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麒麟童子(1 / 1)
聂风戳他:“云师兄,有孩子在哭。”
步惊云闻了,与她披了衣来。两人提刀负剑的,一撩窗,街外头没灯。师兄折火,师兄妹趿了履,掠在巷尾。弦月将上不上的,勾枝挂了,倒很素,板桥霜的那种。
风云循了声,往城北去。过几处野店,菩萨次第叫人供在下马石边,合了十,眉目秀得很,描几笔朱。聂风一愣:“师兄,他没声了。”
步惊云默了默,蓦地瞟见一絮影儿桥东一落,径自行了。转个瞬,庙内一记钟鸣,唏嘘几下,间或仍听着谁正嘤嘤泣涕。也有风,一吹,添在袖子里,便是一个冷。两人相与一望无话,已把诸事斟酌下了。师妹敛衣点足的,往西一掠。步惊云这厢提了剑,上阶,轻来扣了山门。
聂风行得急,灯也没提,就扯了半窗的月,照去路无明来了。一途上倒没遇着什么不消提的物什。只三两散鸭,闲闲檐下趴了窝。聂风追了老半天,无所得。道尽处一陌黄纸白钱,几行冢前立了个青蓑素笠的,秉了烛,瞟她:“怎么?姑娘也来寻人?”
聂风怔了,拱手:“前辈可曾见着一人跑过去?”
她听了冷哼,恻恻一笑:“人?没有,这里只有死人。死人不会跑。”
完了向袖里扯了一叠簿子:“这镇里的人都埋得光了,唉,我数数,一百八十三,一百八十三,一百八十三….”
聂风悚然,没与她搭了甚话。拱手告了辞,草草转来找她师兄。下马石旁不见步惊云。聂风一瞟,庙门半掩不掩的,与她敞了,约莫是个请君入盅的意思。聂风负了刀,凑近探了头,不知谁家善男信女,往天王殿前竖了三柱香,燃没尽的,祈锦绣。火色犹未老。
聂风遍寻了庭外廊下,不见她师兄。正踟蹰,叫什么“咣铛”一记骇得魂散,以为此地委实不太妙,一拽刀,虚虚瞟着寺钟底处现了一人,淄衣乌发,一眉惨素的,提了剑,唤她:“风。”
聂风拧了眉,折火与他一映:“云师兄!你受了伤?”
步惊云瞥了左臂上那点子朱:“不妨事。方才我在偏殿遇着一只火兽,丈把来长,我与它对了几剑,伤了皮肉,它也讨不了好。你在城西所得如何?”
聂风听了心下乍然一慑,默了默:“没见着什么。云师兄,我们先回客栈。”
两人悄然抵返店中。聂风拨了三两盏灯,拉步惊云桌畔一坐,捉他伤处好瞧。步惊云瞟她眉上疏花淡叶的,剐了霜,没明白他师妹怎地这般着紧了,一愣。聂风扯了袍子,与他裹了:“云师兄,咳,你可有何不妥?”
步惊云褪了外衫,平了平心下一屑的火,抿茶:“热。”
聂风扣他没松。她晓得此节,早不消猜了,十足的是她师兄一世机缘,灯移岸转的,给递到眼前来了。她与步惊云添了水:“云师兄,你遇着的火兽,唤做麒麟。你伤处染了它的血,合该有一番变故。”
步惊云听了一默:“麒麟?变故?”
聂风握了他,一笑。她的眉啊目啊,折得怎地好看了,搭了残灯一映,晴和雨都不太及的,遣人别样瞧了,才探了点有音无辞的暖。步惊云叫他师妹一望,叫一枝春山和月的,冉冉垂往他怀里来了。
步惊云简直给她未尝先喜的,甜得怔了。聂风猝然抬袖一拂,已勾他半臂大穴一一拍罢。师兄没料着这个,懵懂一下。聂风咳一句:“云师兄,你现今麒麟血入体,也算是得了莫大助益。但你需得通了三焦玄关,才好把它施展得自在些。”
步惊云拧眉:“三焦玄关?”
聂风一听,正了容色,与他推着论到此节上去:“不错,否则年岁一久,麒麟血非但不能与你增进功力,更会损及心脉。稍后我,我与师兄你渡气,你我合力打通三焦玄关。”
师妹一扯袖子,瞟他,添一句:“麒麟火气甚为霸道,到时周天一转,引它流蹿全身,师兄你怕是无暇分神再来自控平复。倘若一个闪失,把桌啊椅的,屋瓦房檐损了,那可糟糕得紧。”
步惊云没了话。聂风见他默着允了,一笑揽他,挪啊挪的蹭上榻去,叠着相与坐了,一掌抵上他师兄背心:“云师兄,可以开始了。”
步惊云得她一句,神念稍转,已运了周天骤起。麒麟血叫他扰得一动,早往左臂蹿在了腹下。去时经一梢的火,折魂脉燃的,焚得他眉目皆素。步惊云痛得狠了,一噎,不愿叫人瞧了,没抠了半句疼来。师妹一脉子劲气拐得柔和,牵他诸般清苦一一拂了,简直东君解意的,盈一袖子暖。
步惊云一缓,抖了抖。两人合力探在交关大穴,麒麟火气叫这个逼得进退无从,绕了枝枝叶叶连根一搅。师兄心都皱了,喉头哑嘶一句,咳半唇的血。聂风拧眉:“云师兄!”
