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无衣（1 / 1）

皇影不晓得什么样的茶能尝得竹叶味儿去，愣愣望她没了话。聂风这边抿得快，三两下罢了盏。刀客瞥她把一壶饮得将尽，觉了不妥，探手一捞，捉师妹的瓷杯儿低来一嗅，半晌怔了：“风，风姑娘，这，这不是茶！”

聂风歪头瞧她好久，一笑，斜了过来揽她：“皇，皇影，这茶，茶，茶不错。”

刀客惊了，见她果然忒地不胜，这已扶了头了，一晌没及言语，师妹咣铛一下栽案上去。皇影仓惶来扶，聂风倚她蹭两下，揽她拍了肩：“皇影，我同你说。”

皇影搂她往怀里依了，瞥她眉上疏帘儿半掩了倦，搭残灯一掠，描一抹朱的，衬了衣下半昏半消几痕素，艳得怎地好看，不免多望几番。师妹拽她：“皇影，你，你是个好人。我谢谢你！”

刀客瞧她言语着已向案上摸盏，一下忙来握了她十指，妥贴笼在袖里：“咳，风姑娘，这个，不客气。”

聂风抿唇看她半天，一叹：“一颗龙元，叫我识清了两个人。我聂风一生得友如你，我死而无憾！”

皇影没省得她怎么竟又论及了生啊死的，话得凉，一言语，添在袖里徒得一个冷字，禁不住心下潦草一乱，勉来与她笑了：“风姑娘，你——”

聂风一拦她，仍去捞酒。皇影拎了壶子挪一下，塞帘后藏了。师妹摸了半天没摸着，瞪她：“皇，皇影，没了。”

刀客搂她：“怎么没了。我在这。”

师妹拧眉，拽了灯来四下一映，挠头一瞟皇影，眉上行云行雨的，烟轻水重撩她，浅妆深袖拽她，一勾一挠揣她襟里去：“酒呢？”

皇影瞧她怎地委屈，委实操持不住，咳一下，与她斟了一斛：“只此一杯了。”

聂风捉了一啄饮罢，扣了盏：“皇影，我还没说完。”

刀客扶额，怕她左右再把自个儿磕案边去，凑近拽她：“风姑娘，你说。”

聂风默半晌，看她良久：“皇影，你这二十年来，过得可好？”

皇影十足的愣了，前番与她楼头衔杯之时，师妹问的共这个没怎差的。两人逢着一望，无话。帘外灯烬火冷，笙歌且罢，余了一途的红绡青盏无人劝，江畔舟头有谁吹一城的笛，旧曲哀婉，惹人扪泣来听。聂风往这番凄切里垂眉一笑：“皇影，我终究还是拖累了你，是也不是？”

皇影委实没晓得师妹究竟念了甚，只觉她平时大抵也是多愁多忧的，现下趁了酒，掩不住了，才叫霜雪及了鬓来。皇影瞧她眉上的素，一下给什么打得袖底飞了白，心下几番折曲，拧得连自个儿都不对付了。

刀客虽则不善词笔，奈何总得来劝来哄的，且默了半天，还没及言语，一瞟师妹，已倚她怀里成了眠。皇影一见宽了念，妥贴抱她往榻里搁了，展了屏风，秉烛下了阁去，与小厮讨两床褥子。

哪想她并了伙计转返厢中，见师妹戳帐下凭了榻来。皇影愣了，一瞥瞧了什么，踉跄一跌，磕她心下九曲十八一拐，把天地都付了旁说了。她慌成这样，仍没忘了将惊寂一横，推后头去。一边小厮才捧了物什，给她囫囵拦了，没晓得这位大爷哪不对付，一愣：“姑娘，这，怎么了？”

皇影一咳，捞了褥子，把她挤在廊下：“送到这里就成，有劳。”

完了往袖里摸了银钱与她。姑娘得了好处，也不再言语，拱手一去。皇影仓惶掠在厢中，阖了门来。蹭榻边一坐，隔了青帐子咳两下：“风，风姑娘？”

师妹没话。

皇影罩了案上一枝灯，与师妹掩了火，替她把榻边的素袍浅裳一一拾捡罢了。末得拈一寸两寸的小红兜儿，怔了。她再怎么生得料峭，也终究是个姑娘，晓得这物什的来处。难免戳那默半天，扶额：“风姑娘？你是不是醒了？”

聂风一撩了帘，扯了悬火，望她，也没望她，共山共水一笑：“皇影。”

