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六(1 / 1)
如果给这一章拟一个题目,我会选择“情敌闪现”……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青岛的天气逐渐变热,我和李言笑经常去海边玩。我们两个越来越亲密无间,好像亲兄弟一般。我猜想,这是我们家庭背景太相似的缘故。
李言笑的阴历生日在夏天,他过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去海里游泳了。他一脱衣服,我看到他穿着大红色的裤衩儿,因为是本命年的缘故。我差点笑得差点儿在海里淹死,直说他土。
那次海水里有好多海蜇,我很幸运,没有中招,李言笑的肩膀上被海蜇扫了一下子,留下一道血红血红的长印子,把他疼得抽筋了,最后是我把他拖上岸的。
之后李言笑的肩膀上就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海蜇吃起来那麽香,没想到在海里也这样厉害。李言笑直说这些海蜇是来复仇的,因为他最喜欢吃蜇头凉拌白菜。
“虞姬”果然改唱样板戏了,我看她穿着军服精神抖擞地唱|红|歌,昔日的美丽被完全掩盖了,不由觉得十分可惜。李言笑倒是照样唱样板戏之外的戏曲,我看到了他演的少年周瑜。有人想向上级检举他,但看他毕竟未成年,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也就罢了。
连云港那边依旧是杳无音讯。不过我想家的情怀似乎稍稍淡了点,也许是因为心底跟李言笑的那个约定。
我有时就想,如果母亲也是唱戏的,她会不会剪短头发去唱|红|歌呢?也许不会罢,她的骨头太硬了,简直可以跟李言笑相比。想到这儿,我就暗暗担心。信上说他们去看守所写材料了,我母亲那麽倔强的人,一定不会“认错”,那麽她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罢!
转眼间就到了放暑假的时候。
我们同学都进行了期末考试,这就算我们毕业了。考的科目有三门:语文、算术和劳动。其实说来也怪,我从小接触的都是文学,但我最喜欢数学,无论多难的思考题,我都能做出来,为此数学老师特别欣赏我。
这三门课程,我一共只扣了六分,其中数学拿了一百分。
张校长非常重视我,就建议我再跳一级,直接去上五年级。我同意了,隐隐地有些骄傲。但我算了算,等我升到初中的时候,李言笑已经初中毕业了。
那他就要上山下乡了,我岂不是没人陪了?但一想,自己这是杞人忧天,该来的总归要来的,抓不住的还不如不去抓,任它走。
这个暑假,我偶然听李静思说起了他和李言笑的渊源,我听了之后恍然大悟:
李言笑当时也是张校长一手教出来的,在班上他学习最好,被张校长视为天才,又懂礼貌,长得又好看,气质也儒雅,张校长特别意中。
一开始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因为李静思学习差,就把李言笑请到她们家,让李静思多跟这个“本家的天才”学一学。
后来张校长发觉出女儿也挺喜欢李言笑的,就想干脆趁早把这事儿定了罢,不能成就拉倒,能成更好。
那时候的人政治觉悟高啊,张校长也是大家的女儿,李言笑和李静思都是“狗崽子”,估计想找根儿正苗儿红的人找不到,两只“狗崽子”倒是挺搭配的。张校长就去李言笑家登门拜访,李家长辈没有说同意,但也不反对。
于是李言笑就和李静思先做着朋友,张校长也支持,欢迎李言笑去做客。
怪不得李言笑不跟我说呢,这事儿我一听就觉得不好。
我非常不高兴,我对李静思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李言笑是我最好的朋友,没经过我的同意,说娶了你就娶了你?但转念一想,最好的朋友又怎样,那些落跑的新娘,家人不都管不住麽,朋友的话能听进去?
