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1 / 1)
晚上回到家,王钩得儿果然也在家里,他遍体鳞伤,呲牙咧嘴地坐在小凳子上,而我看着丝毫不觉得心疼。他见我回来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毫不示弱,根本就装成没看着,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坐在饭桌前,旁若无人地吃饭。
叔叔婶婶唉声叹气的,觉得很无奈。这件事儿,他们站在哪一边都很难。王钩得儿的错是恩将仇报,去和我们关系那麽好的李家抄|家;我的“错”就是把他打得伤痕累累。这是叔叔婶婶给我定的罪,我不认。最后他们两边儿都批评了我们,然后让我们道歉,然后和解。
王钩得儿不太想理我,但是他本来就不在理,而且也没到青春叛逆的时候,于是还是好声好气地给我道了歉,认了错。
我更加瞧不起王钩得儿,就冷言道:“跟我道歉有屁用,去给李家道歉!”
他们三人都没说话。的确,除了我,叔叔婶婶和王钩得儿以后和李家就不好相处了。
轮到我道歉了,三个人都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起下午的闹剧,依旧火气不减,抬着头说:“和解可以,不能道歉。”
这下叔叔婶婶有些恼火了,一下子就转过来批评我,意思是你就别矜持了,耕耘都道了歉你还倔强甚麽呢。王钩得儿在一旁幸灾乐祸,我心想真是关键时刻见真心,我从前的朋友,原来是这幅德行,又没有主心骨,又没有同情心,又没有骨气,干脆就一刀两断得了。
这是叔叔婶婶第一次训我,他们的口气越来越重。
“快认错!”他们说。
“我没错,”我冷冷地说,“认甚麽错?”
叔叔婶婶一愣:“还敢顶嘴?快点道歉!再不道歉有你后悔的!”
我接着摇头。叔叔竟然把手伸到我的头上,露出一脸凶恶的样子:“道不道歉?”
我一惊,这是要做打脸的准备吗?我怒火中烧,一边做好灵活撤退的准备,一边就把脖子一梗,大声说道:“决不道歉!本少爷这辈子就不知道甚麽是错,甚麽是悔!”
叔叔非常惊讶,显然没见过我这样难缠的小孩子。说完这句霸道淋漓的话,我就昂着脖子等待叔叔婶婶的反应。王钩得儿没想到我这麽不服软,有些诧异。
叔叔婶婶也许意识过来了,我真的不会道歉,这样僵持下去也没结果,婶婶就摆摆手,给我们都找了一个台阶下:“行了行了,我去刷碗儿了,林慕东,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谈这件事!”
我笑了笑,说:“我以后不叫林慕东了,我叫林雨声。我要改名。”
“甚麽?”他们同时问。
“林——雨——声——”我缓慢地说,心里装的全是满满的骄傲。
这一天之后,我对王钩得儿心灰意冷,只觉得他是一个可恨的人。叔叔婶婶也让我大失所望,他们居然因为我不道歉而想打我脸。我的叛逆劲儿也上来了,我更加的想家,如果没有李言笑,我真想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二个月的一天,我去上学,突然就看到李家庄中学乱糟糟的,我现在已经被锻炼得不惊讶了,进学校一看,有一群陌生的人拉着脸在我们班前面站着,我觉得很疑惑。不会是来抓我的罢,因为我打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小兵”。
后来一看,不是来抓我这个毛头小子的,因为我们班主任——一个我非常爱戴的女老师——满脸泪痕地站在讲台上,看起来无比憔悴,正在看着同学们说道:“我对不起大家,我父亲是生产日用品的,这麽多年来坑害了大家……”
我看台下的同学,各个都是一脸惊讶与愤怒的表情,我很愤怒,班上几个同学没收到过老师的教导?我们的班主任可以说是特别好的老师!但是我很无奈,我一个人,根本改变不了甚麽。
那几个人中,有一个瘦子看了看手表,就说:“行了,走罢!”