步惊云喘了喘,哂然:“我哪里会输给它了!”
完了一动,再攒些许气力,百川汇海的,絮絮添往左臂来。两人也正熬啊煎的,捱至要紧去处。堂下店家人老多心,陡然闻见了小儿夜哭。起了身,忧着一双行客不晓事,叫妖鬼勾了魂去。一念骤起,压不下去了,秉烛一映的,见门关得不好,探手一推,叩得开了。
老人拽了木拐跌将入屋,一瞟,床上两人薄衣浅裳的,外袍缠了一地。姑娘生得软则软了,却不可貌相,想也有些手段,把襟口敞得意犹未尽的,正给他掖被褥。很不易相与的那个,再怎么傲了,究竟是位公子,好向榻里依依卧了。显见便是把美事成了说的一番劳累样子。
店家见惯俗情,也不觉奇了,只一捋胡子:“唉。”
叹一句,转与两人妥帖阖了门。聂风愣了,半天撩她师兄左臂一瞧,果然生了寸把的麒麟,碧鳞金睛的,同上辈子那一枚,倒是没见着差。她禁不住抬手抚了抚,叫步惊云攀了一拽,撩她入榻,一唤:“风。”
聂风瞪他。幸甚师兄叫三焦玄关折腾得累了,只搂她不松的,遇枕成了眠。师妹心上挂了事,睡不稳的,夜半摸下榻来。提灯往楼外去。巷口逢了几人扶棺送葬。师妹一旁瞧了他们吹吹打打嚎将过了,枝头坠一瓣儿棠梨。
聂风拂了,抬眉一望,梢上蹲了个小童,朱发金目,衣冠翠的,爪子塞在嘴里,啃。见了师妹瞧他,歪了头,一笑:“抱。”
完了“咚”地倒栽下来。师妹揽臂捞他,糯米团子不畏生,嘻嘻哈哈勾了她的襟儿衣袖,甩一字:“饿。”
师妹掏了糕饼喂他。他一叼,趴聂风怀里把那个油纸包儿挠了挠,委屈撇嘴:“饿。”
师妹解了绳,一簇一簇捻与他食罢。小童餮足,一拱,寻了个妥帖去处,由聂风抱了,打盹儿。聂风替他牵了衣袂:“你,你家在哪?”
小童一愣,不晓事的,念了老半天:“山里。”
师妹瞟他两枚犬齿上边,描了艳的,仍未褪。心下懵懂悟了什么,摇啊摇的哄他:“你喜甜?”
小童嘎巴嘴:“甜!”
师妹添了话:“不吃人?”
糯米团子默了良久:“不吃。人不好吃。今天我,庙里,刚叼了只苹果。就有人,男人,凶,拿剑。小气。哼,我咬他。哼。”
聂风听了一怔。小童见她重重踉跄一下,跌得唇苍容素的,忧着犯了她的避忌。他言语不很通了,人情倒看得忒分明,仓惶与她劝一句:“你,你不凶。我不咬你,我喜欢你。”
聂风讶然,搂他瞧了眉啊眼的,以为此节很是诡谲,上一世他也识得四大瑞兽,一只一只历历见了,长生不老有之,死而复生有之,奇则奇了,偏没遇过这样狐兔纷纭的。她噎了噎,踟躇一问:“麒麟?你,你这是化了人了?”
小童瞪她,哑了,好难抠一句:“你,你,知道!?那,那个,冰凉冰凉的,说得果然便是真的了?”
聂风叫他颠倒一句戳得笑了:“冰凉冰凉的?”
糯米团子哼一下,想来共那个什么处得不甚稳便,半天续了:“它,一把刀,窟里待了老久,百来载。我家!哼。原本没话。前十几,月?不是,年!一下子活了,天天嚎。什么断了,眼珠子散一地。主人嘤嘤嘤。烦。”
麒麟与谁忒有陈怨,絮絮论了,还没完,哼一句:“好多年前有人来窟里,叫他连唬带砍的,逼下川去。我和他搭腔,它寡言凉语,冷。讨厌,我讨厌冷。他老说,他不走,等。朝朝暮暮的等。说我,说也是我熟人。熟,熟什么,我只吃熟肉,不吃人。”
聂风省得了,拧了眉:“刀?雪饮?”
