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1 / 1)
有一天,我在李家庄闲逛,来到了打西头的小小的机床厂。我看了看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我不禁有些好奇,就到处转悠着,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铁皮房,房门虚掩着。
这和上次在医院看到的停尸间比较相像,于是我对这样的房屋产生的畏惧心理,不太敢进去。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着。
我看到铁皮房里面空无一人,这里好像是一个仓库,地上堆满了边角废料。我大着胆子走进去,就发现那些边角废料都是金属做的,泛着不同颜色的光泽。它们都是薄薄的一片儿,呈螺旋状弯曲着,应该是在机床上车下来的东西。
我在里面翻找着,找出来一条儿金色的东西,用指甲划了划,闻一闻,确定这是铜,而不是金子。没事儿,我也不指望着捡到金子,铜也很值钱,于是我就拿着这一条儿铜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交给叔叔婶婶,像立了大功一样。
叔叔拿着铜去卖废品,居然换来了两块多钱,这两块多就相当于后来的两百多。叔叔特别高兴,直夸奖我,但是没有让我再去拿一点儿。
第二天,我装作没事人似的又回到了机床厂那间小房子,没想到它的门锁上了。我才意识到那些边角废料不是垃圾,是可以回收的。我吐了吐舌头就走开了,但是听见大门里有人在议论,我过去听了听,他们好像在议论一个图纸的改动问题,我完全听不懂。
我小小的心里,就冒出了一个信念: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当工程师,设计图纸。其实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大原因就是:离那些边角废料比较近。
我还惦记着那些能卖很多钱的金属。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六八年,我的童年渐渐地逝去了。
这一年,我十岁,已经成为了一名初一的学生,李言笑则升入了高中。
当时,最好的结果是直接上中专学技术,人人都盼着考上中专,中专比高中好。但是李言笑不想提前学技术,他喜欢数学和物理,喜欢研究学术,于是继续读高中。
李家庄的高中不太好,他去了县里的高中。县高中离我们家倒不是很远,但总之不能来回跑了,他成了住校生,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他的功课也越来越紧张,这样一来,我们相处的时间就变得很少了,只有周末的一点时间。我一边想念着家,一边想念着他,只觉得百爪挠心。
李言笑很能睡觉,但是又很能吃苦,每周一去学校之前,天还没亮就早早就起床,然后用车子带我去李家庄初中。
王钩得儿也上了四年级,经过了四年政治的洗脑,他也成了一个“热血沸腾”的孩子。他成天放了学就跟着一帮红小兵打砸抢烧,我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法制已经被严重地糟蹋了,现在红小兵到处横行肆虐,想抄谁家就抄谁家,想打倒谁就打倒谁,谁被他们看得不顺眼了谁就倒霉。想批|判一个人,或想把他投入大牢,甚至想枪毙他,都是很简单的事儿。每个人都是法律,法庭、检察院形同虚设。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家和李言笑家。其实红小兵并不都很疯狂,我也是红小兵,但说实话,我并不想当。
除了我和李言笑,其他同学没有一个不想当红小兵的,即使是和我们一样的“狗崽子”,也成天为自己的出身诚惶诚恐的,生怕表现不好被人看不起。
每次我唱|红|歌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出李言笑的笑容。他的笑容让我不敢跟着一起唱。我总觉得顺应现在的潮流,是一种羞|辱。一方面是大众潮流,一方面是李言笑。我不知道孰对孰错,但我不敢说李言笑是错的。
李言笑周末回家,一定要穿上戏服唱戏,我就在一旁乐滋滋地看。太美了,一个人看一台戏,我就是嘉宾。我问起他为甚麽要这样执着,他说:“你忘了?这就是我,如果没有了戏,我就不是我了。”
一九六九年。
现在回想起来,若说一九七六年是彻彻底底的噩梦的话,一九六九年就是一个小小的预演,一场不算特别彻底的梦魇。
李言笑上高二了,我上初二。
他的高中上得也不是多顺利。他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穿得干干净净十分讲究。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他是反潮流的。再加上他唱戏,还唱的不是样板戏,有许多人向上头举报他。我想劝劝他,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有时候看着他发呆,自言自语道,恐怕没几年学可上了。国家重点培养的是贫农的孩子,作为一个“狗崽子”,不批判你就不错了,还想上学?美得你。
我就问他道:“那你将来想干甚麽?”
“我想学医。”
“你以前不是想当老师麽?”
他轻轻摇摇头:“以前稍有些天真,以为我当当老师就能纠正那些孩子的观点,现在看来,应该是没可能的了。”
“去哪里学医?”
“跟我爷爷学呗,我爷爷擅长的是外科和骨科。”
“甚麽时候学?”
