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皇影姑娘,我真没带(1 / 1)
接第四章~刀客听得一愣,转与她问了:“你,识得我?”
聂风默了默:“耳闻罢了。”
皇影孤舟西渡的,碾上中州不过十八⑨日,不晓得这个“耳闻”究竟怎么论了。奈何聂风垂了眉来,掩了几度峥嵘,别君又逢君的,笑上一笑。她拿这个很是没有办法,依稀以为她俩果然于哪处曾见了,一叹:“你退后些。”
道士见了两人那厢絮絮话了旧,一怔,未曾料想还有人铿锵为聂风争了锋去,跺脚一怒:“拔刀!”
皇影嗤笑:“凭你,还不配叫惊寂出鞘!”
道士听了,倒提赤日敛了袖,一掠微转,已抢上前来。人先未至,刀气到得极快,呈炉火纯青势。皇影避也未避,堪堪欺身迎了,弹指阻得锋刃一老,入得稍迟。便在转瞬之间,皇影立掌为刀,撩金石色起,一式横往道士腹下去。
摊旁乡民里,撇去热闹瞧的,也很有几位识得个中厉害的武者,见着此招,一惊,纷纷论了。
“虚空刀气最高境界——黄金刀气!”
“不错,这虚空刀气修之不易,红铁,青铜,银蓝,黄金!这黄金刀气便是刀中之最了!”
“好生厉害,此人随手劈出,便有这般威势。恐怕他在刀道上的修为,早已臻至化境!”
“我历遍江湖半百,从未见着任何刀客能至此境,一直也以为只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传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碰上一位!”
皇影去得何急,道士摸爬滚打数十载,也没怎地遇过这般敌手,难免怔了怔,一迟方退。皇影刀狂人傲,见血才肯还的,哪里容他再来转圜,一招到头,正待斩他于掌下,却叫一人后发先至的,撩得道士抢掠一纵,已远了十丈。
皇影收势一愣,抬眼瞥了马头墙上边且开且落的那一位,冷哂:“你救他做甚?”
聂风抬袖拂了道士脊上正经大穴,提他没放:“不过刀决,点到即可,不必取他性命。”
皇影“哼”了一句,笼袖子:“刀手握不住自己的刀,虽生何用!我倒是估错了你。”
聂风撤了道士下地,点足敛袖的,仍往梢前稳稳立了,一笑。也真衣带当风抱月入怀,瞧着便是画里折下来的,简直叫谁以为,这满城的春啊杏啊,短长烟雨,都借她一枝盛了。可聂风眉上点了霜,雪得深了,要素给人看。皇影横眉戳她,没想让师弟艳得伤了,不敢多望,只瞟她。
完了还有话:“哼!你敢打扰本姑娘,咳,我的刀决!本姑娘,我觉出来了,你身上有刀!”
聂风默了半天,一叹:“我没有刀。”
皇影剐她:“你瞒不了我!亮你的刀!”
聂风再叹:“我真的没有刀。”
至此闲闲褪了外袍。
近的一圈儿乡民见着这位姑娘,生得好则好了,怕是将养得不太晓事,颇叫俗情不容的,堂皇扒了半截子衣,便都絮絮兴了凉语。却也有人没遮没掩的,倾慕她坦荡,纷纷道了好。其时才交了冬的,平素里就着年成,添得不少了,多得能有三四层,够捱个一会半会的。底下俱巴巴望着,候她来剥,一探一探扪到师弟襟口上去。几个门庭严整的公子矜持扯了帕子,一遮眼的,透了指缝儿瞧。
皇影简直惊了,没分明中州姑娘怎么忒地奔放了,哑过良久,聂风很是麻利,已搭手勾了里衫的襟儿,袍子松垮一撩,裁剪倒好,描了小腰一尺七八,可堪一握。她慌了慌,跺脚:“你,你做什么!”
聂风挠头:“你看,我真的不曾带刀,你不是不信么?”
皇影扶额:“我信了!你穿上衣服!”
