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上元节(1 / 1)
二、上元节
轩阑十年六月,流金铄石的天气,雪月楼里却来了个长身玉立的琴师,那琴师着了件雪白的长衫,携一把做工细致的柳木琴。他的到来仿佛一阵徐徐凉风,在炎炎夏日里,那种清爽的气息直到达别人的心底。
琴师很快就展露了他的才艺,行云流水的琴声似乎能够与弹奏者本身融为一体。未见其人时,你会被这美妙的琴声折服而赞美,可是当欣赏到弹者拨琴的姿态,你再不会发出惊叹,因为这时,任何声音都是对这种惊为天人之情景的亵渎。看似随意的挑拨,再加上演奏者散漫的神态,每逢客人说起,无非是两种形容,要么不评价,要么只有一个词,天纵奇才。
说天纵奇才合理,却也不合理。天分当然不可忽略,但有些东西更理应令人欣赏。只是其他人每每听完一首曲子,再联想到琴师弹奏的姿态,很自然得认为他必定是一个散淡的人,每次的弄琴只是抚弹自己的天赋。
如此,琴师名动颜都。
所谓高山流水,但凡有一些才华的人都希望遇到一个能懂自己的知音,更何况是韩冬蕖这个国士无双的才子。所以那天去城外抚琴也是一半抱着这种想法,一半是由于厌烦了京城市侩的气息。
人生中有很多事发生在不经意间,不经意做了个决定,种下了因,便结下了果。这一去,韩冬蕖遇上了这一生都无法结束的执念。就如黎止后来对韩冬蕖说的那样,这是缘,即使那天你不去城外,我也没有听见琴音,这个缘还是要结的,无关乎地点和时间。
那时城外的梅花正开得烂漫,泠泠细雨,黎止撑着一把伞,却是遮住了盘膝抚琴弄弦的琴师。一支曲罢,韩冬蕖收起柳木琴,直起身来。“黎止?你什么时候来的?”待见到他湿了半边的身子,不由得皱起眉头,“来了就叫我吧。”
黎止却是毫不在乎,笑了,“你弹得那么投入,我又怎么忍心打断这么难得的曼妙琴音?”
韩冬蕖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置可否,望了回天,这雨怕是要下好久。分明是十二月份,却总是下这种毛毛细雨,让人心生错觉,春天到了么?只是头顶上暗香浮动的腊梅时刻提醒他们,只是心境不同吧。
黎止将身子向另一个人那边靠了靠,“别冻了。”将眼光投向阴鹜的天空,自是无从觉察身旁的人嘴角泛出的一抹浅笑。“我看,要在这儿建一座屋子,你说呢,阿蕖?”
虽然希望这恼人的雨快快停下来,但是无论是黎止还是韩冬蕖,无不愿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留着这冷雨中默默缱绻。风雨中,腊梅下,白色的油纸伞,绘了点点朱色,一把琴,两个并肩的男子,一白一棕的长袍,映在颜都郊外的水面上,生生灼伤了十里长堤之外的寻常百姓。
雨似乎停了,结冰的颜水河面生了寒气,雾蒙蒙地氤氲了一片。时间也快到了,黎止不得不离开,将伞柄推给了琴师。
黎止背身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冷不防后方传来了清冷不失期盼的声音,“三天后上元节,雪月楼,你……出得来吗?”
那一刻,仿佛颜都所有的梅花都盛开了,浓浓的芬芳深深揉进心底里。黎止遽然转过身,微微翘起嘴角,被北风扬起的黑丝在雨后的空气中显出些许不羁的风韵。
“不见不散!”
黎止的身影一步一步远去,隔在一层层朦胧的水汽后,韩冬蕖清楚,这个身影必将走进一扇扇厚重的大门后,片刻的相伴便显得越发奢侈。握紧包裹于手掌中温热的紫竹伞柄,
“不见……不散。”
…………
“不见不散”这句话做过多少人的誓言与承诺,朋友,亲人,或者有情人。这誓言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无在于它本身。到底是黎止高看了它的震慑力,还是他错估了自己和韩冬蕖的情分?
