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故人新雪(1 / 1)
步惊云今晨操持罢了道下诸事,搁步天往堂中打理卷宗,才转阁上,见无名已在案边坐了,仍拽了他甚有年成的二胡,搭了弦,一拨没拨,望他。现下中州遭逢千秋大劫,连城志战书已至。约过十日之后,乐山佛顶,一决输赢,亦分生死。也是此节牵扯良多,叫他师父五次三番找他论了这个。
步惊云一瞟无名,忒淡定与他温了茶来。天剑捧了杯,瞧他枕畔木架子上搁了的雪饮,心下黯了。师兄给他递罢壶子,摸一柄袖刀戳案边,弄榻底下没及裁的黄纸白钱。前辈晓得劝他不动,只依依话了江湖音信。步惊云有心无意的听,偶得诺过一句。
及暮时候有小厮入了阁来,与两人折灯换盏。楼外钟鼓罄一城的凉,无名听了一默,推了杯:“云儿,鬼虎近日探了这许多消息,我已与你知会。其中关节,还需你自己拿捏。”
步惊云唔一下,手上没歇,抬眉望他:“师父,我晓得了,你不必忧心。”
无名扶额,踟躇半晌一笑:“云儿,咳,前时我阁中来了个姑娘,唤做雪楚,你可还记得?她说想与你见上一面,这个,明日——”
师兄拽刀一愣,垂了眉:“明日寒食。”
天剑听了也没甚言语,一叹,与他辞了往去。剩师兄一人挪椅子戳在帘下,一钩,楼外月过桥西。他望了半晌,瞧山那边有甚一过婆娑。他最是与谁识冷识热,一瞥这个,哪还摁得住,仓惶执灯提伞下得阁来,一转廊外,向径上行。
才过半途,无端瞟了有人站一树梅下,青衣白发,秉了残灯将熄未熄,搓个两指宽的麻绳儿,把脖子往里边戳。步惊云折火而过,一瞥,戳阶下愣了。他扪袖掩了泣,瞪师兄:“你,你别,别拦我!天意不与我成全!我不活了!”
步惊云瞟他:“你找死,我不拦你。”
他怔了,没想撞上个五岳朝天的,心下一悚,藉了灯来,瞧师兄鬓边的素,眉上的霜,一跺脚:“你,你不拦我,你站那做甚?!”
师兄歪头看他:“你不能死在这里。”
他嗤笑:“怎,怎么?这山是你家的?”
步惊云垂眉:“是我的。你要死,我不拦你,可你不准死在这里。这一觞一咏,一梢一月,屏山半百,关河旧地,都是我师弟一人的埋骨之所!”
上吊的一听哂然:“我,我命不由我,我死难道也不由我了?我今日偏要死在这里,我哪也不去,就,就吊死这颗树上!别的树不行!”
步惊云剐他:“你不走。我送你走!”
他一惊,瞥师兄掌了绝世,也不是好来玩笑的,慌得一跌,掌了灯匿树后边去:“你,你别过来!”
师兄拽剑:“你走不走?”
他瑟瑟一颤,瞟了师兄后头搁了的灯,潦草把手中悬火一递:“这山凉夜沉的,我,我怕黑!把你的烛换给我。”
步惊云挑眉无话。他也是不怕死了,一摊手:“你,你换不换?你不换,我就将这树给烧了。你不是说这树也是你师弟的么!?但凡损了一寸叶儿,全是你的过错!”