她一袭衣冠全给刀客揽了，现下把半截毯子拥着，当真的将何处掩得欲说还休。皇影见了一愣，怀里捞着的再捉不住，全拖地下去，旁事也不太晓，戳三两丈外默默看她。

看她倚榻，折眉，抚髻，唇朱容素，其色如月，才过桥西，一棹灯移岸转的，斫一把桃花及鬓，投人怀里去，合该与谁来素尽了相思半痕，成说了合欢余味，也多是楼上黄昏，帘下重门，忒不好论。

皇影心下拨得弦儿断，迟一下：“是我。”

聂风戳里边，敞得忒堂皇了，半寸掩的没有，只一抔儿玉似，还挠头：“皇影。”

刀客好难挪了两寸：“那个，风姑娘。”

聂风一撩褥子，趿了履来，想往案边摸酒。皇影默了半天，捱了半世，为她描遍眉痕刀血，瘦尽一生诗书病酒的，一叹。完了一甩袍子，掠上去捞她摁在榻里，一扯鬓上钗，两下把衣冠囫囵褪在帐外，依依蹭她，亲她，付唇与她，一咬：“风姑娘。我与你——”

她话没尽，师妹给她啃得痒了，挪一下：“酒呢？”

皇影并她一乐，言语不下去，把余的往心上搁了横了，拿一辈子来记着了。她这一折眉，不晓得来劝谁，只拂了袖，撞得灯昏。

两人错枕已至辰时。今番仍是师妹眠迟，醒后一瞥衣裳冠得妥贴，皇影戳榻边拽了惊寂，望她一笑：“风姑娘。”

师妹瞥她挪两句，一撩褥子蒙了头。

皇影垂了眉，省得宿盏残灯，黄粱枕老，往哪里再去结她没尽的梢和鬓。究竟这一番误折枝唱至此节，还是天与她成全，现下已书得到了头了。她悔也不悔，心上且叹且悲的，总有欢喜忧绕弄不清。

不想叫聂风探手一拽，望她：“皇影，茶。”

刀客犹没忘了前时帐里的雨露承恩，给她一搂，仓惶半晌，软了半截子，不晓得是折是推，是倚是敛。两人相望良久，没了言语。聂风一遭宿醉才醒，现下正昏得山迢水远，看她一愣：“皇影，你怎么了？”

皇影默了默，扶她倚在榻旁，瞧她容色仍还闲淡，没甚怒的，辗转半天抠一句：“风，风姑娘，昨夜，你——”

聂风听了抚掌：“不错！这家的茶有竹叶味儿，我才饮了半盏，便晕了。”

完了咳一下：“皇影，是你把我挪榻里来的？有劳。”

皇影提刀愣了，见师妹抬头望她，眉上沉沉的艳色没散，不免噎一下，哑了。聂风拧眉，一搭了腰来：“不过我昨夜一定眠的不好，不然，不然怎地混身疼了。”

她言罢扶额：“头，头也疼。”

刀客给她断续几句戳得一惊，叫魂裁了半边，忙与她搭过脉，揉了鬓角：“风姑娘，你，你，咳，昨夜的确眠的不好！”

一提了这个，皇影难免往襟底牵两盅儿云愁雨恨。昨夜两人烟烟绕绕一过巫山，惹得至今犹沾衣的。刀客扭头一掩眉，把此番绮念向袖里绞了，一叹。

聂风唔一下：“不错。不过，皇影，我占了榻，你睡在哪里？”

皇影听了一愣，念着彼时师妹醉得盈头，旁事不甚晓了，为她摁在帐中，由她百般抚弄任意施为的，温眉笑唇拧着，青鬓乌发散着，低低喘了没罢，衾上鸳鸯儿交颈一双，红喙朱羽衬她雪似的。一时不免挣得七情惹上眉间。聂风见她容色不妥，想是有何不兴论，徘徊半晌一问：“皇影？你不会在案边坐了一夜吧？”

皇影一咳，以为眠禽并枕这种言语委实不好提，也怕极了聂风再向哪里独个儿纠结，究竟没与她把一遭合欢坦荡叙了，只笑：“这个，咳，大抵是的。”

聂风哦一下，想前头共她师兄一榻云雨，晨来罢了枕，哪哪都不妥贴，倒与今时没甚差的，难免心中一悸：“皇影，我，我应该没对你，对你，咳，那个吧？”

皇影挑眉：“什么？难道风姑娘连茶也醉了？”

聂风给她宛转一诓，也囫囵栽瓮里去：“不错，我喝的是茶，没甚大碍的。还好，倘你有什么差池，我当真的百死难赎了。”