三日后的午后,上元佳节,黎止终于隐瞒了那位主上抽出时间赴约。风风火火地来到雪月舞楼,满心欢喜,却失了一心要见的那人的踪影。
不应该呀。随手拉过经过身旁的小厮,劈头盖脸地问去:“阿蕖呢?”
那小厮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问吓着了,吞吞吐吐地回答:“您,您说的是……是韩先生吧?他……他回去了?”
“回哪里?!什么时候的事儿?!”语气厉然而焦灼得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是何时明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可见不着他的面儿心下都会不安?又是何时开始对他的一点一滴都紧紧过问在心上?是何时……中了一种名为相思的毒都不曾发觉,等到毒已入骨无药可解才恍然大悟?
小厮胳臂细,被黎止抓的生疼,连连哀叫,“哎呦,我说这位爷,这事儿小的不清楚,也不是小的能过问的,您还是去找老板娘,放过小的吧?”
找了舞楼最管事儿的也没能得出什么结果,只道是昨日个雪月楼的琴师匆匆忙忙地回了故乡东梧国,甚至来不及向众人道别,只临走前见过老板娘。
耽搁着,便到了夜里。
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万家灯火令当空的皓月都失了颜色。四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尤其是这帝国都城,缤纷的场面直比得天宫之上的瑶池蟠桃会,只怕王母俯视下来都要红了眼。
黎止昏昏噩噩地行了半日,早已过了该回去的时刻,还是循着人影将沉重的步伐往人多的地方移去,只盼得别人的热闹能够分给自己一点,将自己的心融入欢快的气氛中。
明月上中天,黎止停步,身旁人影模糊,只感觉来来往往,高兴得仿佛脚下细碎的步子都是有节奏的曲子。“是该回去了吗?”那人或许正在找自己吧,这样盛大的节日,最适合鱼龙混杂,纵是身负绝艺,他也不可能离了自己。
黎止想转身,脚下却再也挪不动。罢了,紧张地活了这么多年,就放纵一次吧,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前方正在舞龙,七八个年轻人举着长竿左右搅动,长长的龙身于半空中翻腾,似乎欲将骑云飞去。浸了油的纸内中放置了点燃的灯笼,光影随着龙身关节的扭动一闪一闪,星星点点的明亮深深刺痛了颜水河边伤心人的双眼。黎止黯然收回目光。
河对岸好像在猜字谜,作为习武之人,黎止耳力极好,愿听的不愿听的都能入了耳。隐约那灯谜说的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李白的诗。黎止心绪极乱,自是不若旁人那般有心思去绞尽脑汁地想谜底。多年后,黎止记起这桩事,那出题之人狡黠一笑:哪里有什么谜底?不过是图一番热闹罢了。
“哎,公子,买一个花灯放给心上人吧?”节日求的是一个喜庆,一个福气,偌大的颜都城,精明的人不在少数,自然会好好利用这赚钱的大好机遇。于是,颜水边买花灯和卖花灯的也不少。见黎止犹豫,那卖家伶俐地说:“便是无心上人,为家人朋友祈祈福也是好的。不贵,才六个铜板!”
黎止抬起手,却停在半路。花灯?放给谁呢?他无亲人无朋友,放给自己时时刻刻为人办事听命于人的那位主子?怕是他福气大于天,不必别人再祈了;放给明明说着不见不散最终不告而别的异国琴师?他会喜欢吗?
心思转了千百回,还是掏出五个钱买了下来。取来笔在灯瓣上深深写下在心里刻了千遍万遍的名字。
“阿蕖……阿蕖……”
轻轻地推出浮在河面上的花灯,借着丝丝晚风和顺流的河水渐渐飘到了远方。黎止凝视那暗赤中心的一点亮色,一直到它与其他灯火融为一体。
——阿蕖,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什么了,只是,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为何要不告而别?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个不经意的过客?
不是说好,不见不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