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这茶有酒味(1 / 1)
聂风没了话。两人往坟头一戳半晌。麒麟魔瞟碑上谁书的字,哂然:“你若真能放得下,便不会一夜一夜不绝的来梦里寻他。”
聂风叫他抠着了伤处,心下乱得不成腔调。麒麟魔瞥她一咧嘴:“无妨。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来!”
师妹听了大惊,见麒麟魔合衣一掠,已抢她身畔拽她。聂风瞧着避无可避,仓惶并指如刀斫他颈下来。麒麟魔没敛半寸,只抿唇与她一折眉:“聂风,我们会再见的,我等着你。”
完了仍笑:“我总是等着你的。”
师妹一掌下去斩了一袖的空。她跌了几步,再来看时,徒剩三千野村,一营孤坟,纸灰儿往袖底飞,哪里还有什么人。聂风愣了,给谁一下子挠鬓上去。她一拂,捻下两簇毛,才觉一抔雪蹭她心上坐了,不肯挪,压她噎一遭,错了枕。
小风正趴她褥子上,聂风一晌惊起,惹他囫囵栽榻下去,好歹勾了他爹衣袂,没给摔着。他猫眼儿一眯,里头屏山九曲的,一叶青。聂风给他雨敛云收一望,没省将过来,把他向怀中一揽抱了,续了眠。小风挣两下,探了爪,想挠她,舍不得重,末了轻来一搭,凶她:“聂风!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师妹一卷褥子:“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风哼了:“巳时。”
猫儿还有话:“步惊云外头等了两时辰了!”
聂风昏沉听了这个,一愣,半天蹿将起来,披衣下榻,趿了履,草草往廊外去。果然她师兄于庭中立了,抱臂负剑,在那一戳好久,不晓得思量什么。聂风远远瞧他,看了几遍,左右总不觉厌。也是日上中天,才叫他衣下寒骨,眉上秋色微舒半卷的,褪得淡些,惹栏杆西畔一树花,不肯与人辜负了,正合欢弄笑的,垂他鬓边来。
小风趴她头上砸两字:“好看?”
聂风一愣:“好看。”
小风听了恻恻一哂:“就这么好看?”
聂风咳两下。小风愈加愤愤:“你都看呆了!”
两人这厢正拧七拧八,步惊云一望廊下,见她师妹,草草行将过来,瞧她衣的浅,褪了袍子与她一裹,推着挪在屋内。好歹共聂风梳鬓弄裳操持罢了,两人凑着抿茶。师兄瞧她那头捉了杯,一呷,再一呷,半天盹一下,把瓷盏儿捧歪了,咣铛一头砸案边去。
师兄大惊,给她一下磕在心上,慌得簌簌掉了灰,仓惶揽师妹扶了,一搂她,怕有甚不妥,没敢妄动。两人挨了半晌,师兄正待把她抱了往榻里躺着,怎料师妹一呛,莫名一下子,已千山云归雁返的,倏忽醒将过来,掩了倦,望他一笑:“师兄?”
聂风笑得妥贴,长眉深浅,唇月从容,两相一折,与平素里没甚差的,仍是受看。奈何步惊云欢喜不起来,忙揽她上下看了,与她抚了鬓,搭了脉,转过几番周天,没觉了什么不对付,一叹:“风,你没事吧?”
师妹瞧他眉上素得太过,怕是有甚不好,也愣:“没事啊,云师兄,你怎么了?”
步惊云默了无话,与她续了新茶。他瞧着淡定,可心下尘灰没尽,嚣嚣扰扰沾衣迎人的,万里的昏。他一瞬已把甚事斟酌定了,扣了杯:“风,帮里有些闲事,我得走几天。”
聂风怔了:“天下会出事了?那我同你一起去。”
师兄一笼袖:“没有。天下会一向很太平,是下面一干子堂主闹了些不稳当,不过闲务,我两日可得返了。风,你在中华阁歇着就好。”
师妹挠头:“可天下会不是有义父操持么?”
步惊云唔一下:“我没让师父晓得此番音信,他老人家近时忙了和无名前辈腻与一处,正思量徐福之事,不好叫他再劳心了。风,你也需得替我瞒着他。”
他一番说辞论得堂皇,叫聂风不得不信,也没疑别的,一笑:“那好,云师兄,你什么时候走?”