师兄哼一下,默半天,隔空把袍袖一卷,捞了他的残灯,负罢绝世行上阶去。青衣白发的提了火,一笑,欢喜走了。两人一去且分。步惊云这厢抵至坟头,瞧碑上无尘,冢上新烛仍盛,连将晨新折的油纸伞都没皱了半寸。
步惊云心下一敞。他朝朝暮暮的来,把什么山南山北已话得尽了,现下怕他师弟嫌倦,一见无甚言语,只戳边上伴着他。师兄往风中小立一晌。川上征雁将还不还,鱼书诗的锦字偏散,徒剩他音尘早绝,拿酒斟一盏江东二更月。
祭他师弟。
奈何没待将杯儿递聂风坟头去,他已闻了甚,潦草撩了残灯,负剑掠在崖畔。也亏了浅火及处,藉烛一揽映罢,竟叫他再来逢着一人,仍素袖白衣,仍眉长鬓青,是他的师弟,是他的绝世知己,是他终究未竟的,红炉候火,白头偕老的人间四时。
然而这一梢月,最是与他解语善笑的,曾共他看过几城灯火人间,伴过多少生死凭肩,终究没让他守得一世,往去离了怀了。现下一朝抵返,忒得狼狈。叫步惊云伤的怔了,望他师弟执了伞,伞也病骨支离,为人一掌扪在襟上。
师兄给挣得熬成灰,一人掰两处痛了。可他纵是慌成这样,也省得敛袖一掠,撩得绝世离了鞘来,一招斩那个朱衣汉子肋下去。
聂风才为麒麟魔一袖刀捅在心上,扪半喉的血。她没及拽了雪饮,已瞟得后边一人掌灯挺剑蹿将过来,眉下一撇的枯朽,捞师妹不好不看。聂风望他一下,愣得连伤处都忘了疼,一怔:“云师兄!?”
步惊云给她一唤,抬头看她。两人好长好久一番离别,从前埋剑崖下,现今孤坟冢边,不过一抔浅土,一纸合棺,不过天涯咫尺,几丈生死。师兄半分没迟,囫囵已向她掠来,伸手一揽,怎料一瞬掌中灯尽了。
师弟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只余给他半寸的火冷烟清。
步惊云一愣,跌两下,踉跄上去。他不肯信,他总不肯信的,把寸山寸土经行遍了,一望无人。师兄戳冢边一晃。月在梢上,幡在坟头,霜雪都落在他的眉上,一剐,凉得人掉了魂。
师兄不动了。他默半天,瞥手中剑,刃上血,烛边灰,省得什么,仓惶拽了绝世,抢山下去。
麒麟魔给步惊云一下重重施为斫得一袖桃花深浅,潦草搁了聂风一撤。师妹现今叫她师兄递与一遭转圜,着实没闲再去思忖方才怎么个境况,急来一运周天,捞过雪饮一横。
也是方才麒麟魔一记袖刀探的轻,想来并不是真的欲把她千古素心剐与步惊云为了贺的。聂风扯袖把伤处草草裹罢,转与麒麟魔一瞪:“你诓我!”
麒麟魔瞥她怒也真怒,折了温眉善唇,剐得霜重,忒惹人瘦,一下笑了,乐没及乐,咳半喉血。他一朝失了先机,“啧”一句扪了肋下:“我就是诓你了!步惊云本事也真不小,他居然能拿绝世伤了我!”
他且委屈,师妹怒得更盛,一拽了刀瞪他:“你扮作步天的样子诓我!”
麒麟魔哂然:“你要取信,难道还能怨我了?”
聂风没了话。麒麟魔瞥她,哼一下:“瞧你慌成那个样子!聂风,你重情太过,还指望着斩断过去种种死结?当真的痴人说梦!”
师妹仍是哑然。麒麟魔一撩了发:“你下不了狠手杀步惊云,我替你来!”
里头麒麟魔与师妹两相望着,没好甘休。外边步惊云叫“聂风”拎了雪饮一刀斩往颈下。师兄提剑一挡,连拍两掌袭她肩头来。麒麟魔嗤笑,敛也不敛,反倒迎将上去。
师兄瞥了一愣,急急撤掌,攒了一袖云气隐而不发,拽定绝世不晓得是斩是纵。他稍得一迟,已给麒麟魔探得老大破绽,一撩雪饮,旋刀横他臂上去。步惊云侧过半尺,且左右掣肘之间,有人负了邪王蹿在堂下,瞧着相救不及,拂袖挥了一盏风灯衔麒麟魔裳下来。
麒麟魔低哂一句,敛衣掠了,避在龛后。这边小风一剐步惊云,见他容色还且闲淡,大怒:“你做什么!?”
师兄一默,望他:“你别插手!”
小风气得笑了:“方才若不是我,你就要被她斩下半只手来了!!”
麒麟魔一抚鬓,捉小风来瞧:“你干嘛这么着紧他。他若死了,你岂不是更快活?不如我俩连手,把他铲除了,再来论聂风的去处,如何?”
小风撇嘴:“如什么何?我虽然烦他,却更讨厌你!你快把聂风还来!”