而且我也觉得奇怪,李言笑看样子不喜欢李静思啊,为甚麽还要跟他们保持来往?我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天我们去卖席子的时候,李言笑路上跟我说过的话。
他本来毕业后就想跟李静思一刀两断,反正初中的校长又不是张校长了。但是后来我要插班入学,他一看这事儿必须还得拜托张校长啊,就去登门拜访了。
这一次卖凉席也是因为我,因为李静思帮了我,李言笑要还一个人情,再帮帮她。
原来,李言笑和李静思来往,都是因为我啊。我的心里,就越发地厌恶李静思——虽然她帮过我;越发地自责——虽然我也没做错甚麽;越发地心疼李言笑——虽然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人真是矛盾。
我想这句话是在八岁孩子中第一个从我脑海里冒出来的。
开学了,我就进入了五年级。无非就是课程稍稍难一点儿,这也难不倒我。张校长夸我很聪明,末了还带上一句,和言笑一样。李静思在一旁微笑,我看着越发厌恶她,觉得她的微笑也一点儿都不清纯了。
以后就不大能遇到瘸腿马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年级的班里没有小恶霸,这让我更放心。不过,八岁就上五年级,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有没有。
上学的日子平稳而安逸。虽然经常去广场上看《指示》,虽然我们的生活依旧浸透着政治,但我也已经习惯了。一刹那间王钩得儿都上小学二年级了,学费是我出的。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是因为我的早熟,还是因为他的天真?童年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眨眼间我又过了一个春秋,我升入了小学六年级,很快就要上初中了。
我盼望着在初中遇到李言笑,但我一进初中,他就去了高中。中间这三年好像一条深深的、无法跨越的河,令我望尘莫及。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事儿,就是王钩得儿的笨舌头居然好了不少,说话比较利索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改过来的。
上一次看到的《毛|主|席指示》中说道,要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果然,今年秋天,有一些青年陆陆续续地来了。
没有人在李言笑家住宿,叔叔婶婶家倒是迎来了一个知识青年。说来也巧,他也姓李,名叫李亚寒,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来到了李家庄。李家庄里面,姓李的也真多。我身边的人,这麽多都是姓李的。
他来的时候十八岁,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刚刚高中毕业,但是由于家庭背景不好,受文|革的冲击,他没有大学上了。但是我看他似乎也不是不高兴,问起来,他居然不是一个喜欢学习的人,大学上不上,也无所谓。
俗话说小孩儿都愿意找大孩儿玩,我和王钩得儿都很高兴家里来了一个大哥哥。虽然他白天都要去和叔叔婶婶一起劳动,但休息时间我们就多了一个伴儿。
他的卧室在叔叔婶婶的隔壁,婶婶在那里帮他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李亚寒是哪儿的人?”
“江苏人。”
我微微有些惊讶,婶婶又问道:“江苏哪里呀?”
“连云区。”
这个回答真是让我吃了一惊,王钩得儿却没甚麽反应,我估计他都记不住我们的故乡,“连云港”。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李亚寒,连云港和连云区的关系就好比青岛和黄岛的关系。
我一直愣在那里,婶婶似乎没注意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哟,那你们仨都是老乡啊!”说着就指了指我和王钩得儿。
我张开的嘴这才闭起来,李亚寒看了看我们,没甚麽表情。真差劲,我心想,这人只有进门的那一刻看了看我们,简直不把我们当回事儿嘛。如果是李言笑,这时候肯定就会笑一笑。
不过,李亚寒的出现立即勾起了我对家乡的思念,这种思念如此强烈,就像一场激烈的山火,怎样也压不下去。其实它一直如此,从未改变,只不过此时是一九六八年,我都要过九岁生日了,被我压在深处的记忆已经两年之久了。
李亚寒来到后的第二天,李言笑就问我:“你们家是不是来人了?”
“是啊。”
他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他是甚麽意思,李言笑有他自己一套独特的表达方式。
反正一个客人来了,我该上学还是上学,该弹琴还是弹琴,生活没有被完全打乱。
但我觉得李言笑心里是不高兴的。我一直坚持给家里写信,尽管从来没有回音。李亚寒来了之后,我写信更加频繁,几乎一个月两封信。如果有不会的字,我也懒得查字典,也懒得去找李言笑,就问问李亚寒。
总之这样一来,我和李言笑相处的时间多多少少都缩减了一些,李言笑是个内心很敏感的人,他一定察觉到了。何况他还那麽大少爷脾气,可受不得冷落,那在他看来类似于被打脸。
于是,我故意在李言笑家待的时间多一些,和李亚寒聊天的时候,也都是晚上睡觉前。那时候,李言笑总不会来找我罢。
李亚寒在我们家住了好几个礼拜后,我们才渐渐熟络起来。他成天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有种读书人的呆滞麻木。其实我想,他这个人很不会来事,就是说办事、和别人交往都很不靠谱。
我们聊天的唯一话题,就是家乡。
李亚寒是来青岛读高中的,一家子也都在这边,连云区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我们聊连云区,聊连云港,怎麽聊也聊不完。我才刚刚九岁,离我和李言笑约定的十二岁,还有三年。三年我要怎麽过?
我经常看到李亚寒伏案写作,我问他在干甚麽,他说将来想当作家。我在暗地里撇撇嘴表示一丝不屑,我觉得他身上缺少一种热情和韧劲儿。
有一天周末,我和王钩得儿、妞儿一起出去闲逛,就看见一口井里泡着一团东西。王钩得儿去看了一眼,“啧”了一声。
我们也凑过去一看,我的脑袋一下子就“嗡”的一声,好像要晕倒的感觉。王钩得儿赶忙扶住我,省得让我掉进井里去。
那一团东西,明明就是一个小婴儿的尸体——脐带都没剪掉,应该是谁家被抛弃的私生子,要不就是有残疾,或者是个被嫌弃的女孩子。
尸体应该泡在那里挺长时间了,都被泡浮肿了,又白又透明的好像是气球吹起来的。我真佩服王钩得儿和妞儿,就算是妞儿,都没有表现出害怕,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妞儿还说了一句:“这是甚麽味儿?”
