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1 / 1)
如果这章要拟一个标题,那就是——……自个儿想去吧,嘎嘎。我的脑袋一直晕晕沉沉的,但是呕吐的感觉被渐渐地压了下去。我似乎只晕了一小会儿,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隐隐看得到火烧云昏了。没错,我的头顶依旧是天空,这个李亚寒办事儿的确是不靠谱,是被下丢了魂儿还是怎麽着,把我丢在这里也不回来找?
我的脑袋嗡嗡地响着,我抬头看着那面墙那麽高,我重重地摔下来,恐怕会摔傻罢。
如果这是小说里的桥段,我睁开眼睛后,一定是满眼白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全是人,还有人在偷偷抹眼泪。
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残忍,我头晕躺了半天,醒来却还要自己出去。我揉了揉额头,忘记了应该揉太阳穴,然后勉强站起来。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觉得自己仍然翻不出去。
周围都是朦朦胧胧的树木,在风中微微颤抖,天这麽黑,我有点胆怯了。一定要赶快出去,然后回家。这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林慕东——”
是李言笑。他出来找我了。
我想我的家人、朋友一定都出动了,他们一定找到了老师,然后得知我下午没有上学。他们应该在想,我是不是下午就失踪了?
我也顾不得心中的恐慌了,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往门口奔去。医院里还有值夜班的大夫,我不敢出大声。
医院的大铁门已经关闭了,我看了看,大铁门上横栏颇多,比墙壁好爬多了。于是我憋足一口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铁门发出刺耳的“咣当咣当”声,迅速地爬了上去。翻越铁门的时候,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裂了裤裆,但当我看到大铁门上有一根类似于高压电线的东西后,一股寒意侵占了全身。
我小心翼翼地翻过去,腿抬得老高,生怕碰了甚麽。
上天保佑我,没出甚麽事故,我惊出一身虚汗,从门上高高地跳了下来,然后一个趔趄站起身,就喊道:“李言笑!”
只一眨眼间,李言笑突然从黑暗中跑出来,抹了一把汗,很惊喜地说:“你去哪儿了?”
我朝他摆摆手:“有吃的没?”
“我们快回家。”
“我饿死了。”
这时候,李亚寒也跑了过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用手扶着眼镜,一抬头就看见了医院的大铁门,惊讶道:“你一直在医院?”
我瞪他一眼,这人也太不靠谱了。我也挺不靠谱的,明明知道自己有晕血症,还来练胆儿。李言笑极其聪明,就问我道:“你们俩一起来医院了?”
我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先回家再说。”
李言笑却压不住火,一把就差点儿把李亚寒推倒:“你带他去玩儿可以,要玩儿就照顾好他,你那副半吊子的样儿摆给谁看啊?”
我连忙和稀泥,说是我的不对,李言笑就更加窝火,嫌我向着李亚寒。
我也有些烦躁,就道:“哎呀别吵吵啦,他又没跟你顶嘴!你们本家吵甚麽呀!”
李言笑被我训了一通,欲言又止,觉得不好发作,就瞪了李亚寒一眼。李亚寒推推眼镜,有些尴尬,脸上还是书生的麻木呆滞。
我回家吃了饭,叔叔婶婶也满头大汗地回家了,一见我几乎瘫在地上。我有些羞愧,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叔叔婶婶说:“头一次知道你晕血。真是自找罪受,活该。”
李言笑则苦笑说我是潮巴。我也没话可说,朝他嘿嘿傻乐。我发觉出他越来越膈应李亚寒了,可能有人是天生命运相克的,第一次相见就不顺眼。
李亚寒在这里待了大概两个月,就要回连云区了。一个老乡不见了,自然是难受。李亚寒跟我说话,都是用江苏话说的,这让我百爪挠心。我想家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去,但又有点舍不得青岛。
晚上吃过了饭,王钩得儿和叔叔婶婶都去看电影了,只有我和李亚寒在屋子里。我看着他在那里收拾行李,就说道:“李亚寒,你带我一块儿回去罢,我要回家。”
我故意把“家”字说得很重很重,就是想突出:青岛不是我的家,连云港才是。李亚寒认真地看了看我,推推眼镜道:“开甚麽玩笑。”
我有些无奈:“我不是开玩笑。我时时刻刻都想逃回去。”
“逃甚麽逃!”他看了一眼周围,“你叔叔婶婶都对你多好,你要是逃跑了,他们不担心得要命?再者说你去了那边住在哪里?和你的父母一起住看守所?”
“不许你说我父母!”