聂风依她,一絮坠了地来,拎了道士,拱手谢了皇影。皇影拧眉。边上几坨子打尖的歇脚的,提了酱油路过的,少不得捉了两人暗地指点一番。刀客闷闷瞥了聂风,铺子上边扯了毯子给她裹罢,拽她向巷里拐了。乡民雍雍探了一望,人不见,轰然散了。墙对头皇影没了话。
聂风望她踟躇来去,心下乐得藏不动,只囫囵把几个哈哈哈向眉上乱枝插了:“你帮了我,我请你喝酒。”
皇影瞟她:“你在笑?”
聂风“咳”了一句,搭手一抹脸:“不笑。”
皇影迟了迟:“你有钱?”
聂风恍然,袖里摸了几遭,没言语。皇影瞟她襟口拧得九曲十八弯的,拐得自成一派,想是方才披衣披得急了,没及理罢,便就忍了忍,心气终究宁不了,探手替她平了。半天搭了话:“你随我来。”
行了两步,剐了道士先生:“你带他做什么?”
聂风一笑:“他跟了我两日,我有事相问。”
皇影引她择了窄路探进城中,过三杯两盏亭台水榭,向笙箫火烛深里来。师弟阶下一望,阁上九重天,挂一匾,书几字——风怀怜我。难免一怔,皇影转与她:“这家的酒酿得最好,在上京很有名声。”
两人入了楼,叫一个素衣小厮照面迎了,见着皇影,躬身一礼:“皇影姑娘。”
皇影怕是此地贵客,拍一枚银钱与她。她摸在袖里,收受得倒很轻车熟路,把刀客并了师弟请上堂来,拣了一个清静去处,临台隔川的,底下水尘遥生,横云断山,景致颇堪盘玩。聂风抿了茶,一探。皇影试过杯盏,推与她:“你不是说喝酒么?”
聂风哑然。又得几个郎君扯裙勾裾的,扑过脂粉,倚了扇,碾上楼来。依依向桌畔偎了。皇影眉都未抬,仍一啄饮罢,替聂风添了茶。这厢粉衣公子笑了半句,一搭,与师弟执了杯。
聂风心下拧得青了,挪了挪。她一生大半时日都往天下会里磨得去了,遇着的汉子,多少沾了武者习性,硬得很。更妄论她云师兄,雪铸的,善舞不迎人,眉啊眼啊色凉如刀啊,哪哪都绝难亲近。叫她竟是忘了,别家公子与这个大抵不太似的。
现下几个郎君,也是风流惯了。师弟甫一遇着,给一袖暖香熏得晕了,浑身寻不着一处自在。粉衣公子见她一退,以为姑娘不过矜持,乐了:“我叫小玉,你呢?”
聂风委实没甚气力抬眼瞟他鬓边一枝儿蝴蝶髻,顷刻僵了,支肘一拦,约莫是个推诿的意思。小玉爱她容色,把此节解作了欲拒还迎,蹭了蹭,探手欲替她拂了鬓来,没料想叫人隔衫一拽,胡乱甩下桌去。
案边几个侍酒的郎君一愣。皇影复笼了袖:“你们退了吧。”
公子们携了小玉仓皇行罢。聂风眉上一松,续了茶。皇影瞟她,老半天一句:“你脸红了。”
聂风满算已半百有余,本不太为什么所惊,上辈子桃花开了三两园子,一枝一枝姑娘样儿,究竟没曾见过雄的,难免多些忧扰芥蒂。师弟心下歉然,不晓得话与什么,噎了良久,瞟皇影。皇影亦将有所觉了,也正挑眉瞥她。
刀客生得料峭,哪哪瞧着,俱是冬深欲雪的,爱恨殊喜两不及了,可偏还有那么倏忽一瞬,为了谁,把些经年没尽的寒凉,化了融了,一叶轻渡的,成了三千里河川来。
师弟一怔,觉得皇影同她前世的师兄,往瞧不清的去处,怎地相仿了。她瞪了两遭,一笑:“抱歉,坏你兴致了。”
皇影扣了杯:“没请教你名姓。”
聂风不遮不拦的,与她合盘话了:“我叫聂风。”
皇影愣了:“天下会,风神腿的那个聂风?”
