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疏帘淡月](1 / 1)
见奕訢夺门而去,静太妃蹲下身子搂住我道:“玉兰,委屈你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说话间,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看着我略带红肿的脸,静太妃“哎呀”一声:“玉兰,坏了。”
我也反应过来,手抚上左脸。想了想道:“不妨事,只是这次得让太妃您背黑锅了。”静太妃了然于心,苦笑道:“怎么着也好过你,至少皇上还不至于动手打我。好了,你看看咱们找个什么东西做借口合适?”
不到一个时辰,懿贵人在寿康宫摔坏了静太妃心爱的珐琅花草瓶而遭太妃面斥责打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后宫。丽嫔、春贵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纷纷以探我为名,实为幸灾乐祸来储秀宫冷嘲热讽一番。听着话里带刺的“不识大体”“不明事理”,我靠在榻上心中暗笑。说吧,趁着现在舌头还长在自己的身上尽情地说吧,解决了我与奕訢的过去,下一个目标就是如何打败你们,让我踩上去了。
翡翠为我脸上敷着散瘀药,一面道:“主子,这静太妃下手也太重了些吧。您这模样,皇上看见不知会多心疼呐。“我淡笑道:“皇上?我的好翡翠,你忘了皇上已经四天没来这储秀宫了吗?小安子,皇上这几日都在哪里歇的?”
小安子回道:“兰主子,这几日说是丽嫔的身子不爽,皇上看她去了。头几天晚上是在她那儿,昨儿晚上在枚贵人那边。”
翡翠忙道:“主子,奴才……”
我摇头:“后宫哪有什么朝朝暮暮,飞燕、张丽华者尚不能专宠,何况我小小一个贵人?你们都下去吧,我乏了,要睡会子。”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到了一个庭院。院中牡丹盛放,气氛却低压哀怨,一对华服男女抱头痛哭。哭声悲恫,似是生离死别一般。不觉走上前去,想一探究竟,看看这二人又是何等模样。
那男子抽泣道:“玉环,怎会好端端地让你去做女道士。名义上说是为母妃追福。可你这么一走,便是出家。你我再无夫妻情分,见上一面也难了。”
被叫做玉环的女子也哭道:“寿王,我怕不只是做道士这般简单。父皇他,他……”
寿王闷声道:“我找过父皇多次,可他根本不见我,我在宫门口就被高力士挡回来了。玉环,是我无能,保不住你。”
玉环已是泣不成声,语不成调:“寿王,玉环走后,你要好生珍重。有合适的女子,就让她代替玉环照顾你吧。”从袖里摸出一颗紫色药丸吞进口中,寿王大骇:“玉环,你干什么!”
玉环惨笑道:“王爷放心,我尚不至于寻死。死了玉环,只会连累家人和王爷,于事无补。我服下的是飞燕怨,除了王爷外,玉环决不会为他人怀孕生子。”
寿王猛然抬头:“李隆基,你枉称一代明君,居然父夺子妻,棒打鸳鸯。你有何面目号令天下,大唐基业必然毁败你手!”
心里正在想升平署何时编排了这么一出《长生殿》的时候,眼光与寿王对了个正着——奕訢!一惊之下,南柯梦醒,浑身冷汗淋漓。怎么会做这样怪诞离奇的梦,从小就不喜被万人传诵的《长恨歌》,深觉的杨贵妃活的委屈,死的冤枉。凭什么要她一个纤纤弱质女担那祸国殃民的罪名,她也不过是个表面风光,内里含悲的可怜人而已。若换作是我,我决不负这红颜祸水之名,把持住那朝政大权,凤舞天下,也才不枉到这世间走一遭。
伸手拿过旁边的团扇,无意瞥见右手手腕内侧不知何时长了一颗朱砂痣,不觉有些好笑,从没长过什么朱砂痣,想不到被人打了一巴掌就给打出来了。笑了一下,忽地忆起梦中的杨玉环服药时,露出的右手手腕处似乎也有这么一颗朱砂痣。望着那颗莫名出现的红痣,心里一阵发凉,手上的团扇跌落在地——这是梦是幻,是虚是实,是前生还是今世?我、奕訢、奕詝,到底谁是谁?
叹了口气,唤进小安子:“吩咐你做的事办的怎样了?”
