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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二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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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

我以十二岁的年龄即将毕业了,面临着激烈的升学考试,全班同学都挤破头往中专里考。李言笑本应该兑现他的诺言,带我回连云港,但他说,先把升学考试应对过去,今年长长的暑假再带我回去。我听了,无话可说。

李言笑问我:“你想考甚麽学校?师范?”

“当然是中专。”

“为甚麽?”

“我想学机械工程专业,将来当设计师。”

“目标这麽明确?”李言笑有些惊讶,随即就笑了,“好,有主见,看得见我的影子。不过你喜欢物理,学这个专业很自然。”

他又说,以为我想当作家呢,因为我写作文写得很好。我心想你怎麽能看出来我文笔好,当年的作文是八股不能再八股的文章,全部浸透着政治,傻子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作文题目是甚麽。

李言笑已经十七岁了,我们看着对方一点点长大。李言笑长得很高,也很英俊,但嗓子的发育并没有影响他唱戏时的声音。他给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唱戏的时候,用的是假嗓子。他已经演不了少年的周瑜了,我看他演成年的周瑜倒是差不多。

“虞姬”想和“项羽”成家,但是因为全家人的反对,终究是不了了之。反正也不唱《霸王别姬》了,他们两个人接触的机会少了一些。

李言笑说,他打算向他爷爷学医学到十八岁,也就是再过一年,就去医院和卫生所看看,准备当医生。转眼间我们就长大了呢,我眼前还是第一次见到李言笑的场景,他穿着戏服化着妆,长得嫩嫩的,吓了我一跳。

大考前,有一场提前的考试,是把成绩好的学生挑走,去上中专。剩下的学生再学一个月,迎来第二次考试,如果成绩很好也能入中专。我当然想第一次就稳稳当当地进了中专。

我一路上学上下来,每一个老师都夸我聪明,比别的同学小三岁,还成绩名列前茅。初中数理化最难的题,也难不倒我。据说李言笑当年也是这样。可能是近朱者赤的缘故罢。

班上有许多学习很刻苦的学生,他们家里都是贫农,全部指望着自己考出农村。我跟他们比,也落不下他们多少。

第一次考试前,我就觉得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好,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因为暑假就能回家了,我想家心切,再加上学习很累,每次洗头都要掉一大把头发,我成天担心自己变成秃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一次考试落榜了,我没有考上中专。老师们都对我极度失望,一直帮我分析原因。没有人知道,我是因为想家,分了心。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上了中专的同学,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在第二次考试好好发挥,不然就不回连云港。

发了榜,一回家,李言笑就问我结果怎麽样。

其实我根本不想哭,但是觉得李言笑为我付出了这麽多,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妈又当朋友,我没有考上中专,再不哭一鼻子,实在对不起他,就挤出来了两滴眼泪。

李言笑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儿了,他很生气,一巴掌就扇在我的肩膀上。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我后来才知道,他生气不是因为我落榜了,而是因为我哭。他不哭,也不肯看到我掉眼泪。李言笑就是特别,我承认好多时候自己还是捉摸不透他。

剩下的一个月就简单多了,“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引用李言笑一句比较矫情的话来说,就是“我没有选择。”

当时没有试卷,都是老师手动印的讲义,我这一个月做的讲义,比前三年做的讲义都多。

第二次考试来临了,我果然不出所料地——考上了中专,去学机械工程。

虽然叔叔婶婶待我不像以前了,但还是很高兴,祝福我末了,还不忘说一句——你中专的学费,也要自己出。

暑假来临了,一下子学业全无。李言笑准备兑现他的诺言——带我去连云港。我们是这样打算的,给各自家里留一张小纸条,然后连夜奔赴港口,现买票。反正青岛到连云港的船天天有,一天两趟,我们可以赶晚上的船。

李言笑特别擅长制定详细的计划,他甚至享受这种繁琐的过程。他甚至把最佳藏行李的位置都找了出来。我在家里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包裹,他就过来看着我,“啧”了一声说:“好像落跑新娘一样。”

“谁?”

“你呗。”

“去!”

我把奶奶的银簪子和我的钱放在最贴身的口袋里,这是两样最珍贵的东西。李言笑说,船票他出,我想他一定比我富,因为他压岁钱特别多,平常还有零花钱。他不是特别大手大脚的人,所以也攒下来了不少。

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叔叔婶婶:

我一直想回家一趟,就在这个暑假行动罢。你们劳动忙,不能带我去,我就让言笑陪我去了。放心,我们钱够,我也熟悉连云港,不会有事儿,请不要找我们。我们往返坐船,到达连云港后回家并去找我的父母,晚上暂时住在我家里,预计停留一周左右。

勿念。

林雨声。

我写完了这个纸条,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打算第三天晚上我们跑掉之后,放到吃饭桌子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我叔叔婶婶不会识字啊?”