师兄默了默,抿罢了茶,半天转来握她:“此事说大不大,却也不好耽搁,我午后便走。”
师兄妹这般议定,悄来拾捡罢行装,把诸般弄得周全。趁了个堂里无人时,远近掠下阁去。聂风衔她师兄抵至津渡,此番步惊云瞧着也不是一去无归的样子,却终究逢了一番离合,难免有三分七寸的喜怨纠缠。船主一瞧两人,舟头拽桨扶额,憋了一晌:“小公子,我们该行了。”
聂风咳一下,与她师兄拱手:“云师兄,你保重。”
步惊云一搂师妹,依依话了晴雨,嘱过冷凉,把三山四水论了尽的,才一去两分。聂风揣了小风转返中华阁,瞥他不晓得何时炸了毛,茸茸一尾儿团了缩在她襟里,忙与他抚了来平:“怎么了?”
小风撇嘴:“被酸的。”
她师兄一走几宿,雄霸少不得来问了左右。聂风嗯嗯啊啊囫囵给晃过去了。将晚师妹与毛团喂了鱼干儿,麒麟戳一旁蔫蔫啃她衣袂,伸蹄子挠她:“风,饿。”
师妹一探屉子,瞥里头空的,怔了。她没甚奈何,才拾捡了银钱下得阁去,皇影正戳堂内抿茶,见她招呼一下,探过因缘,扣了杯与她同往。两人趁夜提灯行了半里。皇影一途言语寥寥,聂风不好由她默着无话,拼了命的共她寻章摘句来。
待聂风把十数年山河盘曲言毕,差了没扯梢上一盏的月来与她卜个前路未明,皇影一下探手握她:“风姑娘。”
聂风一愣。皇影乐了,指点川畔几行浅灯数撇朱台,星河全没在天上,都给人一一摇落,摘与城头次第艳成了火来。烟水至处一簇两簇的楼,下边灯折得莺啼燕啭的,见着已有一番良辰好瞧。皇影挪过去一笑:“我们到了。”
师妹瞥她凑得甚近,叫一枝烛色衬她长眉入鬓,是那种雨过岫碧初染衣的青,莫名给她挑得心下一乱,再难作了从容,转来挠了头:“哦,不错,咳,这就到了?”
皇影揽她没放:“不晓得今昔是什么岁时,城中竟这般热闹了。”
师妹由她握了拾下阶去,一入镇里,瞟街头巷尾几千树发重花,半竿儿玉牙板敲着,两行儿笙曲唱着,做弄了红尘十里,与人闲闲昵语。道下一串公子捻了帕子,冠了孟裳罗袜,妆过额钿朱翠的,一寸一挨共两人嘻嘻笑笑凑了堆,把袖里几尺朱绡绕聂风衣上来。
皇影一搂聂风,言语没有,只斜来把郎君一一剐了。小公子们给她这么一瞟,泱泱愣了,蓦地省得了什么。他们从小往勾栏里讨惯了生计的,在百丈人间摸爬甚久,对这一盏强乐无味的世情探得很透,顷刻大悟,一哄且散。
徒剩两个撤得缓的,一瞥两人,扪袖子叹了:“好生可惜。”
聂风还正思忖怎么个可惜,皇影这边一搭师妹,搂她挨得近些。聂风瞪她。皇影低来与她把衣袂一缠,拿朱绡儿系得死了,正襟咳一下:“风姑娘,我们得巧逢了下元。不少公子姑娘都,那个,遇着年岁相合的,拿红绳儿一系,给拽在榻下折枝提灯了去,连天地之礼都可省了的。”
聂风讶然:“官府不管?”
皇影拧眉一叹:“不管,这个怎么管?待得一双鸳鸯成了美事,想管也不能管了。”
聂风大急:“那我们快走,不好耽误了人家公子。”
皇影“唔”一下:“桂花糕儿不买了?”
聂风默半天。皇影劝她:“也是无妨。我们揽作一处,旁人见了自会避走。”
聂风听了琢磨一晌,老觉得何处不对付。奈何她对这个也是一场初晤,况且她早许过了她师兄的,怎好再惹了旁的枝枝岔岔来。她一念及此,扶额:“罢了,皇影,我们快去快回便是。”
完了看她:“皇影,你西渡东来,平素也是深居天斩峰上,却对中州诸般都很通了。”
皇影一听,哑了,拿衣袂掩了眉,把心下三五趟意难平往襟里揣了又揣,免叫新烛上头的,映她一番乱扯胡掰的愧来。两人并袖合指向灯市火市里去。一途犹逢几巢莺莺燕燕的,虽也不免与她们一遭侧目,却没再多黏黏腻腻的扰。聂风瞥了此节,终究眉上一敞。
两人这般行过渚北楼外,没及入了堂来,已有个小厮迎在阶下,一拱手:“两位——”
言至此处,一瞥师妹衣下半梢儿朱,竟与刀客堂皇一缠,绕了千百不肯休的,一下大悟:“我们阁中有僻静的好去处,最宜攀月折花的。”
聂风一愣:“我们来买桂花糕。”
小厮“哎呀”一下:“有,姑娘真是找对了地方。我们这儿百年的老店。”
皇影望她:“风姑娘,你我难得入了城来,不急着返阁。我请你喝酒,如何?”