麒麟魔乐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向我来讨聂风,有本事过来取!反正这拽刀的十指,笑惯的眉目都不是我的,伤了又不只我心疼,有人比我还疼,我怕?我怕什么!”
易风从小也是打市井里摸爬大的,千帆过尽千树看尽,没逢见能无耻成这样的,叫她戳得惊了,一时无话。麒麟魔歪头瞧他,折眉下两笔儿朱,斜来一哂:“哦,你其实也与步惊云一样,不想伤着她,是也不是?”
小风一默。步惊云转来望他:“我说了,你不要插手。”
小风听了抱刀挂檐上去:“好,你要我看着你死,也成。”
他才坐定,下边两人已掐在一处。麒麟魔走的是离经叛道路子,步惊云已应付得很不妥帖,况且今时掐得是他师妹。莫论平素再怎地料峭,他终究不能端的泰然,难免招有错手,给“聂风”撩下半截子衣袂来。
麒麟魔不叫他再退,挺足一纵,横了雪饮弹指一去,卷魔刀情断戕他喉上来。她一式卷至,怎生咄咄逼人了。师兄垂眉一瞥血刃,心上转瞬把甚斟酌定了。也是存亡交关之处,步惊云本不该这般轻乎,可他蓦地撤剑敛衣,翻掌一挡。
麒麟魔将此节瞧得真切,一哂,侧过三寸,撩刀捅在师兄肩胛。蓦地歃一襟的血来。
“聂风”被他灼得一愣,心下蓦地一下着慌,笑没及笑,且待急撤。怎料叫步惊云探手一拽,掰了雪饮未松,抬眉剐她一下,已转返了他不可亲近的鞘里,把生死等闲为赋为歌了的,再没方才的优柔。
麒麟魔大惊,一敛刀,奈何刃锋给步惊云摁定了死不来撒手。两相砥砺之间,神兵嵌得入了骨,嘎吱几下剐一袖的艳。“聂风”仓惶瞪他:“你放手!”
步惊云哂然:“怎么?没想到我的血仍是热的么?”
完了咳一下:“伤的不是你,你慌什么?!”
两人外头生死交煎,那厢聂风给她师兄一抔心血侵了鬓,但觉有甚及眉,扪了,无端揩一梢的朱。她拿衣一拂,望得愣了。不晓得是谁的寸心见红,让她拭在指上,叫人瞧着,纵然枯了竭了,也拼了命的与她成灰犹沸来了。
耳畔有人劝她慰她,哄她唤她,低低一句:“风,我在。”
——我在这里。
聂风挣一下,伤的不是她,却叫她拧得心下更痛。麒麟魔戳三丈外瞟她,一笑,婆娑半截子衣袂:“聂风。”
师妹见他踉跄两下,想是很有些不妥,也不肯轻纵这番机宜,拽了雪饮一掠,挺将上去。麒麟魔避没及避,给她一刀贯在肋下。他也是重创难撑,仍不愿去,扪了一喉血来,咧嘴乐了,一扯聂风:“聂风,咳,此番,此番是我输了。”
完了哈哈凑得近来,五指勾她襟上,隔衣剐下几撇痕。
他还有话:“可我并不是,并不是,咳,败与了这个步惊云!或者,那个步惊云!”
他垂了眉来,一哂,不晓得笑谁:“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输得无可再输了。”
聂风瞟他衣袂及火,一下愣了。麒麟魔捧一袖的灰,塞她怀里去:“聂风,你别以为,别以为这样就能摆脱于我了!”
他话至此处,已焚成了一簇儿尘,絮絮绕她不休,搁一句:“聂风,我等着你!我总是,我总是等着你的!”
奈何师妹没把这番言语呷得真切些,已瞧着她目及之处,十里关河,千山负雪的,尽皆一湮。幸得谁与谁两世的舍命相护,推她一下梦啭莺啼,水浅云底的醒将过来。
步惊云仍拽了雪饮没放,只挨近瞧她。见他师妹一怔,颤两遭,眉下的烈,渐若褪得尽了,和恨和怨都不及的,徒剩了她平素里最是相宜的温柔。
聂风才从心牢里跌出来,一见她师兄,魂又飞一半,潦草敛了雪饮,扶他,叫师兄衣下血灼得一抖:“云,云师兄!”
