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姑娘,你真是驻颜有术,没半分老的(1 / 1)
步天将晚才把他爹嘱的操持罢了,牵马入得城来,瞟见桥南一番跌宕,上去捉了个公子来询。旁人纵不晓得,但上京天荫两城中,多得红栏巷子,马吊馆子,都是乡民聚散之地,全归天下会所辖的。
几个公子也很得分寸,与他一揖,仓惶把桩桩件件话了。薄罗青衫的那位拎了钱囊,折不是,攀不是,扶额一叹:“我与她唐突。”
步天且将此事承下,遣他们散了,潦草往阶上去。走没半晌,往七八个行客外头见了一姑娘,立火边扪了什么来瞧。少门主忙上去一唤。
姑娘扭头一瞟。只消这么轻轻半昏半倦一觑,已羞得一城的春灯如昼,梅妆朱色,全往她袖底瘦了。步天愣了,看她。
看她抚鬓,折眉,鬓青容素,怀琴抱月的,一笑了来。她一乐,往唇下及墨弄笔染一撇朱,惹人几多顾盼,却仍在锦字诗里,屏山画里,不叫车马尘霜描了半痕的,与往去多少岁时没差了半分。
步天怔了:“是你!”
这番相逢叫步天甚欢喜了,揽了姑娘一叩门庭。他平素里稳重得很,也是遇着她,才蓦地多了话来。风哈哈瞧他:“你我初见之时,你早问过我了。我唤做风。”
完了摸了甚递与他:“步小公子,那天不过随手之劳,你何必太过着心。这是步门主当日托人与我的玉牌子,我拿着也没堪大用,你把它收了吧。”
少门主一呛。他就是十几年念念不肯忘了,老惦着忆着,翻劳相访不获的,那柄纸伞还给他切切敛在匣中,没损了半分。可他也不好与她论这个,心下忖度来去的,虚虚避了不受:“风姑娘,既然是我爹给你的,你收着就是。”
推罢携她往一处水榭里头坐了,捞了个小厮弄了些吃食来,与她一斟茶:“风姑娘,我见你方才在那思量什么,可是有甚难事?”
姑娘叫他戳得省将起来:“是了,我来寻我的儿子。”
步天给末的两字咣铛一下撞得昏了,好歹扶桌没栽下去,一望她,勉来搁一句:“风,风姑娘,我看你年岁尚轻,你,你已有儿子了?”
风正抿茶,听了望他一笑:“我也不晓得,风儿说有,便是有了的。”
究竟她在断情居中,整日相与对坐的,全是夺过天地造化,往千百载上不朽了的,叫她把这个也没怎地好生分明了,且糊涂共步天论了。
少门主哑然,絮絮点算一下,从两人相逢之时起,至今已逾得十五载了,她纵是有夫有子,也没甚稀奇的。奈何心下涩得紧,百般的摁不住了,把一分半寸的乱折眉上去:“他,他一人来的么?他爹呢?”
姑娘愣了,念及院后一冢的埋玉销骨,一下给白刃三尺往鬓边剐了素来。步天见她捉了茶盏盖子猛瞧,半句话没有的,把人事成非全搁袖子上去,一下省得这个不好论,忙与她拈了个桃酥儿,塞碗里甜着。
风一叹:“他爹病,病笃,去得早了。”
两人寂寂良久。步天戳那边千山万水的寻了词儿来劝:“风姑娘,你也不必太过伤心,要保重自己才是。天下会在上京城中势重,我一定帮你。只不晓得令公子生得什么样?”
风唔了半天:“素衣,负了刀,刀是朱的。颊畔三痕血。性情么,像猫。”
步天怔了:“像猫?”
风望他:“不错,像猫。莫论喜怒,总捱不住的挠你。”
少门主扶额,遣人弄了笔墨,把此节书罢,往外头捉了个小厮来。姑娘见他去了又返,一笑:“怎么了?”
步天往她边上坐了:“我已叫人把这个消息传与天下会堂主晓得了,无论有无,待得一宿,明朝定得音信来报。只是,咳。”
他一默,转来捉了姑娘一瞟:“”若寻不着,风姑娘打算怎么办?”
