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深宫曲（1 / 1）
三、深宫曲
即使元宵之夜如何心若死灰，但黎止说过，只那晚纵容自己一次。打小的教导告诉他，他是一个杀手，一个暗卫，一个受命于人的暗卫。儿女情长甚至算不得他人生中的一部分。其实，在遇到韩冬蕖之前，黎止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儿女情长的。
黎止记得那夜赶在黎明之前回来，宴会早就结束，各路人已经散去，一夜冠盖如云杯觥交错却风平浪静。他失魂落魄地推开自己的房门，没想到屋内站了一个人。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语气隐隐含着怒气。
黎止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属下去城中看望一位朋友，久别重逢，多说了几句，就耽搁了。”再怎么器重，毕竟是主子。
“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在外面还有个朋友？！”那人紧盯着黎止的眼睛，半晌勾唇嗤笑，甩袖负手而立。“明知今日摆宴，居然还有心思跑出去逛舞楼放河灯？！”
黎止深深地跪下来，“是属下玩忽职守，请治黎止的罪。”
“算了，今晚也未生出什么乱子，何罪之有？我只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留在我的身边帮我做事才是你的本职，而不是把闲功夫都花在什么朋友身上。”言辞霸道，一个主子当有的口气。
“时辰已晚，今日您还要起早，还是快些歇息吧。”
“你……？！你这逐客令下得倒是有理有据的。”负气转身，明黄色的衣袍拂过对面低头俯身的侍卫，“黎止，你不过是仗着我……仗着我看重你。别忘了，你这一身本事，是谁教你的！”
“黎止不敢忘，只是今日要早朝，黎止亦是为皇上的龙体着想。”
“罢了，出去了一晚上，你也休息吧。还有，明日去帮我查一下这几个人。”随手扔下一张名单，东帝国的轩明皇帝刘述甩袖跨出屋子。
“黎止恭送皇上。”一个语气霸道，一个神色恭敬，实在是一般的主上和下属之间该有的。
自此，黎止的生活还像往常一样，调查，杀人，总之又回到了替别人办事的时候，除了时不时地借着出宫办事的空当去到城外颜水河畔的小竹屋里看几眼，收拾收拾。
原本，未曾遇到韩冬蕖之前，黎止对这种暗卫的生活并无多余的情感，觉得既是自己的职责，便不可旁贷。遇到韩冬蕖之后呢，发现生活中还能容下其他的东西，便深深陷进去，如今再次回复原来的日子，却像失了自由一般，心里的某个地方也空了许多。
中毒是一瞬间的事，毒性发作，生生受着煎熬却是持续甚至是永远的。世间无数有情人早就证实了，相思之毒无药可解。
韩冬蕖像神祇般走进他的生活，又像过客般从他的生活消失。黎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故，令素来淡然的琴师离开得如此匆忙。黎止不相信他们一个月来的感情抵不过一句简单的告别，所以韩冬蕖走后的五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借着公事的名头到东梧走一趟。
万人之敌的暗卫也会害怕，那在冬雨中飘渺似轻烟的人是不是从此于他的生活中消失，不再回来。
总之，黎止想，自己总要做些什么，才能续回这断了的弦音。可是，轩明皇帝，他的主子，仿佛不喜欢自己的属下离得太远。黎止清楚，这关乎于一个霸者的掌控欲。若是换了旁人，还可用父母妻儿或者官位银钱拴住，只黎止，无亲无友，又生性淡薄，能够衷心十年，不叛不弃，拴住他的只是忠义二字，若还要加上点什么，无非是主上十五年的恩情。
如此这般，只能心里念着，着急着，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更甚了。细雨纷纷的冬天，莺歌燕舞的春日，黎止面上一直波澜不惊。有时候他也会突发奇想，阿蕖是不是没有离开过？自从这个想法萌生之后，黎止仿佛时时刻刻都能闻到韩冬蕖的气息，听到他的手指拨出的袅袅琴音。
所以，五个月后，当黎止追踪一个刺客误闯禁园，听到从里边传来的熟悉的曲调，有喜而无过分的惊讶。
那禁园玥觞阁本是一个前朝公主的寝宫，已经废置了几十年。据说那位公主并不是什么规矩的大家闺秀，不过，那段先皇、公主和另一位侍女之间的旖旎往事，如同废弃的玥觞阁一样已经尘封在深宫的衣香鬓影中，除了一些老宫女时不时地在私下嚼嚼舌根——被抓住严惩的恐惧终归敌不过宫中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
黎止第一次破了一个杀手的规矩，他放过了那名刺客。怪只怪深宫琴音太过美妙而熟悉，紧紧拽住了黎止所有的神思。他恐惧——如若离去，这曲音，是不是就真的再也无法听到了。
重见那张清癯面容的一刹那，黎止原本以为自己会质问，会把满腹疑惑统统发泄出来，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归于平静，黎止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厅中盘膝而坐的乐师。
“皇上，今日有空闲来听琴？”误认来人是轩明皇帝，甚至连眼皮都不抬，手指间流淌出来的袅绕琴音也不曾断绝，那样清高仿佛一切都不能入眼的气势并非平常人能有的。
“是我，阿蕖。”声音有点哑。
“硿”的一声，上好的冰弦应着那声“阿蕖”被折断。韩冬蕖眼神木然，微微张了张嘴。黎止知道他如同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但千言万语也只是集于一句——
“是你，黎止。”
两人的重逢没有多惊心动魄，更不会似小妇人般哭哭啼啼。第二日，黎止便面见圣上。那天当值的太监宫女皆传龙颜大怒，吓得心惊胆战，唯恐自己的一个小动作引得杀头之祸。只因得皇家喜怒无常实乃常事。
“整个东帝国都是朕的！莫说区区一介琴师，就是他那东梧国也是朕的属国！”
“朕把他带进宫，他就没机会再出去！朕的地方，想做什么还得先问问你不成？”
“黎止，你以为，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朕说话，竟连朕的事也敢过问？！”
即使清楚此行必定无果，即使明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果，黎止也想一试，事关阿蕖，理智全无。
阿蕖是向往天空的飞鸟，不比他自小就处在这深宫之中，囚在玥觞阁无非于要其性命。黎止想过，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盛怒的轩明皇帝赐死。若是他事先知道，会因他这一行换得阿蕖永世不能踏出玥觞阁，他无论如何亦不会自作聪明地去质问九五至尊。
黎止以为，喜欢一个人就会为他着想。但他只是将自己的原则安在刘述身上。他忘了，刘述是皇帝，素来上位者行事的方式总是与常人不同。黎止记得小的时候，刘述还是皇子，而他五岁的年纪，只刚刚被他领进宫。
那时才入宫，还未适应自由的失去，尽管皇家锦衣玉食，可黎止仍旧热衷于在学习之余观摩那几只穿梭在林子间鸟儿，扑棱扑棱的，快活自在。“你喜欢就抓来玩呗。”黎止并不对刘述这话置可否，却不曾想到第二日便在寝宫的桌上看到了那几只熟悉的小鸟以及包围在它们周围的铁笼子。
刘述喜欢一个人，就是夺了他的自由，让他永远、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处在掌控之下。黎止一去不异于告诉刘述你是错的，这无疑放大了他的掌控欲。
自此，黎止再不敢提出让韩冬蕖离开深宫的请求，保不准轩明皇帝喜怒无常，直接拿笼子将心爱之物锁起来。
自此，韩冬蕖依旧像过去的五个月一般，每日弹弹琴，看看书，看似宁静淡泊。
自此，轩明皇帝再未踏近玥觞阁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