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梧国(1 / 1)
一、东梧国
轩阑二十一年十月东梧国南天雪山脉。初入冬,已是万里山河皆没进一片白色。虽然位于北极海之上,但这一年冬天似乎尤其冷,就连以往深冬才飞几瓣小片儿雪花的南天雪山也覆上了厚厚的几层冰,天上的鹅毛像是落不完似的。
在这一条白色的山脉的东南部有一座小小的村落,村子紧挨着南天雪山,似乎是受了这山的牵连,隐没在皑皑之中。若不是处在方圆三里之内,着实很难发现。
宋之槐抬起脚拍拍下衣从深深积雪中卷起的雪屑,心里暗骂了一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前方若隐若现的村庄行进。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村子终于完全从白色之中露出些样貌来。
宋之槐蹭了蹭背上那把沉重的沉香木琴,骂道:“娘的,黎止还说什么不远,入了东梧一天就能到,却不告诉我,这旮旯会积这么大的雪!活了二十年,也没见过这么难走的路啊。”
宋之槐进了村子,步伐却比在茫茫雪海中更为急切。他此时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快快完成此行任务,再快快回到同这儿相比起来简直四季如春的□□都城颜都。这破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然而,雪后严寒,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这种烂天气,还是临近年关,谁还会放着在家与妻儿喃喃细语不要,偏偏跑出来受这个冻?想到这儿,再对比自己的遭遇,宋之槐越来越觉得自己被黎止坑了。不就是一场赌局么,早知道这一趟这么受累,当初索性赖掉好了,逞什么性子?想来黎止也无可奈何。
宋之槐一边想着回去怎么从黎止身上讨回此行受的苦,一边一把揪住好不容易看见的活人,开门见山地道:“兄弟,韩冬蕖住哪家?”
那个人似乎被宋之槐谦谦君子的打扮和土匪般的语气惊到,愣了足足有三个弹指的时间,直到远方的客人不耐烦,才幽幽开口,“你说的是韩公子啊,看见那座小木屋没?村子尽头的那个,韩公子就住在那儿。”
宋之槐转头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屋子形状的雪雕现出形来。“他就住在那里?冻死了谁知道?!”一片银妆中,那座被白雪包裹的小木屋尤其显得单薄和伶仃。
“这位公子是从□□来的吧?看打扮,也是乐师?”村民瞅了瞅宋之槐的装扮,见他点了点头,又说:“韩公子是我们村子里,不,怕是整个东梧国最负盛名的琴师,他那双手弹出来的曲子,那叫一个……呃,好听!不过,韩公子性子比较冷,平常很少跟我们这些粗野的人来往,十年前,从□□回来,更是一个人搬到了村子的另一边。唉,要我说啊,像韩公子那般有才的人大都比较孤僻,想来应了那句,叫什么,高处不胜寒!”
那村民还想卖弄一下这几天空闲之下学的一些诗词和哲学,却不知宋之槐正在考虑另外一件事,“他一个人怎么过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不自觉得对黎止在乎的人关心起来,“天这么冷,不会……死了吧?”
“哎呦,公子,这你可是多想了。他一般去京城给那些王侯大臣演奏一次,回来一年就只需待在家里睡睡觉弹弹小曲儿。十年了,都是如此,也不见他怎么。”
——这样厉害的人物,难怪黎止挂心十年也不能忘怀。
半柱香后,宋之槐敲开了尽头冰雕的那扇门。因为是独自生活,所以开门的只能是韩冬蕖,宋之槐背上沉香木琴的新主人。
宋之槐上下打量这个不到而立的乐师,当即心中就冒出了一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是他词穷了,而是实在难以找到一个词或者一句诗来描述这个即使见到一个背着绝世好琴的陌生人来访也能面不改色一如往常的绝艺琴师,恍若——谪仙。
纵然是在大雪纷纷的严冬,韩冬蕖也只是穿了几件单衣,倒是在屋子内生了火,这让穿了好几件单衣外加两件棉袄活活一只熊的宋之槐不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故意为了让自己在弹琴时显得飘逸一些,还是真的已经修炼到不受外界影响的谪仙地步了?