小安子道:“主子的意思我已经悄悄告诉老夫人了,老夫人也叫人做去了。主子去园子之前一定可以送进来的。”
取下发髻上的兰花发钗,我懒声道:“这事你负责给我办好,可别出什么纰漏,让丽嫔她们有机可乘。咱们再不加把劲,怕这辈子也就一个贵人做到死了。”
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猜想今晚奕詝许是不会来了。正好,让额娘带进来的那本册子还没机会看呢,这会儿趁着空闲瞅瞅。到了圆明园,想一个人独处一会就难了。挥退众人,打开匣子将册子取出,斜倚在床上看了起来。
一眨眼就到了子时二刻,人也就困了。翡翠已为我铺好了床,打散头发梳理柔顺后,我换了件精绣兰桂齐芳底衣上床就寝。还剩一支蜡烛将熄未熄,翡翠正要吹灭时,小安子在门外说道:“兰主子,皇上来了,您快起来接驾吧。”
今晚上奕詝不是翻了婉嫔的牌子吗,怎么大半夜的会巴巴的到了储秀宫来,难道有什么事?本已翻身坐了起来,忽又想起那本册子上的话,心下一动,低声对翡翠说道:“我不出去了。你出去后,倘是皇上问起,你便说我午睡说受了凉,不太舒服。现在刚喝过药睡过去了,人还有点晕晕沉沉,一吓唤不醒,不能接驾。”翡翠点点头,替我用湿巾在脸上蘸了点水权充汗水,又将那支余蜡放到床尾处,才带上门出去。我则闭上眼睛装睡,不知这招对奕詝管不管用,千万不可功亏一篑。
眼睛闭着,耳朵和脑子却没闲着。听着门外的翡翠依着我的意思回答奕詝。奕詝说道:“你们下去吧,朕进去看看兰儿。”
众人应了一声后齐齐退到外间候差,而奕詝的脚步停在我的房门口。轻轻推开了门,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副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图——房间里忽明忽暗,流苏微晃的绣床帘帐半开半掩。披散着一头黑色长发的我睡在床的外侧,左手搭在床沿上,手上的玉镯闪烁着淡淡的光晕。许是因为有些发烧的缘故,锦被被踢到了腰部,而底衣上的扣子松开了两个,大半个肩膀露在了外面。夏季的底衣都是用轻薄的柔纱所织就,透过底衣隐约可见到淡绿色的肚兜。
随即我就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奕詝走近绣床的脚步声。在床边坐下,奕詝伸手轻触我脸。装作被惊醒的模样,睡眼朦胧地张开眼睛望向他:“四爷,你过来了。翡翠怎么也不叫醒我呢?”坐起身就欲行礼。
奕詝揽住我笑道:“是朕叫他们别闹着你的。本想看看你就走,结果还是吵醒你了。翡翠说你下午不太舒服,让太医瞧过没有?”用手碰碰我的额头:“还在出汗呐。”
我也不问奕詝怎么会现在到储秀宫来,反正他是皇上,没事想烧紫禁城玩都行。追根究底不是我的作风,也非奕詝所喜。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幻想自己所依靠的是奕訢,但脸颊上残留的轻微痛感却诚实地把我拉回了现实。指尖挨了一下我脸上的瘀痕,奕詝摇头道:“静太妃向来是好脾气的人,若非你打坏的是先帝赐给她的花瓶,她也不会动这般肝火的。你也是的,平时还算小心谨慎,今天怎么就犯糊涂了?”
将已与静太妃圆好的话又讲与奕詝:“像是昨晚上就有点着凉,今儿早上去太妃那里请安,刚一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的,一下子没站稳,就碰在了那个洋漆小几上,把那个珐琅花瓶弄到了地上摔坏的。四爷,这个花瓶是先帝赐下的,我打碎了该不会……”
奕詝一面示意我帮他脱衣一面道:“放心吧,真要治罪朕也会保着你的。况且,太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有什么罪可治的,大不了朕明日让人送几个珐琅花瓶到寿康宫便是了。只是你时候去的也不巧,正遇上老六和太妃不知为什么事吵了起来,你撞到枪口上,才遭了这无妄之灾。朕的好兰儿,可委屈你,让朕亲亲……”
床尾的蜡烛终于燃尽,刷的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黑暗掩盖了一切,阴谋、爱情、利益、背叛……
第二天,我仍旧按照规矩到寿康宫请安。可想而知,得到的当然是冷遇,可实质上是安全。静太妃跟奕都没有食言,我也可以安心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小安子已经打听到了消息,这次随奕詝到圆明园去的嫔妃,除了我之外,尚有丽嫔、祺嫔、枚贵人等近十人。再加上园子里的汉人美女们,我笑了笑,真有够热闹的。
从储秀宫出去,往右走便是御花园琼苑西门。正值午后,宫妃们大多在午睡。我心中有事,难以成眠,就带着喜爱的《红楼梦》,由小安子陪着去了御花园。
坐在御景亭里,喝着冰镇银耳汤,吹着习习凉风,翻看着贾妃省亲大观园,想着自己不知何时也能如元春一般衣锦还乡,不得低叹一声。小安子忙道:“主子,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抬眼看向面目娟秀如女子的小安子,心中那股似曾相识之感益浓,问向他道:“小安子,你老家哪里人,几岁进的宫,以前可有去过浙江?”
小安子答道:“回主子的话,奴才直隶南皮人,十二岁进的宫,之前从未离开过家乡。”
想了想并无见过他的可能,便又问道:“那你觉着这宫里,谁对我的威胁最大?为何原因?”