我们的老师就无可奈何地下了台,还没出教室,全班同学就冲到老师旁边,朝她身上吐口水!老师很狼狈,似乎管不了这些,灰溜溜地跟着那些人要走出去。
同学们不停地吐着口水,我这才反应过来,想起李言笑经历的那些事情,心里一阵恶心,大叫一声:“喂!”就像把几个同学拽开。
一个最靠前吐口水的女同学,家里很贫困,但是刻苦用功。女老师一直在资助她上学,她的学费书费都是老师给出的,老师为了让她考得好点儿,还加班给她讲课。这样的人就是狗,你喂它,它倒反咬你一口,我恨恨地想。
但是老师越走越远,如果我拦住老师,那麽我就一定会沾一身的口水。这样想着,我就迟疑了一下,没有跟过去。
后来,我一想起自己这个迟疑,就觉得——自责。我一想起同学们的行为,就觉得——极度的恶心。
变质的良心,比口水更恶心。
我和王钩得儿由于成为了冤家,分开睡觉。一天晚上,我睡下了,听到叔叔婶婶的屋子里又细小的说话声,就凑过去听,听到了一段让我有些惊异的话。
先是叔叔说:“……还没有音讯。”
婶婶就道:“你说咱何苦的呢,替他们养着俩祖宗,成天操劳还担惊受怕,咱们图个啥呢!你看林慕东那麽想家,要是他能回去,肯定拍拍屁股就走人,一点儿记挂也没有,他们一走,咱们剩下点儿甚麽好处?他们也真是会算计,让咱们养半天,儿子还是他们的儿子;咱们也真是傻,刚刚才想到……”
我难以置信,真不知道我婶婶是这样的人!我似乎突然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想回家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再听我叔叔说:“那可是咱亲侄子!毕竟有血缘的……我也琢磨过味儿来了,他俩越来越大了,翅膀也硬了,也不听话了,但咱也不能不管他俩呀!还是这麽养着罢,反正林慕东不是带来了那麽多钱嘛,咱们就花他的钱呗,没甚麽大不了的。”
我一惊,赶忙把钱悄悄找出来,我数了数,还剩八十五块五毛五,好多五。我把它们放在一个贴身的兜里。
应该够用,反正以后我就不给王钩得儿钱了。这些钱应该够我上完初中、上中专的了。可不能让别人拿走!不然我的前途可能就毁在这几块钱里了。
我在暗地里诅咒了一下叔叔婶婶,没想到他们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这样的人,还算是我们林家的人麽?
虽然叔叔说,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好,但我还是心里有顾忌,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故意看了一眼叔叔婶婶,眼神里颇有深度。他们都看到了,但是没有想多,因为他们跟没就没想到我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不知道是“邻人偷斧”的心理作用,还是真事,我觉得叔叔婶婶的确怠慢了我们。以前我们上学,中午回家就有做好的饭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是也能填饱肚子。
最近有好几次了,我空着肚子回家的时候,看到桌子和我的肚子一样,空空如也。晚上问起叔叔婶婶,他们就说忘记了,说得一脸轻松。我咬牙切齿,觉得他们心胸狭窄又很阴险,但是又不好发作,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在人家家里吃软饭的嘛。
我也不能总是去李家吃饭,毕竟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不想一再地占人家家的便宜。李言笑得知了这件事,就教我做饭。他会做饭,而且能把粗糙的原料做得很精致好吃。
有时候中午回家来,没有现成的饭菜,我就和李言笑一起做饭,然后坐在小桌子的两侧,头挨着头吃饭。
这期间,从连云港寄来了一封信。我几乎是怀着狂喜的心情去拿了信,心里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忐忑。拆开信,我手颤抖得差点儿把信纸撕破。
是父亲寄来的信。信上说,他们两个已经出了看守所,没有了被枪毙的危险,去接受劳动改造了,能吃饱肚子,条件还算好,有平反回家的可能。这应该是一封报喜的信,信上说家里一切安好勿念,但是我还是很担心,很想回去,总觉得这封信里头隐瞒着一些甚麽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不想在家里待着了,我就问李言笑能不能去他家,李言笑说当然欢迎。
他们家把被砸坏的东西清除出去了,他的爷爷还算镇定,只是被吓了一跳。李言笑的大姨和大姨夫来了,跟他们住在一块,也能帮到李言笑的爷爷。这样一来,大红门里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派。