这样想着,宋之槐忽然惭愧起来,与这个人相比,自己根本就是一介粗俗没品位的武夫,不禁佩服起心心念着韩冬蕖的同时面对着自己的黎止能在这样强烈的反差中穿梭自如。
宋之槐收起小心思,欲速战速决,开门见山,简单地将来意说了。韩冬蕖奉上热茶,茶水泛着热气,通体翠绿,连同这水汽一道染了碧色,蓦然有了一丝禅意。果然是超凡脱俗,连泡的茶也是如此干净剔透。
宋之槐尽量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不粗鲁地喝了口热茶,省得了寒暄,将身旁贵重的沉香木琴往前推,语气稍带醋意,“呐,这是黎止让我带给你的。”
“朱涯琴?”韩冬蕖脸色微变,宋之槐终于从这人的脸上看到了不一样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颜都距这儿路程遥远,这琴又极其重,劳烦兄台这一路颠簸了。”韩冬蕖略表歉意。
宋之槐心想,你知道就好!面上还是淡淡地说:“没什么,黎止吩咐的,都不是什么难事。”原想对方应该顺着自己的话问:“那兄台和黎止是……?”这样的话,宋之槐就可以口如悬河大谈特谈,说自己和黎止是如何如何结识,黎止又是如何如何收自己为徒,亲手教授自己武艺和诗词之类的。
可是的确是宋之槐心思多了,韩冬蕖是个翩翩公子,显然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情去八卦宋之槐和黎止的关系。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触摸那一把还残留着宋之槐体温的沉香木琴,似乎能从中感受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黎止无法传达的温存。
这样静谧而诡异的气氛伴着屋内一阵阵炉火烧出来的暖气一直持续着,宋之槐尴尬无比,好像自己一直在意的事人家韩冬蕖丝毫不会关注。宋之槐利用这段安静的时间梳理了一下以前与黎止相处的点滴,觉得既然黎止喜欢的是韩冬蕖这种类型的,而很显然两人之间有很大的差别,那么他对自己的情感果真如月辰所说,只全是师徒的怜爱么?
宋之槐的心里又绕了一个弯弯,不禁无比沮丧起来,又抬头见韩冬蕖那副专注的神情,心头来气,正待发作,却听见对方终于开了口。
“黎止他,还好吗?”
语气隐隐透着一丝悲凉,宋之槐倒不好意思小家子气,只认真回答韩冬蕖的话,“黎止一切安好,临行前他让我告诉你,誓言托了十年,但也终是完成了。”什么誓言啊,你们倒是告诉我啊?!
宋之槐思绪回到了几天之前他与黎止告别的场景,十月份颜都还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黎止棕色的常服被和煦的秋风飘起,那种翩然又不失亲切的身姿一如他温和的不似暗卫的形象,让人一心想靠近。
这俩人到底有何□□?!宋之槐不满地嘟着嘴,“黎止他,他貌似还说什么,你是自由的飞鸟,适合翱翔空阔的蓝天;而他,却是在小水池里长大的鱼,困在水中无法上岸。”虽极不愿意,还是将黎止的原话复述出来。
韩冬蕖眼眸未动——飞鸟和鱼,一个属于天空,一个属于水底,本就不能长久地在一起。“誓言……十年,已经十年了呢……”
韩冬蕖终于放下了做工精致的朱涯琴,抬头翘着嘴角凝视宋之槐含笑,“你,喜欢他吧。”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宋之槐措手不及,差点将口中的茶连带着口水喷出来。虽然一直想把话题引到自己和黎止的关系上,但真让韩冬蕖说出来,反倒有了一种做坏事被人撞破的感觉,而且撞破的人正是这坏事的受害者,尽管事实并不是这样。
“哈?!我……我跟他……其实,,,其实,我知道,他——是喜欢你的,十年了,一直都是。他对我,,对我,不过是,,,”越解释到后面,宋之槐声音越小,竟偏过头去——十年了,黎止每时每刻都不曾忘记过你。他明明知道徒弟对他的心思,却从不忌惮在他面前表现对异国他乡的琴师的恋慕。
韩冬蕖把视线转到木琴上,朱涯琴身自然是上好的沉香木料,细细雕刻着精致的密纹,赫然是一朵朵正开得艳烈的梅花。这琴据说是□□先皇深爱的一名侍妾的心爱之物,当时两皇夺一女的故事即使到了轩阑年间也时有传出,更有甚者说当时先皇逼宫也是为了这名女子。盛宠如此,可见其贴身的朱涯琴如何难得,竟被黎止给寻得了。
“为什么不肯忘记呢?”低低地叹了口气,却掩不住面上思念之情。
“不是不肯,是不能。”宋之槐自诩是个痴情种,最能体会黎止那种爱而不得之后想忘不能忘的执念。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却无丝毫尴尬之感。宋之槐想的是自己对黎止的心意,而韩冬蕖想什么他也猜得到,只是十年前的事情黎止从来不愿跟他说。
正待宋之槐想得忘我的时候,听得韩冬蕖低喝一声:“不妙!”说完站起身来,失了方寸般拉起宋之槐,抓着他的手腕沉沉地问:“你来时黎止可有什么异常?”
宋之槐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阵懵,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而这不对劲恰恰和黎止有关,颤声问道:“怎,,怎么了?是不是黎止……”能令这个淡定如一碗持平的水不轻易起波澜的琴师慌乱如斯,宋之槐不敢想下去。
韩冬蕖迅速进里屋好像拿了些什么东西,很快出来抱起朱涯琴,拉了仍杵在原地的宋之槐,“走!去东帝国,回颜都!”
入了东帝国境内,两人坐上了马车,顺着嗤州、茗都运河南下,直朝着帝国中心青州颜都驶去。在马车的颠簸中,宋之槐终于得知了十年前深宫之中的那段纠缠了三个用情至深之人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