似乎早料着我会有这么一问,小安子不假思索就道:“依奴才的拙见,对您威胁最大的是丽嫔。兰主子,小安子实话实说,您别怪罪。丽嫔与您同年进宫,但当年便获圣恩至今未减,必然有她的手段。况且,丽嫔所生下的大格格,现也是万岁爷眼下唯一的一个子嗣。虽说是个女儿,不过有了第一个,难免不会再有第二个。若她日后真诞下阿哥,这后宫之中怕谁也没好日子了,特别是您。小安子与敬事房的小裕子交好,曾偷看过敬事房的日档。您没进宫的时候,万岁爷十个晚上至少有四晚上在她那儿,一、两晚在皇后那儿。您一来,万岁爷倒有三晚就呆储秀宫了。丽嫔对您不乐意,这宫里是尽人皆知。兰主子,您还不知道呢,那天我无意间听见黄总管对陈公公说,万岁爷还打算把丽嫔册为丽妃。主子,您可得小心咯。”
合上《红楼梦》,我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婉嫔、容贵人她们就不足为患了?”
打了个千,小安子也笑道:“主子兰心蕙质,小安子岂敢班门弄斧。奴才别的不懂,只知效忠兰主子。主子怎么吩咐,小安子照着怎么做。”凑近我说道:“主子,您要的东西奴才已经弄进来了,要不要奴才先到圆明园替您打点一下?”
沿着花径下了堆秀山,我低声道:“不必了,这事我自有分寸,时间到了我会告诉你的。回去了,咱们也得收拾收拾,准备准备了。”
刚走几步,就看见皇后在前面池边喂锦鲤。加快步子走上去朝她道了个万福:“玉兰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皇后把手上剩下的一些鱼食一起洒进池中,宫女喜鹊递上锦帕,皇后擦了擦手:“妹妹来的正好,我一个人挺闷的,妹妹来陪我说说话也好。”
同皇后并排走在园中,小安子和喜鹊几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在问了问有关我被静太妃叱责的事情后,皇后说道:“妹妹,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故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说。你听了便是,倘是不当听,也别往深处去。”
不知皇后所为何意,我只得回答道:“娘娘但讲无妨,玉兰恭听。”
皇后道:“我虽然年少,但接了凤印,册为中宫,就得担起这管理后宫事务,统领六宫之责。其中尤以皇上龙体康健,皇家子孙兴旺为首。只是可惜现下除丽嫔育有一女外,其余嫔妃皆无所出。我身为皇后,不能为皇上添个一男半女的,也实在愧对祖宗。兰贵人,皇上眼下很是宠你,那日据说本翻的是婉嫔的牌子,最后也跑你那儿去了,说是你病了。皇上这般疼你,你可得好好的帮我照顾着皇上,不仅要为皇上开枝散叶,也要念顾着皇上的身体。你说是吧?”
心中暗想,皇后这番话无疑就是警告我不得恃宠生骄,不可让奕詝耽于声色玩乐。只是这宫里,又有谁不想把奕詝拴在自己的床上,做梦也都想尽快怀上身孕,好借机上位呢?想虽如此,但面上仍是点头称是,谦和恭顺。
皇后见状又道:“后宫中难免有争风吃醋之事,凡事以和为贵,退一步海阔天空。家和万事兴,妹妹,你觉得呢?”
陪笑道:“娘娘讲的极是有理,玉兰一定谨记,不敢忘怀。”
满意地点点头,皇后将手扶上喜鹊向我道:“出来久了也乏了,我先回去,妹妹也跪安吧。”
我屈身行礼:“恭送娘娘。”
看着远去的皇后,小安子悄声道:“兰主子,宫里都说这位皇后娘娘生性贤淑,但拙于心计。依主子看,是否属实呢?”
微微摇头:“你们都错了,恐怕这后宫之中,掩藏的最深的人非皇后莫属。我只能说皇后现在对我尚无恶意,只是决不可小看她。她这位贤惠人,绝对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真是得谢谢她今天这番话,虽有敲山震虎之意,却也提醒了我她的不可忽视。从今往后,我可得仔细掂量掂量她了。小安子,记着,今天这事对谁也不能讲。”
小安子叹道:“做个贵人也这般艰难,若您日后再受皇恩,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钻出来呢。”
浅浅一笑:“一天到晚就呆在房里绣花,花园里扑蝶什么的,那才叫难受呢。我喜欢这样子有意思,有挑战的日子。脑子老不用它,真会生锈的。”
后日就要出发去圆明园了,奕詝一年也不知要去圆明园多少次,宫里对准备他的出行适宜已是轻车熟路了。饶是如此,也是提前大半个月便开始折腾了。今晚奕詝翻的是鑫常在的牌子,我也就早早上床就寝。
躺在床上看着额娘送进来的那本册子,以及我让小安子帮我预备的东西。此次圆明园之行,我能否真正得宠,这些东西可谓是举足轻重了。直至计算完所有有可能出现的状况,杜绝所有有可能出现的纰漏,我才合眼睡下。自是一夜无梦,第二日匆匆而过,第三日夕阳西下之时,我已坐在“天地一家春”的窗棂下理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