步惊云给她揽了搂怀里去,伤处好了大半,心下何等欢喜,转而攒得眉上恹恹,蹭啊蹭地听凭他师妹仓惶忧他愁他,软语劝他抚他。小风纵下梁来,一见这个,嗤笑:“他身负龙元,死不了。”
师妹闻了更急:“风儿,说什么胡话,你快下去找个大夫来。”
她言语未尽,神医已给谁哐当哐当拎在堂下。先生一瞥步惊云,愣了,提药匣子摇上去:“哎呀,小公子哦,你龙元在身,这伤都愈得差不——”
她才把手搭师兄脉上去,眉未及舒,给步惊云背灯瞒人斜来一剐,省得了甚,酝酿老久,与师妹抿唇一叹:“聂姑娘,你师兄伤得不轻哦。”
聂风一听大惊,搂她师兄往怀中一紧,容色难免剥蚀几分乱:“那,那怎么办?”
神医一瞥步惊云。师兄给师妹揽了,躺人家膝上正且舒妥闲淡。先生委实没敢扰他,没奈何一咳:“那个,劳烦姑娘把,把你师兄扶,咳,抱下阶去。庙中这灯清火冷,我不好施展。”
小风一旁挪半寸:“聂风,我帮你。”
他这么一言语,叫步惊云眉上的素全拧在先生袖子里,剐她一嚏,忙拦了小风:“小公子,那个,步门主伤得重,不好颠簸,还是让聂姑娘一人来吧。”
小风半信不信一望她:“当真伤得这样厉害了?”
终究步惊云还是叫聂风独个儿抱了下了阶去,余下几人吭哧吭哧往后头缀着。才入了厢来,神医把匣子向桌上一搁。小风见了挑眉,一扯聂风:“先生坐诊,我们不好多扰,走吧。”
步惊云听了咳一下。神医一把年岁,还得与他操持此节,一下扶额:“姑娘,我这个,这个搭脉嘛,少不得有人递针牵线,围炉候火的,你留下吧。小公子你可以走了哦。”
小风瞪他,转与聂风一望,瞧他爹且戳榻边与步惊云目成心许来了,一怒,掠廊下抠梁柱去。神医抹汗,在匣子里摸了一瓷瓶儿,给师兄往伤处敷罢。复搭半天脉,末了一怔。
她愣罢来瞥聂风。师妹似有所觉,与她相顾一下,彼此没了言语。先生一笼袖,提笔写了甚:“聂姑娘,你师兄没什么大碍,将歇几日便好。咳,这个,你随我来。”
师兄听了拧眉:“作甚?”
先生一笑:“我初至此地,不晓得药坊在哪哦。”
步惊云给她囫囵堵着了,一晌无话,听凭聂风并了神医行在廊外。两人一拐再拐转庭后去。先生倚栏一叹,捉了师妹望一下,复望一下。师妹瞧她眉上七遥八远的,叽叽喳喳全是欲说还休,怕她憋得伤了,一拱手:“先生可是有话?”
神医看她,拧袖子。聂风见她踟躇,心下一跌:“我师兄有不妥!?”
先生抿唇:“要说不妥嘛,的确是不妥了。可并非是那个不妥哦。”
师妹给她一句论得昏了,扯半天扯没清怎么个不妥了,一急:“请神医明示!”
神医默了默,瞥一旁这个眉目半卷且舒的,偎了十里的春水,现下把甚轻轻觑着,勾她一愣,莫名叫她念及故人千里,明月当时来了。
先生不敢再看,戳师妹:“聂姑娘,你别望着我,我心乱哦。”
聂风没法奈她何,转来扯发梢儿。先生耸肩:“我想半天。就你师兄那个性情哦,咳,除了你,也不能再有旁人了哦。”
师妹挠头,愈发地云山雾绕:“先生,到底怎么了。”
神医一摊手,索性与她论了:“你师兄怀了哦。”
聂风一愣:“怀了,那个怀了?!”
神医听她话的稀奇,一乐:“是啊。虽只旬月,诸般征兆都没及显,但还是叫我探出来了哦。”
她怎地得意,没料着师妹唔一句,转来挪半寸,囫囵咣当砸地下去。
神医见了仓惶扶她倚栏坐罢,愣半天一笑:“你这个样子,与你娘彼时当真没一分差的。也是欢喜得岔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