聂风打从前番与她师兄一事之后,叫小风尽日里趴头上念来念去的,怨了多时,也晓得自个儿对这个忒得不胜,已把杯中物搁了好久。现下给皇影一撩,默半天。刀客笑了:“那我请风姑娘喝茶。”
小厮也甚机巧,见聂风一番辗转,犹斟酌不定了,往一旁为揖:“喝茶也成,我们才上了新的,二位请。”
这般半推半就入了阁来。伙计与两人引在楼上,弄了个可销黄昏的好去处,共师妹她们折了火:“二位稍且候着。”
完了敛在厢外。师妹倚几撩帘一望,瞟川上鸳鸯灯儿盈盈,在楼榭烟水西。阁下千斛万盏的红裳翠鬓垂着,新词旧曲的弦筝风笛撩着,行客金丝络马一过,叫桃杏簪上了襟,也真可堪赏玩的。
聂风欢喜此番凡间车尘,不绝的来瞧。皇影一边望她,忍半天没忍住,替她抚了鬓。师妹亦有所觉,瞥她一愣。两人相与对看良久,没了言语。末了聂风咳一下:“皇影,那个,咳,你刀,刀招近时又精进不少。”
皇影晓得她是找话来了,也依她推将下去:“风姑娘怎么说?”
聂风笼了袖,与她论起这个:“你从前的惊情七变,讲究一物不存,一念三千,七情一尽,心归无物。虽狂傲至及,但难免太伤于决绝。”
至此歪头看她:“但我这两天在庙中见你掌了惊寂,刃锋走得仍是凌厉,可刀意褶曲之时,却无处不含情,正暗合了你的七式起势,人心有知,知则有情,有情则乱,乱心则愁。皇影,你一直以来只痴于刀,时日过久,我怕你会一去遗世千里,淡尽了人间悲欢七味。
聂风话至此节一笑:“不过现下好了,叫我再不必忧着你了。”
皇影给她一句掰了几截下来,分与两处辗转好久,没晓得是喜是怨,余下的挠她剐她,心下乱得何止慌张,只好挑一簇灯花,一叹。聂风瞥她眉山颦了不散,愣了:“皇影,你怎么了?”
刀客斟酌一下,瞧她良久:“风姑娘现下莫非已不忧着我了么?”
聂风一怔,望她两世故友,竟是无话,想皇影上辈子怎地河山一掷,寒江小泊,单刀一人往川上湍行半百,不晓得终究向何处栖定。她也曾天涯为客,很识得几番孤盏萧索,浊酒不堪说,心下一痛,拽她:“皇影,你我是不是知己?”
皇影怔半天,宽了念来:“自然是的。”
师妹拍案:“你我既然是一世知己,皇影姑娘,以后你的酒,有我来陪你喝!”
皇影戳那一晌,哑然,眉上愁也愁不动了,叫心下一番深浅婆娑,一晌暮雨过桥东的,倏忽扫得晴了霁了。师妹没晓得刀客怎么思量,还与她一笑,唇下勾半梢月,共了好些旧曲故情,一并衔人衣上去了。
皇影握定她剖与的一寸素心,藏不是,折不是,这正昏着,总以为宴还没上,自个儿竟已醉得扶了头。两人相对半天,刀客八⑨弄不对付的,卷鬓边一梢儿发来扯。
聂风大惊拦她:“皇影,你干嘛?”
皇影给她拽了,恍然:“风姑娘,但你不喝酒啊。”
聂风默了默:“我以茶代酒。”
两人左右还描不清。阁下小厮遣个大伙计往帘后取了茶来。不料姑娘昨夜骑墙捉猫,晕得很,厨内更是一时灯销火冷,不免差乎一下子,把一壶刘郎鬓潦草拎在楼上,搁漆盘里与师妹斟了。
聂风不疑有他,拈了一杯青的碧的,抿一下,拧眉:“这茶好,好稀奇。”
皇影那边且添了酒来,听了一愣:“怎么?”
聂风尽了盏,呷摸两遭:“这茶又清又冷,有竹叶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