皇影瞧她话得端肃，暗地里怎生慨叹。聂风给解了惑，敞了怀，眉上一松，往榻下躺了，垂眉再歇半晌。她睡，刀客戳边上看她睡。外头小厮至得忒不巧，叩了门来：“两位姑娘，下边一个朱衣公子寻你们。”

她大抵给谁迫得紧了，一闻厢中无人来答，潦草一揖再叩：“这位朱衣公子凶得很，说姑娘不下去，他就要把楼给拆了！”

皇影一瞟聂风，师妹裹毯子里仍成了眠的，也没扰她，一人掠在廊下，阖了门，与小厮一笑：“请他上来。”

奈何刀客话没及毕，已有个公子提刀上了阁来，攒两袖的朱，都是怒。他一逢了皇影，掩都掩不住的，汹汹拧了眉：“我爹和你去给麒麟买桂花糕儿。”

后头掌柜仓惶与皇影一摊手：“姑娘见谅，我实在拦不住啊。”

皇影倚栏一瞥廊下，见没甚热闹好瞧，转与小风望了：“不错。”

小风一哂：“这往来不过半里路，你们走了一夜没归？”

刀客听了讶然：“是了，我都忘了风姑娘仍没及笄的，不能离家太久。天下会门庭真是框得很严整了。”

小公子给她风言凉语一戳，半晌无话，默好久瞟她：“你没让我爹喝酒吧？”

皇影笼袖子，咳两下。小风懒与她再多言语，负了邪王行将过来，未及推门，给刀客一拦：“她还在睡。”

小风瞥她愣了。没料下头一人潦草奔上阁来，与掌柜一揖，依稀论了甚事，皇影他们这边听得真切。

来的是阁中账房，只道今晨往厨后点算酒水之时，竟少了一壶刘郎鬓。

掌柜听了大惊，与两人一拱了手，草草下了阶去。刀客这边寂了半晌。小厮戳廊下没走，挠了头来，大抵思量甚事，一瞥皇影，“唉呀”跌一下：“糟糕。”

刀客一拽惊寂，剐他：“你可以走了。”

奈何小厮才入世没得几日，很不晓得怎么拨这个弦外之音，只跺脚：“我说哪处总有不对了！唉，我，我怕是错把那壶酒当了茶来，与您两位斟了！”

话毕一抿唇，与皇影嚎开：“这刘郎鬓可值好多银钱啊，我哪里赔得起！”

皇影没闲捉了小风来瞧，往袖里摸了一蹄金，掷与他：“够不够？”

小厮捞了钱，终究将刀客眉上的怒好生窥着了，诺诺一噎，噤了言语遁下楼去。皇影打发了他，一转头，瞥小风无话。

小公子一笑不笑，哂了两句，把他心里沉的怨啊忿的，不问就里，全扎皇影眉上来，剐她，哦一下：“错把酒作了茶？”

刀客瞥他一哂：“又如何？”

小风哑了。他没晓得近时怎地叫命途一番作弄，让他护七护八，却仍把他爹妥贴塞人家怀里去。他噎了半天，憋得心下死枯，一揽了邪王，切齿吼了：“皇影！”

皇影瞧他朱衣邪刀，一袖的艳，恨得正酣，却也不怕招惹他，一摊手：“怎么？”

小风大怒：“你问我怎么？！”

完了一愣，见刀客神容闲淡，蓦地省得了甚。他也是十足的剔透，一下悟了：“聂风不晓得，是也不是？”

刀客瞟他：“什么是也不是？”

小风嗤笑：“你瞒着她了？”

皇影垂了眉，一时竟叫小风逼得她无可进退，索性敛了话。小风瞟她半天，没嫌累的，与她狠来戳一刀：“幸甚你瞒着她了，不然依她的性子，能把雪饮塞你手里，横了脖子由你砍。抑或一头撞柱上去，全你一世英名。至于旁的，共你歉过一辈子，再多的也没了。”

完了摊手：“便是成了事了又如何，一夜眷侣更如何？她掠你枝上，栖迟，歇一宿，天明往去，再没得返的。你留她不住，还不绝的惦记着。当真有不如无。”

刀客把里头的机锋听的很清，可往后的桩桩件件她早斟酌定了，不怕他笑，一望小风，先乐了：“是不是有不如无，怎好论与旁人晓得。”

小风瞪她，眉目一敛，寒着哂了：“有又如何，你上下是个姑娘。”