姑娘抿唇,念及前番易风与她提了的,与江湖一散无归之事,晓得不好于此多留:“若风儿不在,怕是已抵返断情居了,我歇得一晚,明朝就走。”
少门主听了斟酌半晌,与她温一盏新茶:“风姑娘,明日你等着我,我与你同去。”
风愣了。步天咳一下:“我爹与我颇有些交待,我也得巧南下往东坪去,两人一并好有个照应。”
姑娘心下还搁着易小风的话,叫他百般的嘱过了,莫与外头有甚牵连,江湖上狐兔纷纭的,燕南冀北一干虎狼都不好相与。奈何风与他实在是说不得的倾盖如故,推不忍推,依依诺下,把此节摁定了。
两人再絮了些旁的,步天携她往楼上歇罢,告了辞来,欢喜牵马返归天下会。道旁逢着怀灭。副门主见他与平素里忒不相仿了,扯个衣袖哒哒嗒上了阶来,没晓得念了甚,老折了笑的。
副门主一乐:“少门主。”
步天正神思别怀的,一撞见她,忙拱了手。怀灭望他:“少门主,门主正在云阁候着你。”
步天哦一下,往边上岔了。怀灭后头一笼袖:“少门主,走错了,不是那边。”
少门主往眉上斫得两梢儿桃枝,一垂,半朱半青映着,扪袖一拐。怀灭轻来笑了。
步天入阁之时,书且卷着,灯且昏着,他爹仍在他天下无双的鞘里,攒一鬓的素,七七八八剔得料峭,余了愁啊恨的,迫得月不肯过桥西,往楼外瑟瑟一挂,凉了。
步惊云戳那正拽三寸小袖刀,凿了甚,一望他,把物什妥帖搁匣子里去,好歹抿了唇:“天儿。”
少门主心下一叹。他多少年看得惯了,总还是伤着的,疼,也不疼,只一爪两爪痕,剐得他不可多置一言,只与他揖了:“爹。”
步惊云嗯一下,望他半晌:“天儿,你今年几岁了?”
步天一愣:“十九。”
话毕才省得,他爹把一生情禅坐了起了,书书不透,参参不破,已过了几多四时八节了。想朝朝暮暮的,河山都得老尽了,他爹仍没把这半句相思,廿年心字,春来春去雁归迟,写了有半分枯的。
步惊云听罢扪袖掩了眉:“十九了,十九好,你娘若见了你,定然高兴得很。”
少门主一噎。俩父子相望半晌,末了还是步天有话:“爹,明朝,我,我想陪一个朋友南下,这两日就不在门中了。”
步惊云一愣:“朋友?”
步天一念及谁,止不住有笑,挠了头来:“不错。”
这廿载来他爹藉了龙元之力,没叫岁时把容色损了一寸的,仍全了他十七十八的年少,但心下沉的深的,去去念念,千峰重涯九曲百折,半个中州十里虎狼全攒一处都衔不上他半梢衣袂。
步惊云那厢一望他,已大大的省得了,忒地提纲挈领一笼袖:“是哪家姑娘?”
少门主惊了,仓惶来推:“爹,你误会了。”
他爹唔一下:“天儿,你也大了。此节爹由你去,但其中深浅,你得自己斟酌。”
步天急了:“爹,真不是,我只是,咳,莫名想亲近于她,况且她早有——”
少门主话至此处,才晓得一下失言,转来默了。他爹拧眉望他:“有什么?有什么都不打紧的,你扯住了,便是你的了。你喜欢谁,还顾着旁人做甚?”
完了搁一句:“无妨。当年你娘边上什么的也多,还不是叫我——”
步惊云蓦地言不能尽,一下眉上秋至凉生,把甚都销得黯了。外头寒柝一罄,凿他半晌才续一句:“还不是叫我拨散了。”
奈何他没拽紧,连别离衷怀都没话的,把恩缘断送了。
步天哑然,左右实在与他爹搭不上弦,一下扶额将行。步惊云留他不住,只摁定了甚,一抿了茶:“天儿。”
少门主这才把半截子递厢外去,给他爹一唤,扭了头来。他爹揽灯与他映着,一挑眉:“天儿,你尽管去,凡事有爹在,我看谁敢叫你委屈!”