“看看罢,不知道高中能上到甚麽时候呢,最好读完了高中啊。”
谁知道,世事就是这样难料,李言笑的爷爷年事已高,在一个平静的夜晚突然就得了中风。我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走动了,只有上半身可移动,“虞姬”在一旁照料着。他在那里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腿,不断地唉声叹气。
李言笑太有主见了,见状就立即自己办了退学手续,在家一边照顾爷爷一边学医。我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李言笑今后就不能上学了,喜的是以后就能随时见到李言笑了。
这样一来,他照样天天骑着自行车送我上学、放学来接我。看到我上学,他没有一丝嫉妒的心里,照样成天带着笑容朝我挥手。我看到他,心里就多了一分心酸。
有一天我们早早地放了学,天上飘着雨,我去李言笑家玩,就看见他的爷爷再给他讲课,在一张人体血液循环图上比比划划。他爷爷倒也挺了过来,人怎样都是要活的嘛。
李言笑要当医生,我也很高兴,因为这样,我有点伤病就可以让他帮我治了。上次去医院被吓破了胆之后,我就越发地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突然发觉人是很脆弱的动物,随便捅捅哪里都能把人杀死,人活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我觉得无聊,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突然就听到楼下传来了嘈杂声。我们三个人都停了下来,李言笑对他爷爷说:“你先别动,我下去看看怎麽回事。”
他爷爷点点头,我就跟着李言笑下了楼。声音越来越大,还有“咣咣咣”的撞击声,我们下到大厅以后,这声音让我我听得都腿软了。
怎麽回事?“咣咣咣”是甚麽动静?有人砸门?是不是李言笑家?“虞姬”也从楼上下来了,一脸惊恐地探头去看。
我们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关闭的大红门一震一震的,显然是有人砸门。李言笑大叫一声:“干甚麽的!”
外面有人大喊道:“我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小兵!快点开门!”那都是一群孩子的声音。说罢,撞击门的声音更大。我吓得面如土色,“虞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蹬蹬蹬跑上楼去安定她的公公。
我惊慌地问李言笑:“这是怎麽回事?”
他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大红门,似乎要把大红门看穿一样,眼神冷得吓人。他用同样没有温度的口气说:“抄|家。”
李言笑很冷静,进屋去拖出来了一张巨大的桌子。我一看,枣木的,好家伙,李言笑的劲儿得有多大,就赶紧上前帮忙,我们一起把桌子往大门那边拖。我们还没把桌子抵在大红门的门栓上,门就一下子被顶开了,桌子一下子翻倒在地,我向后摔去,然后一个后滚翻站起来。
红小兵们如潮水一般涌进来,李言笑迎着这群疯狂的红小兵,一下子就撂倒第一个冲进来的,我一看,还是一个扎小辫儿的小女孩,头朝地重重地摔了一下,立即大哭起来。李言笑的眼神冷得吓人,我想他作为一个“狗崽子”,常年受歧视的怒火已经完全喷发出来了。
大约有□□个孩子,靠前的孩子已经都冲进来了,李言笑抓住一个就踹翻一个,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地丢到大红门外头。我没有他这样残忍、不计后果,我只是上去拦住他们,但根本拦不住,我和一个小男孩就在那里拉拉扯扯。
有一些红小兵冲进了屋子,李言笑就一个健步也冲进去,生怕他们破坏了甚麽东西。我却听到他的脚步声上了楼,还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钥匙声,立即明白过来:
他是要去把钢琴屋的门锁上。
“虞姬”也下楼了,面对这场灾难,她拉住两个孩子,不停地说:“孩子们,回家罢,相信我们,我们不是……”她的音调里带着哭腔,我看她真的要哭出来了。那两个孩子才不领她的情,对她拳打脚踢。
我突然看到院子里闪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王钩得儿!他也和红小兵一起来了!一股巨大的震惊袭击了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丢下拦住的那个孩子,一下就蹿到了他的面前。我怒火中烧,一把拉过他的领子,质问道:“你来做甚麽!李家待你不薄,你也来凑热闹?”