“好好好,你仔细想想,你那边的家可是空了的,去了那里就没有学可以上了。而且带走你一个大活人是那麽容易的麽?你叔叔婶婶不得送我?我走的时候是个礼拜六,他们休息。”
“我不管,我已经想好办法了,你只要带我走就行了。你回你的连云区,我回我的连云港。我还是想要回去,这里的一切都比不过……”
我正说到这里,就用余光看到窗外有个人影,我立即转头一看,看到了李言笑的半个身影。因为天黑看不清,但我确定那是李言笑。他迅速地往回走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暗叫不妙,也没跟李亚寒打声招呼就奔了出去。我想李亚寒一定暗地里松了口气,甩掉了我这个固执的包袱。
李言笑步子生风,往大红门里去了。我脚下也没有停,一直追了上去。这也算大少爷脾气罢,但是我却觉得是我做错了,伤了李言笑的心。
大晚上的,诺大的李宅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看电影了,但在我印象中他们一家人都没有那个爱好。初夏的晚上,他们的房子里还有些微凉,也许是阴气太重了,这让我感到瘆人。
我凭借着心里的感觉,上了二楼,一推开钢琴屋的门,果然看见李言笑坐在钢琴凳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他是真动气了罢,这就是他最生气时候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心里不停地打鼓,比期末考试还要紧张。
我悄悄地坐在他旁边,贴近他耳朵说:“你是不是想打我?”
他扭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眼圈有点微红。我说道:“你哭啦。不是说断奶以后就没哭过麽?”
“我没哭。”
我笑了笑,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也望着窗外发呆:“我想家。”
隔了一会儿,他说:“可是你忘了麽,我们说好的,十二岁。十二岁和九岁差多少,你不会算数儿,还是忍不了?”
我心里不置可否,反问道:“那麽我走,你忍不了麽?”
“……忍不了。”
“那我也忍不了等三年。”
“早晚是要回去,但是你回去,就一定不会回来。”
“我不信,”我直言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自私的人。你只是为自己而活。”
“这是你错得最离谱的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甚麽样子我很了解。”
“这句话的离谱程度刷新了刚才的记录。”
我觉得这样的对话真的很好玩,就咧咧嘴:“我拌嘴比不过你。”
“棋逢对手。”
“是半斤八两。”
李言笑突然失笑了:“涨行市了啊,小崽儿。”
我看他笑了,心里一块儿石头也落了地。不过说实话,我真挺舍不得李言笑,让他这麽一整,我也甭想回去了,于是就对他苦笑了一下。
他突然伸出胳膊来环抱住我,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麽了,身体僵硬不能动。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你不要走,不要像我父亲和奶奶,一走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了。你知道被抛弃的感觉有多难受……为甚麽你说这里的一切都比不过连云港,这里的一切,再加上我,在你心中都一文不值吗,于是青岛连同我,就像一个丝毫没有价值的废物,被毫不犹豫地扔掉……”
他说到最后,完全没有了大少爷脾气的冷傲,语气几近央求,听得我越来越悲伤,很想哭,又有点想笑。不过边哭边笑一定很诡异,所以我只是抽了抽鼻子,伸出手来也抱住他。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别人。在这之前,奶奶、父母、朋友,从来没给过我拥抱。
李言笑头一次求我,我有些心酸,我在他心中究竟占多大的分量,他会这样哀求我?于是我对他轻声说:“我不走,不走。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李言笑松开我,直起身子,我一看他就惊讶道:“你没哭啊?怎麽声音像哭了似的。”
“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哭的,”他把头发用手向后梳去,“这只是哭的三分之一。”
我看他这麽快就释然了,不由觉得像被骗了一样。
李言笑说:“晚上在我们家睡罢。”
“行。”我不敢拒绝,如果再伤他的心,我的良心都过不去了。
晚上我洗漱完,照样拿着睡衣去了,细节不必赘述。我和李家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李家人都很喜欢我,我在他家进进出出不像是外人。也许李家长辈也看出来了我的出身和李言笑很相似,所以也拿我当亲人看待。
我在“虞姬”给我收拾的那个房间睡下了,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的门被悄悄地打开了,从外面透出来一点点光线。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就看见李言笑光着脚在我门口,神神秘秘地说:“过来呀。”
我看他一脸神秘的样子,就有些莫名的兴奋,那天晚上买席子时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我丝毫没有犹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跟着他走了。我们走到他的屋子的门口,就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我大惊,刚想低声问他二楼还有谁,他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像一条蛇一样极其灵活地钻进了半开的门。
我也跟着进了屋,悄悄关上门,侧耳听着那个脚步声,很轻盈,似乎是“虞姬”。她过去了,没有发现我们。我的心嘭嘭跳得厉害,跟李言笑钻进了一个被窝。
我们面对面躺着,头半蒙在被子里,捂着嘴偷乐。李言笑提议道:“我们比一比,谁睁眼的时间长。”
我悄声说:“好。”
于是我们在一通拼命眨眼后,开始了比赛。我的眼睛时不时转动一下,但是没有眨眼,丝毫没有酸涩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比赛我是稳拿了。
坚持了半分钟左右,我觉得李言笑有些撑不住,心里非常开心。突然,他的手在我眼前迅速一晃,低声叫道:“嘿!”