完了哈哈笑了:“不错!你轻功如电似风,更有能力干预我的刀决,中州有此超凡身手,不做第二人想!但我没料到,你实在,实在,咳。”
聂风没捞了她后半句来听,只替皇影把了盏:“皇影兄,嗯,姑娘,我谢你今日相助,你我不如结交个朋友。”
皇影望她:“我此番西渡中州,为的便是挑尽天下高手。到时少不得要对上你和你师兄。你还愿与我结交朋友?”
聂风洒然一笑:“愿,怎么不愿。我现下无刀,待得几日之后,我取得雪饮,再来与你酣畅一战,如何?”
皇影听了欢喜得很。
她本是东瀛皇族,合该继位成尊,奈何半生为刀成痴成狂,弃了俗务不受,掐遍东瀛再无敌手。她行得远,山高道孤的,欲问天,九霄上边,不受尘间烟火事,一望,已寻不着一人,当真尝尽了千载寂寞。现今得了聂风铿锵一诺,乐得拍桌:“好!你我便于一旬之后相约此处,比过一场!”
又添一句:“不可再,咳,再解了衣袍了。”
聂风愕然,半天随她笑了。
两人茶后别过。师弟拎了道士抵返宅中,撞上师兄提剑欲行,望她一怔,廊下立了,拧了眉。他操持事毕,一见聂风没了,已往城南城北,翻天覆地的去寻。人没挖着,还怕他师妹独个儿归了栈里,又草草赶了回来。这便迎头逢见了。聂风咳一声:“云师兄。”
步惊云无话。师兄妹向厅中落了坐,掌柜很有些眼力见儿,给温一壶茶。师兄横剑膝上,想是忧得切了,好恼。案上一枝新的烛,亮着,衬他更往素里暗了。外头一巷子闲花闲草,不论什么样的,都寒得恻恻,却凉不及她师兄。聂风默默与他推了盏:“云师兄。”
步惊云瞟她:“遇着什么了?”
聂风指点了搭门槛上的道士:“我擒着他了。”
步惊云笼袖子。掌柜不待他言语,一旁招了几人,把先生抬将下去,好好审罢。聂风见她做得妥帖,也没多嘱咐,只抿茶。师兄默了半天,扯她袖子,一勾:“你去哪了?”
聂风心下一动,欲抽了身来。步惊云没松,还问:“你去哪了?”
聂风以为她行事没甚亏缺,可禁不住弦儿铮铮拨了两下,打一个弯,又打一个弯,不知何处终归巴巴蔫了,便虚虚瞟他,转了词:“遇见一个朋友,去喝了酒。”
步惊云很是提纲挈领的“哦”了一句:“朋友?”
显见着论将下去,便要十足的推说到这位“朋友”身上来了。
聂风闹不清她师兄眉上那点子逼仄究竟打哪来的,僵了。也是前世风云处得太过坦荡,两人一生莫逆,把你的肝胆剖与我看,把我的肝胆剖与你看,一摊,寸心成灰犹温的,血仍未冷了。可现今换了车马人间的,当真有什么不同了,聂风老觉得她自己行了差,踏了错,懵懂戳到一遭画地为牢里去了。
步惊云没叫她将许多神思再宛转下去,扣了聂风,一拽,倾了身来,把唇贴伏与她,一吻。他一眉的霜,如刀似剑,哪都是硬的,剩了这处,软的暖的,烫得简直口是心非,替她熨熨平了什么,添一句:“脂粉味重,去洗洗。”
亲是没亲,缠绵过否,聂风不太晓得,只瞟了她师兄一触即分的,收了势,茶也未尽,闲闲上了阶去。
师妹心底刷刷挠下两爪痕,矜持了半天,以为云师兄是雄的,她虽则冠了个姑娘模样,却究竟还是上辈子的风师弟。聂风念了这个,戳得千载素心都见了红。她绕不过的,“哐当”一声,好把额前砸在案上。奈何撞没撞上,她一愣,步惊云不知何时拐了下来,替她拿手挡了。聂风瞥他,她师兄笼袖子:“茶没喝完,凉了,换一杯吧。”
