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1 / 1)
8月18日——8月24日是军训,7天不能写文。这之前,实际可利用更文时间为7天,若能保持日更的话,这7天必须一天写两章,然后存稿,也就是这七天一天要保持至少一万字。想当初我憋一篇800字的作文还要一天,如今面临一天一万多字的挑战,你们信我吗?反正我不得不信,尽管这是奇迹,Because I Have No Choice!!!阿赦。叔叔婶婶和王钩得儿都惊讶万分,不知道上面写的甚麽。他们都不太识字,急切地让我念给他们听。
信上说,爷爷在我离家的那天就已经去世了,整个林家在一瞬间倒塌。爷爷一直心脏有问题,那次离别时看到的红小兵们,最终找到了我们家,在屋子里大肆糟蹋东西,还指着爷爷的鼻子破口大骂。家里全是一些古董或西洋风格的摆件,当然不能逃过这一劫。爷爷气极,一口气没倒腾上来,心机突然梗死,倒地就不省人世了。
父母很快也被抓到看守所,不停地写材料交代问题。当年无比宏丽、承载着我全部记忆的林家大宅,就这样成了废宅,一些小孩子甚至从窗户翻进去,当做鬼屋探险。我们家仅有的一小片土地也荒废了,曾经受过爷爷施舍的贫农为那块土地争夺得头破血流。
心里面还提到了王钩得儿的父母,当年的旧资料被翻了出来,王姨也被送进看守所,同父母一起写“检查”。
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只听见屋外的炮仗声。
这个新年真是糟糕透顶。
婶婶开始悄悄抹眼泪,然后就哽咽了。王钩得儿坐在一旁的黑暗中,手绞着衣服,不知道在想甚麽。
叔叔长叹一口气:“叔啊——唉,慕东他爹也是,怎麽这个都告诉孩子……”
我终于知道了父母为甚麽这样着急地把我送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免于灾难。但我不要远在异乡,惦念着家人的安慰,我宁愿和家人死在一起!
我一直觉得这次别离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像一场龙卷风,把措手不及的我们吹散。因此,我一直抱有回家的希冀。我相信总有那麽一天,我会回家,父母和爷爷会欢迎我,我重新回到连云港,回到林家大宅里,一切一切的不同就是父母的鬓角添了几丝白发。
可如今,回去的希望也许很渺茫了,因为家已经没了。有人说,家就是亲人;我没有这个奢求,我只要再看一眼那个大宅就可以了——但是,但是宅子不已经被砸了麽?里面定是狼藉一片!
我真的想哭,说实话,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不哭的。我还要做出大少爷的样子麽?“成熟的大少爷”是做给长辈看的,如今他们走的走,散的散,我装给谁看呢?
我离家以后,活下去的支撑有两个:一个是回家的希望,另一个是李言笑交给我的知识技能。其中第一个占主要比例。每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家,想得心疼得揪起来,想得紧紧缩成一团,缓冲一下强烈的思念。
家已经没了,我就如同一个枯萎的蓬草,无家可归,无可葬身。
想到这儿,我的眼泪想要流下来,突然有一只胳膊从身后环住我,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哭甚麽?”
是李言笑。叔叔婶婶和王钩得儿还在家里静默,我把他拉出了屋,推了他一把,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你懂甚麽,你就说不许哭!你成天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待着,你知道我们家发生了甚麽吗……我没有家了!你怎麽会懂……”
我哽咽了,说不下去。
李言笑把我拉到大红门上靠着,和我面对面,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珠。我抬起头看他,不知道他要做甚麽。
“你听我说,”他道,“我知道你有多想家。但是哦……哭就不太好了。我从断奶后就没哭过,被人打,被人泼脏水吐口水,我把嘴唇咬出血都没哭出来。”
我突然不想听他旧事重提,但还是止住了泪水。
李言笑双手放到我的肩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那又怎样?”
“我会很幸运的,所以我身边的人也会沾到我的运气。今天晚上在我们家住罢?多沾沾我的运气,恐怕事情就会有转机。”
我乐了,一把推开他往家里走去:“只是希望我别把晦气留给你就行了。”
李言笑在我身后喊:“你去干甚麽?”
“回家洗漱!”
我进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靠在大红门上看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觉得他在笑。他那大家的优雅气质,被大红门映衬起来,真是无比的般配。
我进屋跟叔叔婶婶说了声,他们都没有意见。婶婶正在沉默地刷家伙,叔叔靠在破摇椅上,头朝着天花板发愣。我们这边没大有吃年夜饭的习俗,因为农活是停不下来的,如果零点的时候再弄一顿饺子,第二天大人都爬不起来了。
我迅速地洗脸刷牙、洗脚,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信双手托起,塞到我床单的下面。我觉得那封信非常沉重,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心。
我又拿了我的睡衣,还有银簪子,就前往李言笑家了。现在我睡觉的时候,习惯把银簪子握在手里。
他们一家人似乎都知道了我收到了一封不太吉祥的家书,表情有点担忧地望着我,但都没有说话。“虞姬”把她的小手请放在我的肩上,说:“慕东,言笑说你要过来跟他一块儿,我给你收拾了房间,带你去罢。有甚麽事儿跟我们说啊。”
我艰难地点点头。不过,不是和李言笑睡一张床吗?