我被他吓了一跳,往后一缩,结结实实地眨了一下眼。
李言笑看我这个样子,蒙着被子笑得整张床都摇晃。我隔着被子捶打了他一下,说:“你耍赖!稀巴烂,炒鸡蛋,一炒炒到火车站!”
他强词夺理:“战争允许一切手段。”
“你吓唬我的时候肯定也眨了。”
“好,我认输,”他终于不笑了,“我们再来看看,谁能长时间不笑!”
我同意了。
我们清清嗓子,深呼吸了几口,然后一脸严肃地开始了比赛。我们一脸严肃地面对面躺着,本来就特别想笑,李言笑又一直装怪,扮鬼脸,做出抽搐的动作和表情,还学着京戏变脸的戏子掳大胡子。说实话是相当好玩的,但是我憋得透不过气儿来,直掐大腿,还是忍住没笑。
就当李言笑也拿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叔叔婶婶家突然传来了一声“呜嗷——”的嚎叫。那是王钩得儿的声音。
我和李言笑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然后口水几乎都喷了出来,克制不住地笑了,我们两个用被子堵住嘴,嘎嘎嘎地大乐,床吱嘎吱嘎直响。
笑够了,李言笑小声问:“怎麽回事儿?”
“我怎麽知道。”李言笑有一种很好笑的想法,就是在我们家发生的事,全部都要问我,我一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准是耕耘还没睡觉,”我道,“他睡觉比较晚,现在——应该跟妞儿在疯玩。”
“哦……笑死我了……”李言笑又想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突然大嘴巴道:“你知不知道,耕耘他应该很喜欢妞儿。”
“哦?”李言笑并不惊讶,“你也看出来了?”
“……这话应该我说罢。”
“好罢,”李言笑看着我,“你喜欢谁?”
“我……?”我撇撇嘴,“没有。”
“没有?”
“嗯。”
李言笑就说:“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看见没有人儿,摸摸小肚脐儿!”
我乐了:“你也知道这个?”
“嗯。”他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
我突然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亲口口,拉手手’?”
“知道。”他略微一点头。
“你说……”我很神秘地凑近了说,“耕耘和妞儿会不会有?”
“我觉得妞儿不喜欢耕耘,我倒是觉得她挺喜欢你的。”
我脸上一阵滚烫:“先不说这个,你说他俩会不会拉手甚麽的……”
“你在想甚麽呢,”他失笑了,推我一把,我就翻了个跟头,“你才九岁啊。”
我没理他,重新爬到他身边,说:“亲口口是甚麽感觉?你跟别人亲过嘴儿麽?”
“我跟谁去亲啊? ”
我歪着头想了想,说:“比如我。”
李言笑认真地看了看我,挑衅似地说:“你来呀。”
“好。”我乐了,就往他嘴边凑过去。
这时候李言笑倒慌了,拿被子捂住嘴巴,说:“你玩儿真的啊?”
“难不成还有假的?”
“好罢,来罢。”他把被子扯下来。
于是我凑过去,看了看他无比熟悉的脸,就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去。我们都不动了,在那里保持这个动作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就重新躺下,疑惑道:“也没甚麽感觉呀。”
李言笑摸摸嘴唇,就看着我不停地乐。
我还在那里疑惑道:“好像不是这样的,甚麽感觉也没有……”
“睡罢,”他拍拍我的头,“不早了。”
“行。可是……”
“睡罢。”
“我知道,我就是再……”
“快睡!”
“……”
第二天,李亚寒走了,他临行前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偷偷跑掉。
送别的时候,没有了以往的伤感,李言笑就在我旁边,一直用胳膊搂着我的肩膀,好像特意给李亚寒看似的。这时候的李言笑也有些幼稚,我觉得好笑。
李亚寒走了,我和李言笑都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