小童闻了惊惶一下,瞥她:“呸呸呸。你别唤,一唤,他听,听着了,来了。冷。快跑。”
聂风挪也没挪的,棠梨底处一坐,搂他乐了:“不走,我们等着。等他来,不怕。”
两人抱一起。麒麟捉不着旁的好瞧,看山无一语的,看聂风。聂风一笑,占了江川盛处,叫临水衬月的几桥乱红,再没兴绪开了。春不敢来。糯米团子觉了冷,聂风把他往怀里攒了攒。
想是她一言,果然扰得什么惊了,草草扯了那捆儿聂家先祖的遗句,敛衣下了山。人还未至,已剐了一途的霜,向北留半城的素,斗没转,参没横的,天不晓,道上店家全闭了门,剩他掌一灯,几步一嚎的,行上阶来。
他哭得惨,聂风隔老远听了,招他:“雪饮。”
素衣白发的那一个,见她,借火瞧一下,已晓得她不是别人,便就是他了,草草抛了烛。胡乱抱她死不来放,泣一句:“主人。”
十足的嚎了半个时辰,他还没倦,絮絮扯袖子抹泪:“主人,我和你讲,你把我掰断之后,我在崖边怎生无聊了,没人同我说话。好容易遇着一只鸟儿——”
话还没完,雪饮一愣,把聂风上下其手,笔笔送到的,摸了摸:“主人,你怎么成妹子啦!”
聂风额上一青。雪饮与她何等灵犀了,见着这个不好论,抿了唇。他半天笑了:“我想着,我都来了,你怎能不来。不对,是你都来了,我怎能不来。我便在窟里等啊等的。”
雪饮话至此节,一怔。他等,等也无妨了。聂风来了,他心下欢喜,却仍短不了惴惴,恨着怨着,怪这一世车马人间,隔了他与聂风,又蹉跎去十几年了。
聂风瞧他,与他抚了鬓:“雪饮。”
雪饮背灯瞒人,搭脸一抹,不愿叫她将委屈瞧去,只垂了眉:“窟里边那只麒麟,还是个小孩,团子一样,说话颠颠倒倒的,我——”
小童探身挠他:“什么小孩子!”
聂风捉麒麟爪子笼了,咳一句:“好,不是小孩子。”
糯米团子给她一句劝得翻了篇,转来一乐。雪饮捉背上的一捆,敞了:“风,你看。”
他拎了那卷儿羊皮纸:“这是你先祖留的。我替你看过了,字句都没得差的。傲寒六决我描在后边,你大抵也用不上了。”
复来捧一怀朱的,慷他人之慨来了:“风,我帮你把壁上的血菩提全摘了。你收着,以后那个三招捅不出一句话的,咳,你师兄,他去寻绝世——。”
麒麟一瞧,撩了几颗递与聂风:“这个是用我的血养的,你试试,甜。”
雪饮一旁笼袖子,他难得逾了两世,分明麒麟一句究竟怎么个意思了,也没言语。聂风推搪不过,嚼了,末了一笑:“果然很甜。”
步惊云醒时,天已大晓。他师妹和衣榻旁坐了,负着刀,桌底下趴了个麋身龙尾的,眼儿饼大,捉了聂风瞧。师兄惊了,探掌隔空拽了剑,半步蹿在案边,把师妹遮了掩罢,一按招。他一袖的寒,素得重。瑞兽怕极了这个,草草一退,撞得茶壶子晃了晃,哐当倒了。
聂风给骇得丢了书,一瞟,拦她师兄:“云师兄,你,你别伤它。”
好歹劝下步惊云,转与麒麟:“麒麟,这是我师兄。”
麒麟闲闲撩了蹄儿,算个招呼。步惊云瞥它。聂风“唔”了半天,寻章摘句,抠了几个字:“嗯,我养的。我朋友。”
步惊云一默良久,末了把剑入了鞘。他师妹不说,他依她,不提,不言语。聂风捞一把果子与他:“师兄,你把这个收了。你刚通三焦玄关,此果对你有益。”
步惊云捻着两个一吞,余下的仍向她师妹兜里置了,往榻上再歇了半晌。约莫几盏茶过,店家叩了门来,递一笺白的:“方才外头过了位锦衣公子,说这是给两位的。”
聂风谢了老人,送她廊下去罢,共她师兄把信一展,落一枚纸钱。聂风一愣。里头没写旁的,只叙了拜剑山庄绝世将成,邀她师兄往去一观。还道半日之后,有人在镇前道上相候。
步惊云拧了眉:“绝世好剑?”
聂风瞟他:“云师兄,你去么?”
步惊云哂然:“去!他已请上门来,阵仗好大,怎能不去。既是绝世好剑,我势在必得。”
末了一迟,添一句:“只是,风,你尚未到凌云窟祭拜你父母。”
聂风一笑:“不急。云师兄,这绝世好剑,唯有绝世剑客方能驭之。天下间,除了它,再无剑能配得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