“虞姬”把我带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和放钢琴的屋子挨着。房间干净整洁,比叔叔婶婶的家气派多了,但是没有我原来的家古朴。
李言笑就跟在我们后面,“虞姬”说:“有甚麽事儿就找你言笑哥,他就在你隔壁。”说完她检查了窗户,就下楼了。
李言笑坐在我的床上,低头去看手。我一边换睡衣一边说:“我以为咱俩睡一张床呢。”
他笑了一下,看到我的睡衣就过去捏了捏,说:“啧。”
我笑了:“怎麽跟王耕耘的反应一模一样。”
“这麽讲究。”
“你不穿睡衣麽?”
李言笑撇嘴摇摇头:“我睡觉不穿衣服。”
我说:“我今年就八岁了。”
“我十二岁。”
我有些羡慕他,我渴望长大。
“你怕黑吗?”他问我。
“不怕,以前都是我一个人睡。”
“那我去我屋了啊,有甚麽事儿喊我。想喝水不?”
我点点头。李言笑走出去,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杯子上来了,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床头。
李言笑走出门去,帮我关了灯。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透过窗帘的点点月光,觉得自己应该哭一下,但是哭不出来。我酝酿眼泪,但是眼睛愈发干涩,头脑里无比清晰。
我没有睡着,迷迷糊糊地躺了大半夜,一直在胡思乱想。我想找机会偷偷回家,然后去家里看一眼,就只看一眼,最好能和我的父母见一面,去爷爷奶奶的坟上拜一拜……这个计划逐渐明晰起来。
我握着银簪子,感受到它的温凉,心想:这是奶奶。
我突然有些恍惚,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已经是深更半夜了,炮仗声安静了下来。我的灵魂似乎有些游离身外,头脑里不知道在想甚麽,突然就下了床,走出屋子,来到隔壁李言笑的屋子。
他正在床上熟睡,胳膊露在外面。我轻轻把他摇醒,他问道:“怎麽了?”
“我是谁?”我盯着他有些出神,我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是充满了迷茫和呆滞。
李言笑愣了一下,显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坐了起来,接着月光看我的脸,看了很久,认真地说道:“你是林慕东。”
“这只是一个我不喜欢的名字,”我说道,“我到底是谁?”
“你是……”李言笑额头上有些冒汗,“为甚麽这样问?”
我低下头有些失落:“我是林家人,可是林家已经没了,我的家也没了,爷爷奶奶都没了,我究竟是谁?”
说完这句话,四周就陷入了绝对的寂静。李言笑在思考,我在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他下了床,草草摸过一件衣服穿了,走出房间轻声说:“跟我来。”
我就跟在他后面出了房间。他走到了放钢琴的那个屋子,钢琴光滑的表面倒映着淡淡的月色,显得格外迷人。李言笑轻轻拉过我的手,放在钢琴上,一下下摸着钢琴:“这就是你。”
他翻开钢琴盖,让我的手指在黑白分明、温凉若水的琴键上滑动,说:“这就是你。”
他让我摸了摸睡衣,我感到了绸缎的光滑细腻。李言笑安静地说:“这也是你。”
他拉开窗帘,给我指了指月亮:“那就是你。”
我望着月亮出神,他接着说:“还有青岛南方的连云港,你已经被毁掉的家里,路上,镇上,地上,天上,那都是你……”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回去。”
“好,当然可以,”李言笑短暂地愣了一下,“但是不要急。你还太小,又没有人接应,早晚会出事的。”
“那要等到甚麽时候?”
他想了想:“等到你第一个本命年罢。”
“我十二岁。”
“嗯,那时候我十七岁,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
我沉默不语,心里全是这个遥远的约定。我坐在钢琴凳上,李言笑坐在我旁边,轻轻地唱道:
“绿荷多少恨,回首背西风……莫叹今朝身是客,一尊未晓犹同。此身应似去来鸿。江湖春水阔,归梦故园中……人生如梦,一尊还江月……人生如戏啊,孰知分散离合……人生亦若酒啊,不醉不罢休……”
这不是戏曲,但我能听出来,他唱歌很好听,这古老的歌谣有种空灵的感觉。我笑着问他:“你是谁啊?”