他理屈,惊恐地望着我,说道:“是妞儿让……”
我往他身后一看,原来李言笑第一个撂倒的小女孩是妞儿,刚才我没认出来!她带着头来抄|家!估计刚才李言笑也没仔细看,只是揪过来就打。
妞儿满脸都是土,坐在地上哭,我看着她这样狼狈,心里非常痛快。王钩得儿还辩解道:“他们家是间谍!对我们好是为了情报!他们是美国……”
我听不下去了,怒火简直烧昏了我的头,我松开揪住他领子的手,大喊一声:“你疯啦!”然后使出全身力气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他向后倒去,然后抬起一张满是鼻血的脸,骂了一声就朝我扑过来。
一个当年的朋友就这样极其不愉快地完结了,我这样想。
我也毫不示弱,这时候的我眼睛都红了。毕竟我比他高出一头,而且我觉得真理在自己手里,就跟他厮打在一起。我学着李言笑,在他的肚子上踹了一脚,他就倒地,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肚子“哎哟哎哟”直叫。
我把院子里的几个孩子都拖出去,扔在地上,然后关上了大红门。我数了数,大概跑进屋子的,也只有三个孩子。
此时我已经虚脱了,但还是一刻不停留地冲进了屋里。
屋里已经一片狼藉,茶几上的玻璃都碎了,凳子椅子倒了一地,最令我心痛的是,李家特别宝贝地挂在墙上的名画已经被扯破了。厅里有两个孩子,跟李言笑争论着,估计一个已经跑上去了。
一个男孩冲李言笑呲着牙喊道:“这是甚麽!你们明明就是间谍!汉|奸!”
我一看,男孩指着一个大大的梳妆盒,那是“虞姬”的化妆盒。
我过去一把抱住梳妆盒,冲他说:“这是化妆用的,他们不是间谍,一家都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你们搞错了,快回家罢!”
“这明明就是发电报的!你们这房子这麽大,一定是一个秘密基地,你们是汉奸!”
我觉得啼笑皆非,甚麽也说不出来,就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你有甚麽证据?”
“我没有证据,但是我们就是知道!”
“对!”另一个小孩儿也跟着叫道,“没有甚麽东西能瞒得过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小兵!”
那男孩一点儿也不听我的,李言笑一句废话也不说,抓住他的手腕稍稍一使劲儿,拇指和无名指一捏,那男孩就惨叫一声,整条胳膊都疲软。李言笑把他往地上一扔,那男孩就跑了。
我隐隐地知道,那里是一处穴位,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果然李言笑学医是懂这个的,不用脱臼,不用伤筋动骨,却能起到相同的效果,这招儿比那欺负我的胖男孩儿领先多了。
那另一个小孩儿见状,张大了嘴巴,估计以为李言笑有神力,就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我大口喘着气,望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问李言笑:“楼上有人吗?”
他摇摇头。
看来我算错了。这回我们都几乎没受伤,只有几处小擦伤和碰青了的地方,毕竟是我们对一帮小孩儿。
“虞姬”从院子里走进来,一看见这屋子和我们俩,就悄然落泪了,闲得很憔悴。她到楼上去发电报给她的姐姐姐夫,向他们求助,据说这俩人都很精明,在机关办事,替换了上一代的老干部,应该能帮到他们。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的心一沉:“我们简单收拾收拾罢。”
李言笑摆摆手:“先不必了,我要去院子里静静。”
说完他就去了后院,我也跟着去了。后院的一角还堆着一堆石头,被雨水淋洗着。
我们坐在屋檐下看雨,周围除了雨声就陷入了沉寂。雨水打在小小的屋檐下,然后水流就哗啦哗啦地流下来,有种寂寞至极的感觉。
我说:“王耕耘和妞儿今天也来了。”
他没有说话,一点儿也不吃惊,仰脸看着屋檐下的水流,过了好久才说:“你怎麽办?”
“我把他撵出去了……”
“不是,我是说你以后怎麽办?”
“我……”这才意识到,李言笑的意思是,我毕竟和王钩得儿住在一块儿,今天闹了这麽一出事儿,我们将来都别交往了。
我苦笑了一下,说:“怎麽着都得过对不对,再者说又不是我的错。”
“也不是他们的错,”他说,“是中国的错。”
我点头表示同意,只觉得很无奈。
李言笑长叹了一声:“我们生错了年代……”
我们都不说话了,四周再一次陷入了沉寂。过了好一会儿,李言笑说:“你喜欢自己的名字麽?要不然我给你改一个?”
我点点头,反正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林慕东”这个名字,还不如第一个“林庆华”呢。
李言笑闭上眼睛,好像在听雨的声音,又好像在冥想。他说:“今天雨的声音很美,要不然,就叫你——‘林雨声’?”
“好。”我同意了,这个名字比“林慕东”好听多了。中国现在乱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要太过仰慕主席。
李言笑提醒我:“可以不爱政府,但是不可以不爱国。因为你是中国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权利否定自己的祖国。”
“嗯。”
“现在改还来得及,因为我们还没有身份证,等到将来档案都一大堆,可就不好改了。”
林雨声,好美的名字。
于是就这样,我第三个名字诞生在了这动荡不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