皇影嗤笑：“姑娘怎么了？我是个姑娘就不能亲近于她了？你非但是她儿子，还是只猫！”

两人戳廊下把言语话得尽了，再论不下去，且待拔了刀来。不料聂风从里边推窗一探，大抵给他们扰得醒了，昏昏挠头：“猫？”

小风哼一句，瞥他爹，忍了好久抠一字：“早。”

三人这正扯没清。师兄已踏舟一叶，草草往金陵城边来。至时已是抵暮，江畔风灯渔火未少。有几个小公子戳舫上搴帷秉烛的，拥一锦袍姑娘围炉坐了，抚琴弄箫，扪一川的筝。步惊云瞥了这个，没及来寻门庭，潦草抢在台榭上头。

姑娘漠北来的，没瞧过中州这番阵仗，一愣，当下惊得倾了盏。步惊云扪了衣下白，未与他分付了半寸着意的，一掠抢在舱中，才逢了明月簪罢鬓上钗，见他也惊：“步惊云！？”

怔完一跌：“聂姑娘她又不妥了！？”

步惊云见他仓惶，心下摁弦儿没动，唯把容色秉得更料峭些，戳那负剑一抿唇，攒一眉的霜，素得深。他不消言语，已叫明月呷摸了甚，一跺脚：“她伤得不能来了？那，那，我马上去找叔叔。”

语罢拾阶转舱下去，步惊云缀他后头随了。神医操劳了半辈子，临了挪舫上避世，还为人三更半夜的从褥子里掀将起来。她仓惶翻得下榻，一见明月，没及委屈，已瞟得步惊云戳廊外，横山不让的，倚了栏杆望她。

先生给他瞪得寒了，瑟瑟裹毯子，一掩了倦，叹了：“你师妹有甚不妥了哦？”

步惊云瞥她，只一字：“走。”

先生挪一下：“可，可这还是丑时哦，要不，要不小公子你歇——”

师兄一拽绝世。先生慌了，唉唉拦他：“你，你别怒，我这就拾捡——”

她话没及毕，明月已草草往哪处提了个行囊，与她一招：“叔叔，我弄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步惊云瞥他一哂：“她去，你不去。”

明月小公子大是不快，闷头拽了神医没话。师兄上去拎了先生，一指撩罢，剐下她半截子衣袂，囫囵掠在廊下。剩了小公子捉两寸布帛儿，戳榻边无话。

师兄捞得神医，一纵抵返舟头，催船家起行。他一番起落来去极快，叫明月没及衔的，赶了半川，究竟往七里泷处失了途。先生给这小舟怒桨摇得昏，趴桌畔向药匣里捉了两叶子含罢。步惊云一旁山崩不动的，抿茶。

神医瞥他一愣：“你，你先前是诓月侄子的哦？”

师兄扣了杯：“没有。”

神医望他，也是不信：“你那日为你师妹乞晴乞雨，熬得心枯，现下怎地这般浅淡哦。”

步惊云闻了瞟她：“我师妹近时嗜睡。”

神医呛一下，转与他挑了眉：“她是乏了哦。这你还来问我哦。”

师兄笼袖子：“我没折腾她。”

完了默半天，垂了眉：“好吧，不过一晚，何至于倦成那样。”

神医一跌：“她，她或许就是累了嘛，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千山万水的来哦，找我哦，我都没睡醒哦。”

步惊云正襟剐她：“就是天大的事。”

神医给他堵得噎着了，嚼几把叶子一叹：“年轻人哦，我和你说哦，这个，凡事太尽——”

师兄没叫她话毕，挑眉一哂：“缘分必定早尽。嘿，什么必定早尽，我就是要与我师妹长长久久，我看谁人敢拦！”

神医扶额：“步小公子哦，这不只是人哦，是天意成全哦。”

步惊云一听嗤笑：“我步惊云要结的姻缘，天也拆不动！”

先生瞥他铁得云水不侵，戳不透了，也随他，囫囵往案上一趴，没了话。两人一途行船未歇，四朝三宿赶至慕名。师兄并了神医下得舟来，买马往中华阁去。及得石牌近处，神医瞟楼上几盏风灯，迢迢映人归。她几日奔袭，倦得很，给这个一揽，心下着了暖。

奈何步惊云潦草横鞭拦她。先生一愣：“怎么了？”

师兄瞟她：“你先入阁，只说行医走马，投宿此地，莫提旁事。”

神医讶然：“难道步小公子你是瞒着你师妹出来的？”

步惊云咳一下，袖里掏了一囊银钱与她：“你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