李言笑说:“还有王耕耘呢。你跟他闹僵了之后,就当他是影子罢?”

我叹了口气:“我一走,他不定多高兴呢。”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特别激动兴奋,一想到要回家,要看到我的故乡了,我就抑制不住地想笑。六年啊,六年的思念都能酿酒了。

第二天,李言笑找到我,眉头紧锁说:“你再回去准备一下,我打算今天晚上就走。”

“为甚麽?”

“因为罢……”李言笑看了看四周,把我拉到一旁,说,“我母亲想让我去相个媳妇儿,约好的明天上午。”

“这麽早?”我瞠目结舌道。

“不算早,现在都是这样,先不结婚,就是亲家先来往着,等到过了二十去结婚,”李言笑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抓住重点,“关键是我不想要媳妇儿!我才不想去找一个小姑娘,我还没工作呢,甚麽都没有呢……”

“那李静思他们干麽?”

“他们不干有甚麽理,我又不愿意。其实前一阵子她们已经找到我了,想谈谈这个事儿。我一看,李静思长得越来越不好看了……”

我乐了,说:“这回咱们真成了落跑了!”

“没办法,”李言笑很无奈,“没法从容地走了,因为明天上午就要去相亲。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疼。”

我试探着问道:“那你将来也不要媳妇儿?一直都不要?”

“没想好,”李言笑搂住我的肩,揉揉眉心,“还没准儿呢,反正我不想要,现在也不是时候。”

“要还是得要,”我教导他,“那个男的不得成家立业?”

他笑了一下,看着我没说话。

睡觉之前,这一个晚上我过得浑浑噩噩的,心扑腾扑腾跳得极其欢快,又紧张又兴奋。我都害怕叔叔婶婶听到我的心跳。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王钩得儿,他也成了大小伙子,喉结隐隐地突出了。他跟李静思一样,也越长越难看了,青春期骨骼发育,显得尖嘴儿猴腮的,再加上我看他不顺眼,总觉得他长咧巴了。不过无所谓,他一定也想家,我很快就能走了,他还只能很妞儿和稀泥玩。

晚上,大家都睡下了,我没有换睡衣,世界钻进被窝。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钻进被窝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我一声不敢吭,连大气也不敢出,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等待着李言笑给我的暗号。

大约过了一小时,我手脚在大夏天的晚上变得冰凉冰凉的,就听见屋外头传来一声“喵呜——”。这时李言笑和我的暗号,他学猫叫一向学得很像,于是我们就用这个做暗号。

我一个激灵爬起来,给李言笑打了个手势,叫他等一会儿,然后手哆哩哆嗦地把枕头下的纸条放在桌子上,用一双筷子压着,然后从床下掏出一个扣着的脸盆,打开脸盆,下面就是我的行李。我把行李往肩上一背,然后摸了摸钱和银簪子,就蹑手蹑脚地出门了。

我出了门,李言笑冲着我乐。夏夜的温度很宜人,再加上微风和月亮,我觉得很舒服。即使没睡觉,我也精神抖擞。我们走出去好远,他才说:“现在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大家都睡了,我们快一点去港口,船是十二点整起航。”

我点点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去拉住他的手,然后我们加快了步伐。

第一次从港口走到家里,大概用了五十分钟的时间,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无比紧张,和李言笑小跑了起来。

我们很快就出了李家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连查自由买卖的组织里的人都没有。四周黑漆漆一片,李家庄门口的电灯发着阴冷的光,还一闪一闪的。但是我已经顾不得害怕了,几步就跑出了李家庄,还不住回头看着,真跟落跑新娘一样。

我们不停地跑,一路上就看见了两个人,还是匆匆赶回家的样子。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慢下来走一会儿。我们离港口越来越近了,人稍稍地多了起来,看来也有和我们一样的人,赶夜里的船。

我们进入了港口,就听见一个人用浓厚的青岛方言大喊:“卖票的嘞——青岛到连云港——”

我们一听很高兴,李言笑就过去说道:“同志,买两张票。”我们买了票,那人就说:“还有二十五分钟开船。”看样子他是船上的工作人员。到这里,我已经稍稍放下心来了,心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剩下的全是激动。

我们在码头等着,二十五分钟无比的漫长。终于登船了,我看人也不多,不用去船舱里占床铺,就在船上找了一个靠边儿的位置,望着天上明亮的月亮和星星。我特别想高唱一首歌,但还是忍住了。李言笑对我说:“庆祝我们落跑成功!”

我就笑了笑,握了握他的手。

周围没有人,本来乘客就不太多,大晚上的,他们都躲到舱里了。我问道:“我们要不要也去舱里?”