少门主见他爹阵仗好大,也是护短护得紧,一下给唬得昏了,仓惶跌下阁来。他往住处拾掇罢了物什,摁榻上左右烙了两屉子饼,三更才眠的。他枕不稳,晨时起早,下了阶去,途上得了堂主与他递过音信。
大抵是不曾见了什么血刀素衣的小公子,还颊畔三撇痕,更无从论起了。步天忙牵了马,往城中去。抵至阁下,姑娘已在堂中候他。少门主并她话了此节,劝过两番,并她向津渡买了舟,雇了两个相熟的船家,弄桨向南行了。
步天共她半宿才及东坪,择乡衢野径,潦草向断情居来。怎料屋中灯清火冷,哪还有什么人。姑娘愣了,廊外戳得一晌,垂眉无话,
少门主从旁劝她:“怕是令公子在途上有甚耽搁,仍没归家。现下天色已暗,我们明朝再作分晓。”
姑娘以为他话得是。且留得一晚,左右没瞧着易小风来归的。风心下摁不住弦,思量着往上京再找找。两人将晨牵舟向东坪去,未时方至。
步天怕她一途颠簸,歇不好歇,没怎进了吃食,把姑娘扯茶摊子外头摁了,着小厮弄了茶汤来。怎料两人盏未及扪的,已从津渡上下了一行人。
中州武者甚众,街坊中多有些提刀挂剑的,叫乡民见惯了去,也没甚稀奇。不料四人下了舟,攒得山眉冷目的,一串儿哪都不行,往酒肆边上横着一摊,唬得小厮一抖,才晓得这几位不好相与,并了掌柜的跌在外头,一拱手:“姑,姑娘几个要点什么?”
其中一青衣黄裳的捉他瞟了,一拽刀:“我们不找你,让开。”
完了一挑步天:“小公子可是天下会少门主?”
小公子正往那与风夹了个包子,叫她一勾,拧了眉来:“不错。有事?”
她一见有笑:“是。我家主人特地遣我不哭,不饮,不碎,不休四人来请小公子到府一叙。”
她话得忒地妥帖,可把刀兵扪了,见着也不是好叫人分说的。步天心下省得,一扣了茶来:“你们主人是谁?”
不哭咧嘴:“小公子与我们同去便知。”
少门主懒与她再打机锋,一撩了袍子,把姑娘往后头掩了:“要请我去?就凭你们,恐怕还没这个本事!”
四人闻了怒也不怒,后头有人合十上得前来:“阿弥陀佛,老衲无悲,我这几个徒儿忒不济的,自然入不得小公子的法眼。”
他才话毕,已得谁一句凉笑:“你徒儿撑撑门面算罢,真功夫么,让我无喜来领教天下会少门主的高招!”
姑娘坐那听了大乐:“无喜无悲,不哭不饮,不碎不休,你们家主人起名的本事却是了了。”
步天一愣,转来望她,见她正捧了杯的,眉上一棹春水十里,忒闲淡了,半时一叹:“风姑娘,今番却是叫你受累了——”
他言没尽,无喜叫风一句剐了,眉上十分的挂不住,蓦地拽刀砍将过来。无悲见他一掠而前,于后也怎地按捺不下,扪了袈衣,往步天这处急拍两掌。
步天闻得耳畔两下磬响,晓得无悲已至,仓惶来捞姑娘。怎料后头有雪刃一横颈畔,逼他撩剑未及,稍提足下,旋衣拽拳一下急挥,将将挡得几番刀势掌风。
他这一式当真的非同小可,唬得无悲无喜一避,与他让得半分转圜。步天依得其势,揽了姑娘敛袖一掠三丈。哪晓得稳没及稳,后头不哭等人已扑将上去。
无悲无喜见势一哂,省得他现下甚有挂碍,左右把心念全搁那个姑娘襟上去,简直天赐的机宜,不容他讨个喘息的,一翻刀掌,把悲天刎人极乐轮亡全戕他肋下来。步天究竟是叫无名等人倾囊所授了的,往武学一节上已修得十分通透,纵然临敌制肘,却没慌得半分,且正撩剑,一下瞥着了甚,哐当愣了。
姑娘往刀掌之中扯了他的袖子,扪半寸血,一叹:“步公子,你的衣衫给弄破了,还伤着了。”
步天未及把她话里的词儿呷摸了谱来,已见风将几个悲的喜的无悲无喜的一剐,眉上摁一曲离弦,拨一下,拽刀踩得红杏出墙,急往和尚颈畔去。
无悲没想得她一个眉长鬓青的姑娘,戳那冠了孟衣梅妆的,瞧着与谁都无怨,哪哪全伤不得人的,一朝莫名有怒,慑人不好不惊。
姑娘转瞬已把雪饮剐至无悲喉头,倏忽一撩,仓惶撤足轻转,敛刀曲肘,一记轰在和尚肩胛之上。无悲避也不及,且待引颈,不料给她刀下悬得一命,十足的怔了。
无喜见和尚伤得骨肉俱裂,襟上揉一滩儿朱白,呛得两喉血罢,囫囵栽下地去,已晓得边上这姑娘瞧着忒软,实则不是他能对付了的,当下敛了刀来,旁的没顾了,一撤草草遁了。
余了不碎不哭等人,哑半天,全拽了剑,摆明车马与她纠缠不休来了。姑娘没叫少门主拽定了掌,反手早捞得雪饮一劈。这一瞥半瞥惊寒横得太是凌厉,铿锵把四人撩得倒飞三五十丈,砸川畔扑腾两下,昏了。
她这几番起落不过一瞬,少门主戳那尚没把姑娘刀势瞧得分明,风已罢得战来,上去握他,眉上忧的扰的,再操持不住前时疏淡,扯了衣袂与他裹了伤处:“步公子,你没事吧?”