“我就是我呗。”
“不,我还要那样的回答。”
李言笑拉我站起来,来到他的房间,然后从床下拖出来一口大箱子。那箱子通体熟褐色中带深紫,箱口镶了一层金灿灿的金属,搭扣也是金色的。箱子带着古朴的香味,我猜那一定是名贵的木材。他打开箱子,说:“你看。”
我看过去,那箱子里装的全是戏服,小生的,武生的,头冠,双缨枪……
“这就是你?”
“嗯,还有很多,暂时想不起来,”他揉了揉我的头,一脸的心疼和宠溺,“你一定是很伤心很迷惘,才去问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家了。你知道没有家是一件多麽恐怖的事麽?”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事,而且我经历过,”他拍拍我的头,“乖,问题解决了没?去睡罢。”
我“嗯”了一声就跑去睡了,后半夜依旧没睡着,但是我躺在床上,感觉很安心。
叔叔婶婶对我开始小心了起来,他们觉得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怕我再度伤心。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他们让我拥有了一个临时的小家,比较温暖。
我又往家里写了一封信,地址还是林家大宅,但是都没有回音,就像针掉在了大海里一样,瞬间被湮没了。后来一想,父母都被抓去写检讨了,当然收不到我的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暖,青岛的燕子也回来了。我的琴艺提高得很快,已经练了许多首西洋曲子。那些曲子不同于中国的宫商角徵羽,外国歌一般都用黑键,而且指法调式很复杂。李言笑已经把他会的全部交给我了,每天我除了练习还有练习。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想奶奶——这是老生常谈了,另外我还会想到李言笑——他练习扔砖块已经练习了四个月了,和我开始练琴的时间是一样的,天天不间断。我真是佩服他的韧劲,我知道,他的心里还牢牢地装着“复仇”这两个字,我不禁为那些男孩所担忧。
我的英语已经说得和李言笑一样好了,我多了一个癖好——读汉英大辞典。李言笑看着我津津有味地看一上午辞典,也觉得咋舌。我的词汇量渐渐多了起来,甚至知道了“荨麻疹”、“轰炸机”、“海洋养殖”等很偏僻的词。
还有一个值得记录的事情就是,李言笑带我去了趟海边。
青岛的春天来得迟,尤其是海边,我们三月初去的,仍然觉得春寒刺骨,像冬天一样。我们沿着海岸线一直走啊走啊,走到了靠近海上仙山——崂山的海滩。李言笑指着远处说,看,那就是石老人。一块特别像老人的礁石。
那天雾大,我看不清,只是隐隐地看到一个小点,就说不像。李言笑哈哈大笑说,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三分相似,七分想象。
他还给我讲了石老人的故事,但我不是特别感兴趣,因为青岛虽然很美,但这毕竟是我的异乡。连云港,是怎麽看怎麽顺眼的。
青岛也受到了运动的冲击。
红小兵是无处不在的,他们一般不去动贫农的家,叔叔婶婶就没事。他们曾去过李言笑家,在大红门上使劲敲着拳头,咚咚咚的声音甚是吓人。无奈大红门后有东西顶着,李家人死活不开门,他们也无可奈何。
后来我知道,像“虞姬”和李言笑他们这些戏子,没有唱“样板戏”,没有唱|红|歌,是要挨批|斗的。李言笑是个小孩子,也就罢了,但“虞姬”恐怕也要被拉到漩涡的中心,我不禁很担心。
二月末三月初,学校还差两个礼拜就要开学了,我去跟叔叔婶婶商量。王钩得儿见状,就说他也想上学。叔叔婶婶确实为三两块钱的学费发愁,我就拿出十块钱给他们,说先解决一下学费书费问题。他们看到十块钱,眼睛都瞪大了,问我是从哪儿来的。
我有些尴尬,说是从连云港带来的。还好,他们没有追究,问我为甚麽不提前把钱交给大人保管。但是叔叔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这眼神中带着甚麽东西。
李言笑约好了一个日子,说带我和王钩得儿去见见女校长,让我们两个插班。但是王钩得儿没有甚麽基础,恐怕要等到今年九月份,和新的一年级学生一起上。李言笑带着我去商店买铅笔和纸,还给我买了一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派克钢笔,外带墨水。
他今年又领到了新的压岁钱,一副得意的样子,似乎真当自己是大少爷。我看到他那个样子,不由得想笑。不过,我对上学充满了憧憬。
有一天我路过村卫生室,突然看到那几个欺负我的大男孩在里面,领头的胖男孩满脸全是血。我一惊,偷偷地在门口听着,胖男孩说是被“不知怎的从天而降的砖头打中了脑袋”。我在心里暗笑,你还会“从天而降”呢?
那几个男孩都没事,但是难掩脸上惊恐的表情。我看着自己转动自如的手腕,在心里想,他们也会陆续被打破了头的,因为李言笑是永不放弃的。四个多月的练习,只为长舒这一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当然,这是后话了。