李言笑的大姨是“虞姬”的大姐,两人居然相差十三岁。大姨身形像一个桶,一点儿腰身也看不出来,五官也没有“虞姬”好看。她们两人根本看不出来是姐妹,让我暗叹一树之果有酸甜。
李言笑的大姨、大姨夫就叫我“林雨声”,也不用更改记忆。我特别喜欢别人这样叫我,觉得亲切无比。
晚上,我和李言笑依旧钻到一个房间里去睡,我跟他讲了我听到的叔叔婶婶的谈话。李言笑安慰我不用担心,以后可以常来他家。
为了让我变得开心,我们还玩那个“比比谁更能憋住笑”的游戏。
其实这个游戏,我是赢定了。李言笑的惯有表情里,就有一个是微笑,这是他的习惯。而我却没有这个习惯,我可以完全严肃下来。
比了好几次,都是我赢,李言笑就想到了耍赖,于是他一下子跨到我的身上,压住我的腿,然后一手抓住我的两只手,另一只手拼命地咯吱我。
我是个特别怕痒的人,甚至连手背上给人碰一下都觉得痒。我一直在挣扎,但他已经十四岁了,个子也高,肌肉也发育起来了,我根本动弹不得。李言笑不停地咯吱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也不能挠一下,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突然,房间门被打开了,李言笑反应很迅速,一个侧翻就从我身上翻了下去,像一条蛇一样钻进了被窝,然后故作镇静地说:“干嘛。”
我紧张得不行,这才看到,开门的是“虞姬”,她的脸上有小小的惊讶,说:“雨声来这边睡了?”
李言笑握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慌,然后替我回答道:“是啊,怎麽了?吓我们一跳,以为鬼进来了。”
“哦……那雨声回去睡罢?”
我觉得很尴尬,李言笑就说:“别呀,那多没意思啊,他不敢一个人睡!”
“虞姬”不置可否,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儿,然后用怀疑的口气说:“行罢,那就这样罢,别闹了啊,好好睡。”
门被关上了,我舒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心里特别怨恨李言笑咯吱我。我觉“虞姬”可能会觉得我是个不乖的小孩。
李言笑看出了我的不安,就在我背后用手搂住我,轻轻拍着我:“没事儿的……”
他念起了顺口溜:“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甚麽?点灯说话,吹灯拔蜡,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最后一句越说越快,我就笑了出来,问他道:“你甚麽时候要媳妇儿?”
他还是轻轻拍着我,很有节奏地说:“不要,不要,我不要……”
“为甚麽?”
“哪个小媳妇儿能有你好看啊,”他捏了捏我的脸,低声笑着说,“你说是罢?”
我身体一僵,被他捏过的地方火烧火燎似的,说道:“别闹!”心里却很高兴。如果李言笑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我很想问他,“你是不是只喜欢我一个人”,但是他有些犯迷糊了,就轻轻哼着京戏,渐渐睡着了。
也许我们一开始的喜欢,就超过了朋友,最后才会逐渐发展成爱情。
第二天,我又习惯性地去找李言笑,在大红门外就突然听到“虞姬”的说话声:“言笑啊,你让雨声来咱家玩可以,妈都欢迎,但是最好别让他和你一块儿睡,那样不太好罢?”
李言笑说:“妈你就别操心这个了,我心里有数儿。”
我心说“虞姬”看出甚麽来了?为甚麽要这样说?我的心渐渐地凉了下去。
“虞姬”说:“和他一块儿吃饭、玩儿倒是可以,但他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孩儿。”
她又说道:“你说万一雨声他有个甚麽病的传染给你怎麽办……”
我大吃一惊,李言笑哈哈笑了两声,说:“妈你别开玩笑了,甚麽病啊?”
“感冒啊甚麽的……”
我一听,就松了一口气,李言笑说:“我和他成天腻歪在一块儿,如果他感冒甚麽的,不用睡一块儿都得传染上。妈,我抵抗力可以,你不懂医学病理,就别管这些了!”
我听了,默默地转身离开,心想,这下我真的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到处都在撵我走。我真的成了根被斩断的蓬草。起风了,我在风中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用手抹了一把,擦在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