我一听,头又一阵晕,只觉得恶心至极,下意识捂住鼻子就往旁边跑。我靠在路边的树上,不停地干呕,满眼都是那婴儿被泡浮肿的身体。
其实我承认自己从小是挺胆小的,虽然不信鬼,但见不得死伤,而且有些晕血。上次李言笑头被打破,我就差点儿没晕过去。
以前在连云港的时候,我们的镇子里出了一起车祸,一辆大卡车把一个四岁小女孩碾在了下面,我跟随别人一起去看,只看到一团白、黄、红相交的颜色,仔细一看,不觉哎呀一声,那不是——脑浆都出来了?
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两三天魂儿都找不到,最后是喝了观音土冲的水才奇迹般地好过来。
孩子不值钱,每一家几乎都要三四个,只要都能吃饱肚子,就是谢天谢地的事情,哪里管甚麽教育。孩子得病死掉,家长也不会太伤心,每天去生产队回来,点一下孩子没少,就万事大吉了。所以这里出现一具婴儿的尸体,一点也不奇怪。
王钩得儿和妞儿就捡起石头砖块,往井里扔去砸那小婴儿,一下子井里就传来奇怪的拍打声。我无法继续想象了,不知道他们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我捂住嘴,差点要呕吐起来,就往家里跑。
王钩得儿还在后面喊:“你怎麽这麽胆儿小,你应该练胆儿!”
转眼间,就来了一个练胆儿的机会,前两天,李家庄中学出了一件大事。
我有生之年来头一次看到了救护车,因为李家庄规模很大,所以也有一个李家庄医院,里面有救护车。医院比卫生所规模就大多了,离我们学校也不远。
李言笑他们那个年级,也就是初三,课间的时候有两个男生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起来了,然后越吵越凶,最后发展成打架,其中一个男生头脑一热拿出水果刀,一下扎进了另一个男生的胸口,正中心脏的位置。
那个男生当即倒地不起,拿刀的男生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
我虽然学习好,但是每个月起码得逃学一次。这次我就毫不犹豫地偷偷溜出去,然后前往医院去看。去医院的途中要路过我们家,我就叫上了在家待着的李亚寒,我们一起去医院看。
到了医院,我们偷偷地翻墙过去,来到医院后院的一间小屋子,那里是停尸间,法医正在那里解剖伤口。小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我们偷偷探着脑袋张望着,法医在里面解剖。
解剖,应该是很吓人的事儿,但是我也没看见甚麽呀?我就觉得,自己的胆量是不是已经练成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腿都麻木了,法医突然站了起来,端着一盆水往门口走去。我们俩迅速侧身,躲到小屋子的侧面去。
法医没有看见我们,把盆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泼洒到小屋外面,我定睛一看——那哪里是水,分明就是一大盆血!那血已经不太新鲜了,有些发黑,血里面还带着一些固体的东西,应该是——天哪,我不敢接着想了,怪不得刚才看到小屋子门口的土地有些发褐色,原来那都是血泼出来的。
我的腿有些发软,又想呕吐,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李亚寒在那边倒是比较镇静,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法医又端着空盆子进去了,我刚想招呼李亚寒回家,法医又推着个推车出来了。我连忙再次躲好,再一看,天哪,推车上的人,那不就是那个男生吗?再看他胸口被刀扎的地方,已经被解剖得鲜血淋漓,肉都往外翻……
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这样的画面,我眼前一阵剧烈地眩晕,又一个干呕,肚子里的东西都反到嗓子眼儿里了。
法医走远了以后,我们慌不择路地逃跑,我手脚软得不行。李亚寒年龄大,个子比我高,一翻身就翻过墙去了。
我个子相对矮一些,但是伸手还好,翻墙也不成问题。我脑袋晕乎乎的抬头看着——这墙怎麽这麽高啊,我来的时候没觉得这麽高啊。
李亚寒已经翻过去了,那边没了动静,他这样办事儿不靠谱的人,不会自己走掉罢?不过我一想,叫他回来干甚麽?要是让他翻回来再把我托上去也不现实啊。
我就咬着牙往上爬,手指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我的肚子里又一阵翻腾,似乎在酝酿一次呕吐,但我已经没办法捂住嘴了,在这两难的时刻,我还是选择了抽出一只手去捂住嘴,瞬间身子就没了支撑,重重地摔了下去,倒在草丛里。我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李家庄上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