步天哑了。他从小共无名习了诗书剑掌,雄霸亦曾授过拳腿刀招。把什么惊天之式都瞧得很多,究竟一家子几个江湖神话不是往堂上塑着好看的,现下却也给姑娘一招绝伦艳得伤了。
半晌看她:“没,没事。”
姑娘唔一下:“步公子,我听他们论起,怕是有人要与步门主不对付,方才那人跑了,你我要不衔他过去瞧瞧。”
步天愣了,他前番怎生地顾着姑娘,旁事都不太晓,没及把无喜拦下。现今叫她一提,才省起来,瞟了后头山为九仞的:“可他已去得远了,你我不晓得能不能追上。”
风一笑:“无妨。”
话毕凑过来一揽他。步天见她近了,才好瞧她,见她把眉拧了没舒,大抵方才的忧扰未及散的,斫得鬓边一梢朱,映了她素的衣袂,简直入雪红绡的,忒合衬了,全焚小公子心上去了。
步天还没言语,叫她一搂,掠得三丈三,御风一折稍纵,已投在林中。
无悲这厢行得促,半宿奔百八十里,歇不肯歇的,过村桥荒店,在摊边摸了俩葱饼,一去没休。好歹将晚抢至天荫城近畿,往一处野庙外边叩了扉来。
里头探个黄袈的和尚,悬了火,瞟他一下,将他让在寺中。两人话过了甚,一并向偏房去了。姑娘携步天往殿上琉璃瓦后窥了这个,一拧眉:“这庙里有僧有佛,却没钟磬敲着,没香烛供着,定然不是什么好营生了。”
少门主还在天外头,听了嗡嗡一句,朦胧捉她来望。他打小与鬼虎走得近,也不是没见过脚程快的,奈何与姑娘当真十分的不可共语。他一途昏得山迢水远,现下好歹摁定了,一扶额:“我们过去看看。”
步天他们潦草掠在偏房,伏檐上揭了瓦来,一窥之下也是忡愣。里边不过方寸斗室,旁的不见,只一盏悬灯残了剩了,恻恻映了壁上笑佛,山眉水目的,半面拈了花,掩了不掩瞟着甚。
两人没见无喜,辗转半晌掠在厢中,四下瞧了不获。姑娘正往那掰扯不清的,步天这边立烛畔良久,探手一拧,扯得哪处吭哧一番,向佛爷袖子边上凿了个暗门来。
姑娘秉烛映过阴晴,携得少门主循了阶下,一途九曲十八的,拐了几拐。步天叫她一握,抠得寸心半截子红,哪都不去,全搁眉上来,幸甚此地灯昏火浅,叫人忒瞧不得朱朱白白。
他们行了半盏茶时,才至敞亮之处。两人敛在阶后一望,瞧得左右十来间小室,叫谁拿链子封了堵了,徒剩一方窄隙,怕是留与递食用的。
步天正且揣测一二,陡然闻得三五泣的哀的,听着大抵是几个稍有年岁的姑娘。两人相与一望,默了,掠在室外一一来瞧。里头忒昏,把她们的眉目窥不清的,依稀瞟了,大抵都是长发素衣的样子。
风见了戳谁外头,轻来一唤:“姑娘?”
她听了哐当一下撞在门上,望着风一抖,言语碎的破的,只晓得撕心的嚎。步天见她唇青容苍,已素得成了霜,大抵在此困得多时了,心下大是不忍,正待言语,不想廊底处得谁行将过来。
步天忙与她噤了话,共风一并敛在壁后。
来人单褂黄裳,正是无喜。他望着甚仓惶的,与和尚一跺脚:“我们没绑来步天,坏了主人计较,需得把此事报与主人晓得!”
和尚合十一叹:“话虽如此,但主人已和聂风一并往天下会去了。”
无喜听了哂然:“你别聂风聂风的唤,她不过贴了个□□,好唬唬旁人,假的终归是假的。骗不骗得了步惊云,还得两说。”
和尚一笼袖:“步惊云苦寻聂风二十年不得,嘿,早入了障了,骗过他又有何难。”
完了一笑:“况且主人囚了这许多人来,折腾三月,好歹有个稍成样子的,等的不就是今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