,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别的再不奢求了。
待翡翠把冰饮取来,喝了两口,平复了心情之后,我回到储秀宫,等待奕詝的驾临。
假意没有听到皇帝驾临的通传,我背对着房门专心致志地做着刺绣。直到奕詝推开房门,走到我身边笑问:“干什么这么专注,连朕也不来迎接了?”
我这才慌乱地把手中的绣活藏于身后,对奕詝福道:“兰儿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奕詝见我藏东掖西的,起了好奇,伸手道:“什么东西,拿给朕瞧瞧。”我犹犹疑疑地摇头又点头,奕詝心中生疑,一把拉起我的手,抢下手中的绣品,却见得是一件小孩子的肚兜,便笑道:“好好的,弄这些玩意干嘛。宫里有精绣坊,叫他们做便是,何苦自己来。扎伤了手,朕会心疼的。”
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我轻声道:“可兰儿总觉得,还是额娘亲手做的衣服,孩子穿着舒服些。”
奕詝点头坐下:“倒也是。”沉默片刻后,猛地站起身,抓住我的肩膀,急切道:“兰儿,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
我垂首道:“四爷好糊涂,兰儿都说的这么明显了,您还问?”
奕詝狂喜:“真的,朕要有孩子了,真是祖宗保佑,大清有后了。兰儿,召太医来看过没有,怎么说的?”
我微笑道:“秦太医已经为我诊过脉了。孩子已有两月多了,明年二、三月,孩子便可出世了。”
奕詝大喜,含糊不清地喊道:“黄三、黄三……”我捂住他的嘴:“四爷唤黄总管做甚?”
握住我的手,奕詝笑道:“你也开心的傻了不成,唤他进来一是叫他通知内务府多拨些人手来照顾你和孩子;二来,朕要下诏晋升你啊。”
我却出人意料地跪在了奕詝面前:“皇上,求您答应玉兰一件事。”奕詝忙将我拉起来:“什么大不了的事,跪上跪下的,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依偎在他胸口,我悄声道:“兰儿求皇上暂时莫要将我有了身孕的事广之于众。”
奕詝奇道:“为何不可?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啊。”
我道:“回皇上的话,兰儿家乡都有这么一个习俗。怀孕前三月时,腹中孩儿最为娇气。若有太多人时时念叨挂想,孩子承受不起,恐会不保。所以在这三个月之间,知晓孩子的人越少,孩子方可安心于腹内。过了这三个月,孩子已然成型,胎气难动,这才可告之众人。刚才倘若不是皇上撞见兰儿刺绣,兰儿也准备过几日再告诉您的。还请皇上不要见怪,兰儿也只是为了孩子好。”
奕詝有些犯愁,这天大的喜讯要暂时搁置心中,的确难受。可他子嗣不旺,就盼着人丁兴旺点。这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腹中块肉若是真的不保,下一个也还不知得等多久。踌躇再三,奕詝方道:“好吧,朕应承你。待你孕足三月,再诏告天下。只是晋封你的事,也就得延后了。”
见目的已然达到,我赶忙谢恩:“兰儿不要紧,只要孩子平安足矣。”
当晚奕詝便留宿于储秀宫,肚里的孩子加之我的甜言蜜语,让他流连忘返,接下来的日子,天天就只翻我的牌子。到了最后,已经迷恋温柔乡到了“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地步。而我计划挑战皇后的时间也随之日益临近了。
清宫规矩,皇帝每天在哪里睡觉,与哪位妃嫔合欢,都会由敬事房登录在案。宫中除了皇后外,任何妃嫔均不得在养心殿过夜。且在皇帝临幸宫妃时,外屋还会有敬事房太监负责叫起,免得皇帝沉溺女色。这种叫起分为三次,第一次是提醒,第二次是警醒,第三次便是行动了。敬事房太监会不管何种状况,直接进入卧房,把与皇帝过夜的妃嫔裹上锦被抬走。因为是祖制,皇帝也是莫可奈何的。所以奕詝没事就喜欢往圆明园跑,也是由于圆明园没这些规矩,让他能为所欲为。
欢情过后,奕詝摸着我披散于背的黑发,喃喃呓语,我趴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一个时辰还是几个时辰,外屋忽然响起黄总管那尖利的鸭公嗓,好象还是在诵读着什么。我从梦中惊醒,心境却清明,知晓用计奏效,懒声唤道:“小安子,在外面干嘛呐。吵醒了皇上,你吃罪的起吗?”
小安子还未答话,奕詝已经睁开了眼睛。凝神听了一下,便随即翻身坐起,恨道:“这个黄三,真就不能消停一会。难得朕这么开心,他就抱着祖训闹腾开了。”说话间,走到门口喝道:“得了,得了,朕起来了,别念了。进来给朕更衣,朕这就上朝了。”
透过绣床的帘幕,我看着恋恋不舍盯着绣床的奕詝,心中暗笑:我的好四爷,好皇上,您就忍忍吧。先替我忍着这口气,留待皇后上场时,再发出来助我一臂之力吧。撩开帘帐,我下床走到奕詝身边,为他整理衣冠:“皇上,国事为重。您不用挂心兰儿,兰儿在这儿等您回来。”
奕詝叹气不已,趁着间隙又和我痴缠了一会,方才匆匆离开储秀宫。我冷然一笑,吩咐宫女为我梳洗打扮,望着铜镜里那个娇娆艳丽的女子,想着刚才跪读祖训,提醒奕詝不可沉迷女色的黄三。心下忖度,也许皇后就快召见我了,我对皇后密不可宣的挑战也已经徐徐地拉开大幕了。
梳洗罢,喝过了驻香露,用了早膳,我坐于窗下一面看书,一面好整以暇地等待皇后的召见。很快,坤宁宫的首领太监宋奎就带来了钮祜禄氏的口谕,传我速到坤宁宫听旨候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