李言笑说:“最好别去,那里面可脏了。”

我笑道:“我发现你的洁癖比我厉害啊。”

“嗯,反正青岛和连云港离得很近,几个小时就到了,不要紧。你要是冷,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坐着,还可以眯一觉。”

“不用,我不冷。我身上全是汗。”

我们就看天,看月亮,看船下的流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一次我有人照顾,觉得感觉真不错。这样坐船才有意思,夜行船比日行船要好,人少比人多要好。

我们举头望明月,用水代酒,吹着夏夜的风,也不知是睡没睡着,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几个小时,身上的汗都被吹干了。夜风把我的心也吹得平静下来了,我开始想:到了连云港,我该怎麽回家呢?

我们家离港口挺远的,上次去港口是坐汽车,还大概坐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走的话,应该得走半天罢?

我把心中的担忧给李言笑说了,他说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没甚麽好办法。他就安慰我,那是下一步的事儿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反驳道:“那未雨绸缪怎麽解释?”

他耸耸肩,说本来很多道理就是相悖的。

我有些快睡着了,包裹就滑落下去。李言笑说:“我帮你拿着兜子罢。”

我点点头,交给他,然后继续打瞌睡。我又快睡着的时候,就听李言笑说:“好像船要到港了。”

我一个激灵,“啊”了一声,垂下去的头就抬了起来,心突然又急剧地跳了起来。

连云港,连云港,连云港!

连云港养了我六年,青岛养了我六年。其实说实话,我认为青岛的风景更好一些,但是连云港的风景我是怎麽看怎麽顺眼。毕竟这是故土,每个人跟自己的故乡之间都有一条血脉在相连。

胡思乱想之间,船缓缓地停了下来,我们第一个走下了船。我的脚踏上这块熟悉的土地的时候,只觉得心都在颤抖,不忍心踩下去,又特别想永远踩在这土地上。我最想干的事情就是:趴在连云港的土上大哭一场。

李言笑抬头看了看天,说:“你看,天都快亮了呢。”

我也看了看东边的天空,果然,在船上没有注意,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了。这一夜我没有睡觉,但还是精神抖擞,激动得难以自持。

连云港,连云港,连云港!

此时港口的人还比较稀疏,当然,也有赶凌晨的船的。李言笑从他们家偷偷拿了一块手表,告诉我现在是五点。

“你认得回你家的路吗?”

我点点头,心说路可远着呢,但是在敌不过想家心切,就对他说:“我们现在就走回家去罢!”

“行,”他同意道,“我就是怕你走不动。”

“不会的。”我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李言笑就跟在我身边。

走了半个小时,天越来越亮了,街上偶尔有牛车路过。李言笑就问我:“要不要我去拦住一辆牛车,让他拉咱们回去?”

我白他一眼:“人家不让牛踢死你?”

李言笑笑了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你这算不算衣锦还乡?”

我正在想事儿,没注意听,就说:“为甚麽?”

“因为你已经考上中专了,而且还带了这麽多钱。”他笑道。

“这些钱都是我父母给我的,牛车少爷,”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兜子,“你帮我拿好了,不然钱丢了的话,咱就不是‘衣锦还乡’了。”

我们走啊走啊,腿都麻木无力了,穿过一个小巷的时候,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一辆自行车,挡住了去路。我正想把车扶起来,李言笑就笑道:“这是天无绝人之路,还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嗯?”我没太明白。

“这是送咱们的一辆自行车啊。”

“这,”我有点瞠目结舌,“顺手牵羊不太好罢?”

“这车子太破了,明显是不要了,但在咱们来讲才是个宝贝,”他蹲下来,拨了拨车子的链条,“你看,已经坏了,人家一定不要了。”

“那坏了你还要干甚麽!”

“没事儿,我会修。”李言笑说着就蹲了下去,我满怀希冀地在一旁看着他。那车链子好像是松了,坠了下来,他拽了拽链条,刚想摆弄一下,就把手摆在眼前,说:“真是破车。”我一看,他手上全是黑色的油和灰尘。

他看了一眼车上,说:“肯定是没人要的,车上积了好多灰。”

我笑道:“咱们成了捡破烂的了。”

“毛|主|席说过,不要鄙视伟大的无产阶级。”

“这是毛|主|席说的?”我怀疑道。

“当然是。”

“别胡扯了,我背《毛|主|席语录》可是比你用心,我们毕业考试都是背语录。”

说话间,李言笑已经把自行车修好了,扶起来跨上去,也顾不得灰尘不灰尘的了,我坐在后座上,两个人一下就蹿了出去。只不过,这个破自行车蹬一下就“咯噔”一下子,显然链条还是有毛病。反正只要能骑就行了,我希望它不要散架。

我在后座上,像小时候一样搂住他的腰,克制不住地笑着,直指挥道:“往右拐!往左拐!一直直行!”

李言笑就很严肃地说一声:“林队,收到!”

一辆破破的自行车,载着我们直奔着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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