两人仍在上京盘桓几日,掌柜死抠也没往道士嘴里掰得什么来。师兄妹没法奈他何了,只打点了行装,翌晨一双并马的,向凌云窟去了。一途聂风没话,言语简直江河日下的少,她师兄怕她还在芥蒂前事,也不招她惹她。
这一走行得倒也平顺,风云暮抵张家镇,离了凌云窟寥寥不过五里,便按了马下,往通衢上寻个歇脚去处。奈何入了城来,本该热闹时节,却偏偏清灯冷火的,桥霜店月糊了一寸,左右没见一人,道边桌椅挤了两坨,一水的摊儿阖窗闭户,拒不迎客。两人好容易找了个住家。老人年岁忒大,霜发白须的,半身入了土,驻一拐儿,把他们引在堂下,叹了:“咳,我这里也没剩了什么,两位凑合着用吧。”
复往柜子下边捧了个泥捏的壶儿,灌了水,烧着,又盛了两只馒头。聂风愣了,没晓得此地怎么沦至这般落魄,便絮絮问了因由。店家咳了一句:“姑娘未听闻么,城里有妖!”
张家镇背山傍水,自古便是个称得上的去处。近来几载恰逢了好年成,修了津渡,通了官道,诸般商贾交驳,南北车马一过,多了远近穷达的故事。可前年中元祸起,自山里来了一只凶兽,四蹄饼大,一踩一坑的,尾上能簇火,毁了几街的积业。
老人话至此处,摇了头:“若仅仅如此,便也罢了,总不至于叫人拋乡弃祖,阖家往别处去。此事一出,镇里很是嚣喧了几日。但火兽凶则凶了,人命倒不伤的。谁料又逾旬月,街上有小儿夜哭,乡民听了闻了,少不得披衣探身的,来看个究竟。这一望,就扰了祸端。”
夜巡的人,久未归。家里老老小小秉了烛,张罗着去寻。人找着了,刚殁了息的,脖子碗大疤,头没了。
店家念得伤了心,搭脸一抹:“唉,陆续又得百十几宗丢脑袋的案子。唬得镇上人夜不敢出。官府查啊,查了没两天,连衙差大人的命都搭了进去。乡民都说此地不能留了。但凡腿脚好的,行得动的,一截一截,迁了居了。我老啦,挪不了窝了,将逝之人,活得够了,就待着吧,唉,你俩用完了饭,也早些歇了,千万莫要乱走。”
她说得累了,驻杖起了身,行两步,扭头与师兄妹嘱了一句:“否则,必会死于非命!”
不知聂风是惊了骇了,还是思量旁的,啃了个馒头,默了半天。她师兄向边上的厢房里,添了两条褥子。师妹嚼得饱了,喝了半盏茶。推门一怔。步惊云折了枝烛,案边掌了卷,瞟她。
聂风瞧见榻上一双枕席,眉都挣得素了。步惊云撇了书:“风,睡吧,明天还要进山。”
聂风呵呵一句,没动:“师兄,你这是?”
步惊云坦荡:“你我同居一室,万一有甚异状,好来照应。”
她师兄一番话说得,简直霜枝独向晚的,堂皇得紧。倒显着聂风这般踟蹰,难免尘俗了些,够不上甚有襟怀。
师妹听了,眉下敞得一亮,坐在床沿边上,解了外袍。步惊云挪都未挪,倚榻瞟她。聂风以为没什么好瞧,究竟她剥了这一身皮囊,里头同她师兄也不怎地差了。师妹心底撩了枷来,月上二更的,衬火扒了衣,剩个薄衫儿,往褥子里一钻。
步惊云默了默,翻掌灭灯的,与她一并躺了。
时至宵半,有小童夜哭。两人眠不稳。聂风一惊,仓惶醒了。步惊云搂她在怀,紧了紧,哑声一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